分卷阅读491
直到方才……
她闭眼,恍惚看到一个十九岁的隽秀年。大雨滂沱,一道闪电照亮他那冷漠傲气的双眼,以及他身边的无数鸽子笼。他蓄力肘击,薄薄的砖墙碎一个洞,露外面的隐约火光。
他瞥一眼那个新认识的小妹仔,指指己腰间的□□,满不在乎道:“这便是金兰鹤的信物。你拿着,你也是金兰鹤……哎,别这看我。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着。你不是心水洋枪吗?我送给你。”
…………………………………………
林玉婵将这个迟来的赠礼擦干净,试了试零件的流畅度,骤然抬手,眯眼瞄准舷窗外的灯塔塔尖。
海鸥飞翔。旧金山港已化为一条细细黑线,伴着那座小小灯塔,飞快地隐没在深蓝色的波浪之中。
无垠的大海铺面而来。海的那头,是一片光辉而古老的土地。曾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也曾哀民生之艰难,惜百草之不芳。历经兴衰,浸满苦难,浴过血,淬过火,仿佛一艘永不沉没的轮,倾斜着,敞开摇摇欲坠的舷梯,迎接一代又一代顽强的旅人。
林玉婵将两把枪藏入裙,安静地眺望窗外的血红云霞。
夕阳一点点坠落,洋面变得阴冷。邻舱里似乎有个头一次远门的孩子,眼看夜幕降临,害怕得小声啜泣。
“不怕,我的宝贝,”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安慰,“明天一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而且会比天的更美丽。”
(正文完)
--------------------
第285章 伦敦1881(1)
“来来, 侬尝这个……烧羊腿,烤乳鸽,柠檬南瓜派, 牛油甜迷迷, 不腻……还有这洋酒, 治十一年的德国雷司令,比咱中国的酒好喝多了呀……”
在泰晤士河畔的一处高级餐厅内, 肩搭白毛巾的侍应生交头接耳, 悄悄议论那一桌衣着发型奇特的中国客人。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三旬五六年纪。男的留着及腰长辫, 圆白文秀, 穿着及脚踝的长袍。女的清爽秀丽,举止比容貌成熟得多, 气场上反而更胜一筹, 不像是他太太。
“嘘, 清国外交官。小声点。去拿最好的红茶。”
“最好的红茶”端上来,糖块和鲜奶放在一边。林玉婵跟侍应生道谢, 没放糖和奶, 先抿一, 神色复杂。
“这、这我家的茶吧……”
徐建寅差点笑喷。招手唤人, 用生硬的英文吩咐:“咖啡,咖啡。”
在他看来, 咖啡比茶好喝多了。
林玉婵无奈摇摇头。谁想到, 这个大清国数一数二的洋务专家,带队研制国产镪水、新式后膛抬枪、并且一手规划山东机器局的军工大拿, 在饮食味上如此崇洋媚外。
在号称饮食沙漠的大英帝国找到如此精致的馆子,也算他耐。
她扭头看窗外。伦敦常年大雾弥漫, 偶尔散去一小会,以看到崭新靓丽的大本钟。白金汉宫楼顶飘扬着大的英国君主旗,表明维多利亚女王圣驾在此。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清晰见。整整一百年后,戴安娜在此成为维多利亚女王的曾孙媳。泰晤士河对岸,繁忙的滑铁
卢火车站上方笼罩着一层黑烟。
“还有这个,鹅肝,法国进,你一定得尝尝。”徐建寅热情介绍,“公使馆每个月有餐费补贴,花勿掉,都进老爷钱包。我每天恨不得己多长两张嘴呀。”
徐建寅目前任大清驻德使馆二等参赞,主要任务是工程技术考察,至已外驻两年,走遍了英法德等主要欧洲国家。在如饥似渴地吸收第一手西洋科技之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尝遍各地美食。林玉婵跟他多年未见,猛一看没认来,胖了一圈。
既然朝廷报销,她也不客气。不过有些过于奢侈贵重的菜品,她还是婉拒了。也许因为她开局就是无产阶级,有些东西她在现代使用毫无压力;在十九世纪享受,就有罪恶感。
“还没有谢你。”徐建寅熟练地切乳鸽,诚恳地说,“上次那个加特林机枪(Gatling gun),运回国,李爵相特地拍电报来,说太后都夸好。林姑娘,你的眼光老好了呀!啥时教教我呀!”
林玉婵笑道:“就为这个,把我叫到伦敦来吃饭?”
加特林机枪是美国高科技产品,南北内战时代开始广泛应用,如已是十分成熟的新式军械。林玉婵偶然在纽约结识发明家加特林,猛然间觉得这名字耳熟。
她于军火方面虽然是纯外行,但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很多款战争游戏和电影里的经典武器!直到二战时还在用呢。
此时的欧美战云初歇,军械市场百花齐放,良莠不齐。大清朝廷派人采购西方军火,时常被骗被糊弄,几个月万里迢迢,买来一堆次品废品。但也没办法。相关人才稀缺,在西方奸商眼里,清国政府人傻钱多,活该被他忽悠得团团转。
而林玉婵十分确信,这加特林枪准不会掉链子。
但她一个民间商人,还是女子,没法掺和军火生意。思来想去,给当时在德国的徐建寅写信,请他来美国一观。
徐建寅是行家,对这加特林机枪一见钟情,当即奏报回京,大手笔定了五十尊,请林玉婵帮忙谈判订单细节。如机枪运回国,谁用谁说好。连带着徐建寅沾光,名字上达天听,连慈禧都夸了两句,说等他回国,要好好奖赏。
徐建寅一心科研,虽然不会削尖了脑袋追求升官发财,但当“升官发财”这个字从天砸,多年的努力得到认,还是砸得他满心欢喜。
赶紧给林玉婵回信道谢。见她目前在纽约,想了想,己手头也没什资源,唯有认识了一群靠谱的洋工程师、洋工厂老板,都是跟清政府有合作的。于是邀她乘船前来伦敦,跟她介绍认识一。若有合作,以蹭朝廷的顺风车,给她一个优惠价。
林玉婵当然欣然从命。如中国民族资本蓬勃发展,博雅旗已有多间茶厂丝厂,她己也用积蓄投资参股了本土的机器厂及织布局。她没法像其他商人那样捐官捐功名,也不参加那些油腻的男人交际,唯一的优势就是诉诸科技,引进比别人更先进更高效的机械,方和一众资深商人买办竞争。
当然……牵线加特林公司之际,按照军火市场惯例,拿百分之五佣金的事,就不必跟大清朝廷汇报啦。
“对了,”徐建寅谢了她,忽然轻声问,“你在信里还让我把阜康银号里的积蓄提来,到底为什啊?我老婆家里
管钱,我怕她嫌麻烦。”
“直觉。那个银号风险过高。”林玉婵很随意地笑道:“就算没事,你也不损失什嘛。”
阜康银号是当江南首富胡雪岩的产业。胡雪岩亦官亦商,此时背靠左宗棠,正红到发紫,有钱人争相将家积蓄存入他的钱庄,以为稳妥。
但当林玉婵听说胡雪岩正在囤积生丝,试图垄断全国生丝市场的时候,就知道这位红顶商人气数将尽了。
无数历史读物和纪录片里都有描述,这场失败的投机不仅葬送了胡雪岩的全部财富,更引发了全国性的金融风潮。而在如的1881年,上海投机风气强烈,工矿企业股票高涨。对新入市的商来说,一夜暴富的机会遍地都是;而对林玉婵来说,一切似曾相识。
她虽然有钱,财富体量跟胡雪岩不日而语,也无法以个人力量来对抗经济大势。于是开始逐步收缩己的风险性投资,储存现银,并且暗示亲朋好友,尽快跟胡雪岩的产业切割关系。
但是这一切她没法告诉徐建寅。就算她直说他也不会信。毕竟胡雪岩树敌颇多,每天都有人咒他破产,不缺她一个。
于是她呷一洋酒,只高深莫测地说:“我对崩盘这种事一向很有预感。”
经商的买定离手,愿赌服输,执意要火中取栗她管不着;但徐建寅的那点积蓄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一点一滴从实验室、矿场、□□车间里挣来的,不就这被人拿去炒泡沫。
徐建寅看看她那张沉着信的面孔,又忆起她之前的几次理财建议,迟疑点点头。
“好。我拍封电报回去。谢谢侬啊。”
身边有个做买卖的朋友也是福气,帮他踩不坑。
林玉婵被他敬了第三杯酒,笑着推辞:“你也太客气。说吧。找我来什事?”
凭一批加特林枪、一封信的人情,不至于请她来伦敦公费旅游拉关系介绍生意。她早就看到徐建寅脚鼓鼓曩曩的公文袋,见他不好意思开,己反客为主,笑着看他。
徐建寅果然心虚,咳嗽两声,才扭捏道:“你……你和那位管着海关的赫大人,交情还好吧?”
林玉婵微微蹙眉,看着他把一整块疑的奶酪往嘴里送。
“有事吗?”她直接问,“跟这位打交道,交情深浅不算数。他只讲个‘理’。”
徐建寅又喝一大雷司令,直接半杯肚,这才说:“是买船的事。我这次来欧洲,其实是来买船的。”
琉球事变后,清政府决心筹备海防,开始筹建北洋水师。江南制造局已经彻底沦为充门面的官僚衙门。西方的舰船技术反倒越来越先进。徐建寅此次公差国,名为考察,其实另有一个秘密任务:给朝廷订购最优的军舰。
徐建寅考察多国,最终青睐德国伏尔铿船厂的萨克森级铁甲舰。电报拍回国,却被泼冷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认为德国船造价太贵,是拿大清当肥羊宰,拒不拨款;赫德推荐英国制造的炮艇,说是物美价廉,三艘的造价才比得上一艘德国船。
徐建寅眼里只有数据,执拗地说:“那个赫大人根本不懂军事。我这次来伦敦,看到了他推荐的船型。航速慢,铁皮薄,天气不好时,开炮的后坐力怕是把船掀翻。我……我怀疑他
吃回扣。但是上官都说,不的事,在他治,海关最廉,一文钱都没贪过。”
在徐建寅的简单理科思维里,他觉得赫德是钻钱眼了。要是林玉婵面子够大,必须帮他游说一,让赫大人迷途知返,别再外行指挥内行。
林玉婵扶额,轻轻闭眼。方才被徐建寅敬的几杯酒开始上头,在她眼前冒金星。
军舰啊……
跟苏敏官耳濡目染多年,她倒是懂点船舶知识,但是完全不懂军舰。
徐建寅见她犹豫,有点着急,低头翻包,找个文件袋,啪啪几声,在她面前拍了几张纸。
林玉婵看到文件袋上的“机密”公章,心想完了,上贼船了。
侍应生很有眼力见地端残羹剩饭,抹了桌子,另由小车推来碎核桃仁加酸奶油蛋挞、咖啡和匍萄牙桃红砵酒。
徐建寅直接给她看了两种军舰的图纸。
“侬瞧呀,这个速度,这个火炮的数量,还有这个铁壳的厚度……灵活性……”
林玉婵:“等等。”
她略过徐建寅手指的一大堆参数,目光定在德国铁甲舰的外形素描上,忽然打了个激灵。
这船她认识!
这不是定远舰吗!!
不仅历史课本上见过。记得在她高中时期,曾有重大新闻,说水考古队已确认甲午海战中定远舰沉船位置,水一批沉舰文物,正在打捞残骸……
托考古学家的福,以及无处不在的网络媒体,定远舰三百六十度还原后的模样,她一看便认得。
在如的1881年,定远舰还只是存在于图纸上。是徐建寅考察多家欧洲船厂,选拔的最优战列舰。
毫无疑问,图纸上另一艘相似的船,就是日后的“镇远”。
北洋水师的主要战力。直接将清朝海军提升到世界前列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