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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被夹在中间的谢青章颔首,泰然自若道:“尚可,但还是这碗冰粉更对胃口些。”

    这时,王离二人才瞧见,谢青章跟前盛放冰粉的小碗已是空空荡荡,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拿起精巧小勺。

    用小勺在碗中不断划开又搅拌,将底下完整一块的淡黄色冰粉,彻底弄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五花八门的配料也被搅乱,失了之前的漂亮摆盘,反又透露着和谐的美感。

    有了方才的红糖糍粑在前,王离对这碗冰粉不由得生出期待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美滋滋地眯着眼品尝美味。

    口感冰凉爽滑,那带着无数气泡小孔的冰粉仿佛如水一般,几乎不需要多加咀嚼,自然而然便能顺着喉咙滑下。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配料也各有千秋。西瓜、黄桃、葡萄都是在井水中镇过的,沁人心脾;芋圆滑溜,咬起来弹性十足;山楂片是去了核后切片晾晒而成,口感酥脆。

    最是让人惊叹的是裹了粉的嫩糍粑,外层豆粉半干半湿,口感细腻,里头却是软绵中带着黏劲,与红糖糍粑里炸过的酥脆全然不同,好吃到完全停不下来。

    许是不曾在其中加过多的红糖浆,整体仅是微甜,确实符合谢青章的喜好。

    哪怕是嗜甜的王离与汤贺吃来,也依然觉得爽快,解了一丝红糖糍粑的轻微油腻感,为炎热夏日增添一抹凉意。

    王离意犹未尽:“这闻所未闻的‘冰粉’,本以为只是用些价钱昂贵的果子摆摆样子,瞧着好看罢了,哪晓得尝来很是不错,与东市那家胡人做的酥山相比,各有千秋。”

    他又叹道:“竟真如白博士所言,这家食肆虽然名气不大,但做出来的新奇吃食堪比宫中御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国子监任太学博士的白庆然,他告诉你这家食肆的?”汤贺扬眉,眼中尽是了然,“怪不得往常都往东市大酒楼去的王少尹,今日却来了宣阳坊。”

    王离佯装看不懂,忽而倒想起一桩趣事:“修远,你们国子监负责新菜式的庖厨还未找到吗?”

    谢青章眉眼淡淡:“暂未。”

    一旁的汤贺开口:“倒是听说前几日圣人与沈祭酒手谈,提及过国子监生对膳堂的不满,让沈祭酒尽快整改。”

    王离“啧啧”两声:“这不太妙啊,要晓得你们国子监膳堂的难吃,可是全长安闻名的。现如今圣人也晓得了,这要是再引起监生的不满,转而让那群老狐狸抓着不放,事情可就难办了。”

    此事难就难在,天下会新菜式的厨子不少,但能入国子监的都是官员子弟,其中不乏高官贵胄家的子孙,能让他们满意的厨子又有几人?这些人一旦闹起来,家去与在朝为官的长辈抱怨,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谢青章很是坐得住,没有半点着急模样,抿了一口茶不说话。

    要比修“闭口禅”的工夫,在座谁都比不上谢青章。

    既然他摆明不想说,王离索性揭开这个话题不谈,与汤贺说起近日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共查办的案子来。他的目光时不时往隔开大堂与后厨的那道帘子望去,满心期待着接下来又有什么没见过的新菜式。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那布帘子被掀开,刚刚上菜的孟桑端着木托盘缓步靠近。

    王离和汤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微不可见地坐直了身子。而一旁的谢青章看似纹丝不动,视线却淡淡扫了过去。

    孟桑走近,将菜式一一呈上,收走桌案上已空的碗盘。

    “凉拌鸡丝、清炒时蔬、酸豇豆炒肉末、芙蓉蛋……另有两道热菜与汤点未上,客人慢用。”

    孟桑手中端着东西不便叉手,微微欠身后退下。刚入后厨,转身时,她透过被风吹动的布帘子朝大堂瞥了一眼,隐约能瞧见三位客人谁也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吃菜,仿佛生怕筷子伸得慢了,少吃几口就会亏了一般。

    看着三位郎君的模样,应是对今日的宴席还算满意。

    就在此时,那位被唤为“修远”的绯袍官员似是察觉到什么,偏头看来,刚巧与孟桑的视线对上。

    清俊模样的郎君面无表情,看着如同高岭之花一般遥远,气质冷清,但有了唇边那一点酱汁在,却又显出几分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五品以上的高官,孟桑不敢多直视,连忙将木托盘搁在一边灶台上,叉手行礼致歉。

    微风已过,布帘落下,阻隔了大堂与后厨,孟桑悄悄松了一口气。

    怪美色误人,差点冲撞了对方,只盼这位高官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不会计较这些。

    后厨忙到不可开交的姜老头急声唤道:“桑娘莫要发愣,还有两道热菜未做,其中那道酥骨鱼可是你的拿手菜式!”

    孟桑连忙应声:“这就来!”

    吃完宴席,已是酉时。

    王离是今日请客摆宴之人,银钱是早早付下的,但因这一回吃完实在餍足,离开时又单独留了半贯钱作为赏钱。

    三人走出食肆,接过各自家仆手上的缰绳,打马往坊门而去。

    此刻,外头已没有白日里那么热,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王离心情极好,又想起方才无意间提到的国子监公厨一事,随心打趣道:“修远,若是能将这家食肆的庖厨招去国子监,应当也能堵住那些高官子弟挑剔的嘴巴,不如试试?”

    许是这一顿宴席吃着实在舒心,谢青章面上难得带着几分轻松惬意。

    他闲闲瞥了一眼王离:“一看便是店家自己开的食肆,自家人为庖厨,若是硬要招入国子监,岂不是断人家生意?”

    一旁的汤贺颔首,露出赞同之色。

    王离哼哼两声:“你倒是不着急,且等日后圣人问起此事,看你这厮要怎么应对!”

    三人打马闲谈,各自回坊。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姜记食肆的姜老头孤身一人,快步往务本坊的方向而去。

    直至坊鼓敲响,各坊坊门即将依次关上。

    姜老头踏着最后一波鼓声,趁着昏暗天色回到姜记食肆后,径直去到后厨,不出所料找到了孟桑。

    闻着酸辣香气,看着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五日后是否能找到活计与住处,丝毫不在意仪态,正在尽情嗦凉粉的孟桑,姜老头一时无语凝噎。

    忙着出去找人,正饥肠辘辘的姜老头:“……桑娘,给我也做一份。”

    孟桑往口中塞一大筷子,含糊应声,手脚利索地又做了一碗凉粉递给姜老头。

    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在墙面打出一道道阴影,一老一少就靠在灶台边,默契地吃起凉粉。

    用完暮食,姜老头搁下碗筷,直接宣布:“桑娘,我方才去找了一位好友,让他帮忙为你寻个活计。明日,记得准备三道拿手菜,一荤一素一面食。”

    “只要能过了那老儿的考校,你便有个稳妥去处了。”

    因着放多了辣椒油,还被辣得回不了神的孟桑抬起头,傻愣道:“啊?”

    第5章 糖醋排骨

    翌日,午时刚过,有一精神矍铄的裋褐老叟,慢悠悠踏进了姜记食肆的店门。

    大雍百姓惯常一日用两顿饭,眼下早已过了用朝食的时辰,距离用暮食的辰时也还早得很,故而小小的一间食肆内没有什么客人,大堂只留了姜素守着,而朱氏回了后院小憩。

    裋褐老叟伸出枯瘦却有力的右手,敲了两下柜面:“你阿翁可在店里?”

    白日闷热,正在柜后打瞌睡的姜素猛地惊醒,看清来人的相貌后立即站起,笑着行礼问好:“阿翁正在后厨,魏阿翁您先随意坐着,我这便去后头寻他来。”

    魏询颔首,挑了一张靠窗的食案坐下,板着脸望向里墙,那里正挂着一排写了菜名的木牌。

    其上的字迹古拙大气,收笔利落,各木牌之间字体大小一致,整齐又好看。

    魏询眯眼,低声哼道:“数月不曾来,姜老儿何时在店中添了这么些个花样,真是……”

    下一瞬,姜老头掀开布帘子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姜素和另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女郎。

    魏询立即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靠近的三人,更准确地说,是在打量那位年轻女郎。只细细看了几眼,年过半百的老叟心里便凉了半截,一言不发地静坐在原处。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使得原本就略有些严肃的面容变得愈发迫人,显得很不好相处。

    待姜素端上两碗茶汤,又回到柜后,姜老头这才指着立于一旁的孟桑道:“魏老儿,这便是我昨日与你说的庖厨,技艺绝佳,于新菜式颇有天赋,可解你燃眉之急。”

    魏询不置可否,平淡问道:“女郎如何称呼,何处来长安?”

    孟桑叉手:“见过魏老,儿姓孟,家中独女,淮南道扬州府人士,两月前来长安。”

    魏询抿了一口茶汤,意味不明道:“女郎的官话说得很是地道,听着不像淮南道人士,倒像是一直住在长安城里的。”

    孟桑回道:“儿的官话由阿娘教导,她本是长安人士,嫁与阿耶后才到淮南道久居。”

    魏询深深看了一眼她,又问:“技艺承自何人,擅长白案还是红案?”

    “技艺承自阿耶,红白案皆做得。”

    顿时,魏询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几乎拉了下来,许是碍于老友在旁,没再多问什么,只不咸不淡地让孟桑去做三道菜来。

    姜老头昨日已将考校的题目告知,因而孟桑没有任何手足无措。她似乎完全没瞧见魏询脸上的质疑与不耐,不卑不亢地“喏”了一声,转身回了后厨。

    随着孟桑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头,魏询脸上的神色完全冷下来,斥道:“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轻重、口出狂言的小娘子!”

    “好一句大言不惭的‘红白案皆做得’,简直笑话!”

    一旁的姜老头怒了:“魏老儿,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觉得我在诓骗你?”

    魏询锐利的目光扫过去,言辞锐利如刀:“不然呢?浸.淫.庖厨之道十余年的厨子,都不敢宣称自己精于红白案,能做好其中一门已是不易。一个年轻小娘子,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姜老头不满道:“此言失之偏颇,你未曾亲口尝过她做的菜式,如何就能断言是信口胡言?”

    “好!此事暂且不提,”魏询黑着脸,隔空指着方向,“单瞧你模样,就晓得你定还被蒙在鼓里,不知这是个爱走旁门左道的小娘子。”

    姜老头皱眉:“这是何意?”

    魏询冷哼一声,灌下一大口茶汤:“前几日,太学的白博士找到我跟前,说是得知国子监食堂的厨娘自行辞去,便想举荐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娘,姓孟,年方十七,淮南道扬州府人士。我只当他好心,也就顺势应下,且说过几日去看看。”

    “昨日你来的匆忙,我不曾听你言明此女的姓氏与来处,今日方知,竟是与白博士所说是同一人。”

    坐在对面的姜老头心中许多疑惑。

    一则,时至今日,他担心孟桑入不了这老顽固的眼,索性不曾告知她这活计由何而来,根本没有提过一次“国子监食堂”,以免事情未成,徒惹桑娘失落;二则,他着实并不知孟桑是如何结识一位正六品的太学博士,实在费解。

    不过无论如何,姜老头都坚信自己不曾看走了眼。

    “那白博士何许人?平康坊南曲的常客!你这故交的女儿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找上这么一位风流才子、太学博士的跟前!”

    “如此有着千般手段的小娘子,心思全用在了旁门左道上面,只想着找人为其担保引路,一心要进国子监食堂做事,其心根本不诚,又能做出什么劳什子的美味珍馐?”

    魏询吹胡子瞪眼,眼中满是不屑:“等会儿无论她端来什么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尝的,你且自己受着吧!”

    他越说越激动,本想趁热打铁点出老友的糊涂,免得老友日后再受蒙骗,白白为不值得的人劳心劳力,却被姜老头打断。

    姜老头直觉自己找到了关键所在,目光灼灼:“且慢,你说那太学博士是平康坊南曲的常客?”

    “啊……正是。”魏询愣住。

    姜老头抚掌大笑,面上的疑惑之色尽数消去:“这就对了!难怪……难怪啊!”

    看着老友了然的神色,魏询被弄得越发不解:“你这老儿,且将舌头捋直,把话说清楚……”

    未等姜老头开口,就瞧见孟桑从后厨走出的身影,魏询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时也只好按捺下去,暂且不表。

    孟桑方才在后厨忙活半天,好容易折腾出三道吃食,此时稳稳将木托盘上的菜式一一呈上。

    “糖醋排骨、干煸豆角、梅花汤饼,魏老慢用。”

    食案边,魏询耷拉着眼皮,本打算维持冷脸,不搭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然而随着窜到鼻尖的食物香气越来越浓郁,他的双眼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径直往食案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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