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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听见这话,阿兰径直想拉着柱子回避。

    毕竟庖厨师傅们都很介意自家方子被外人偷学,丢了自个儿看家本领。这位孟师傅瞧着年轻又和气,若这真是什么新的吃食方子,定也是不希望被他们偷偷学去的。

    孟桑余光扫见这一幕,笑道:“没什么好避开的,你们仔细将要点都记住,日后也好给我腾出工夫做别的菜肴。”

    闻言,阿兰愣在原地。听孟师傅话里的意思,是要将手艺教给她与柱子?

    “别发愣,仔细瞧。”孟桑定声道。

    阿兰飞快觑了面色如常的孟桑一眼,抿着唇站到一侧,默默记住孟桑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她身边的柱子面带喜色,如同出门捡到银钱似的,也紧紧盯着。

    孟桑定了定神,两手伸向厨刀与香葱。

    明日的朝食,她准备做的是葱油拌面。这道面食想做好吃,除了要有筋道的面条,更要看葱油汁熬得够不够香。

    能用的底油并非限于素油,像是猪油这类荤油来做,也会有不一样的滋味。不过孟桑习惯了用素油,且算作是庖厨的个人喜好罢!

    因考虑到是做涵盖二百余人的吃食,孟桑足足拿了十数斤的香葱,只留半斤到明天作点缀用。

    取来洗净后的香葱,晾干水分,除去根部,将葱白与葱绿切半指长的小段备用。再起锅,将五壶素油全数倒入,待油变滚热,即可将加进方才的葱段小火慢炸,手中长木筷不断搅拌。

    待原本鲜嫩碧绿的葱,逐渐变为微焦淡褐色,即可捞出。

    此时,整个食堂里都充斥着浓郁葱香味,勾得周围人不停吞咽口津,有的杂役更是不住地往孟桑这处瞟。而像是离得近些的阿兰与柱子,被香味“熏”到两眼发直。

    香葱在文师傅他们手上只是不起眼的辅料,怎能变得如此香味彻骨!

    火不停,再倒入酱汁、糖,边搅拌半熬,沿着锅边淋上些许酢来提香去腻,只需片刻,一锅葱油酱汁就成了。取大小合适的盆,倒入葱油汁后,搁在一边放凉。

    孟桑长舒一口气,侧头看向阿兰二人:“可记清楚了?”

    柱子双眼发蒙,“嗯”了半天都没说出个大概,最终垮下脸,灰心丧气道:“光闻葱香味儿,没记住……”

    而阿兰很是有把握地点了点头:“大致记住了。”接着一五一十将她晓得的一一道来。

    孟桑静静听完,点出阿兰所述遗漏之处,笑道:“光记得还不够,真的做出来一碗好葱油才算学会。今后有机会,你们也试着熬一熬。”

    闻言,阿兰和柱子接连点头,眉眼俱是信任。

    原本忐忑不已的他们,此时已经对孟桑的技艺全然信服。光用这些简单食材,就能熬出如此诱人的葱油汁,遍数食堂里的庖厨师傅们,又有几人有这手艺?

    孟师傅定然能在食堂站稳脚跟,而他们今后也能攒起面子来了!

    忙活半天,孟桑又拿面粉做了细面后,就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不多久会有监生陆续来食堂用暮食,孟桑等人不敢耽搁,收拾干净桌案和灶台,撤回后厨。

    后厨内,陈师傅等人忙活得不可开交,每人都得负责一道暮食菜式。

    大师傅魏询也在其中全神贯注地剁肉,他要为祭酒、司业等大人单独准备吃食,独占两口灶台。而徐叔背着手,笑眯眯地在魏询旁边站着,双眼盯着锅内。

    孟桑三人携带驱之不散的葱香味进来,顿时,灶下所有人不约而同放缓了手中事,下意识多吸了好几口气。好些人趁着孟桑三人不注意,悄悄打量装着葱油汁的盆,半是探究半是好奇。

    魏询抬起头,十分自然地喊住孟桑:“孟师傅是在为明日朝食做准备?”

    孟桑眉眼弯弯,语调轻快:“是哩,已备下七七八八,足够监生们吃啦!”

    魏询嗅着空气里浓郁的葱香,回想起昨日在姜记食肆吃到的糖醋排骨等菜肴。那酸甜可口的排骨,香辣开胃的豇豆,还有美如风景的汤饼……

    他轻咳一声:“孟师傅勤快,甚好。”

    魏询一贯板着脸,孟桑只当对方是随口问一声而已,全然没看出魏询眼底隐隐的期待与踌躇。她顺着话头应了一声,看准后厨角落处仅剩的一口空灶台,领着阿兰与柱子过去。

    方才在熬葱油时,柱子就将食堂里的事情和一些默认的规矩,通通说与孟桑听。

    比如后厨里有的掌勺师傅在忙完之后,会为了自个儿和身边帮工杂役,独自开小灶;

    比如因着库房购置菜蔬肉类时,所耗费银钱比市面上少两成,便有人托徐叔一并买了,虽说要给徐叔一些好处,但还仍比自个儿去买便宜许多;

    比如食堂里头,魏师傅严肃,陈师傅待手下人最好,纪师傅性子温和但说一不二,文师傅总是挑人的毛病,而管着库房的徐叔最是精明。

    当时说到这儿,柱子故意压低声音:“哦对了,徐叔是个老饕,只要能做出对他胃口的吃食,就会明里暗里偏着你,好处不少呢!”

    柱子年纪不大,却像是国子监里头的百晓生,什么大小事情都晓得。他这闲不住的嘴,也只有顾忌周遭还有别人在场,才会歇上片刻,专心帮孟桑烧火。

    等到三人每人捧着一碗香喷喷的葱油拌面,坐在廊下石阶上用暮食的时候,柱子又闲不住了,继续掰扯《国子监那些你不知道的秘事三两则》。

    夕阳西下,暖风拂面,孟桑拿天边云彩当下饭小菜,顺顺溜溜吃着面,对于柱子的快嘴只当是添了个说书的,听个乐呵。

    阿兰却觉得叽叽喳喳吵死个人,出声呵斥:“这么好吃的索饼都堵不住你这鸟嘴吗?”1

    难得见阿兰这般凶,柱子讷讷闭上嘴,埋头吃了一会儿面后,他突然忐忑发问。

    “孟师傅,你今日将技艺传予我和阿兰姐姐,是……收我们做徒弟的意思?那以后我们要改称‘师父’吗?”

    孟桑诧异,这才明了为何在她说教他们熬葱油后,柱子和阿兰一改初见的谨慎,变得亲切又贴心,恨不得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与她听。

    孟桑连忙摆手:“不过是道普通吃食,学去就学去了,哪里称得上收徒?这可不行!”

    闻言,阿兰和柱子的情绪显然低落不少,前者垂头默默吃面,后者欲语还休,似是还想挣扎。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徐叔乐呵呵的声音:“孟师傅,你这索饼闻着忒香,把我的腹中馋虫勾到喉咙眼了!”

    孟桑脸上带起笑:“徐叔可用过暮食不曾?正巧方才做得索饼还剩下些,不若我为您煮一碗来?”

    “哎呀呀,这真是太劳累孟师傅啦!”徐叔腆着肚子,也不介意石阶上头干不干净,径直与阿兰和柱子并肩坐着,坐等佳肴。

    他看着门内孟桑忙活的背影,笑意不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嘿,魏老头太顾及脸面,扯东扯西就是不敢直说自己想尝上一碗。若是如他一般与孟师傅直接挑明,又怎怕捞不到一碗香喷喷的索饼吃?

    啧啧,还有这阿兰和柱子也是,怎得脑子这般愚钝?被孟师傅拒了一次,就摆出垂头丧气的模样,心思不够活络!

    徐叔眼下心情舒畅,倒也乐得指点两个木人:“孟师傅瞧着未到双十年岁,又显然是个脸皮薄的女郎,你们两个都比她大些,人家自是不会轻易收徒。”

    此言一出,阿兰和柱子齐刷刷抬起头,目光灼灼。

    徐叔呵呵一笑:“你们啊,别管人家怎么拒绝,先把孟师傅当师父孝敬着,徒弟该做的事儿,你们一件都不能落。等日子久了,孟师傅心里总归会过意不去,不就顺理成章变成真徒弟了么?”

    阿兰和柱子的眼中陡然升腾起亮色,连连道谢。

    狐狸一般精明的徐叔摇头晃脑,哼起长安城时下最兴的曲儿,对这一碗葱油索饼很是期待。

    此番种种,在后厨内专心煮面的孟桑不得而知。

    做完徐叔那一碗葱油拌面后,孟桑又带着阿兰二人又做了些其他零碎活,便早早回到斋舍睡下,只待明日早起上工。

    第10章 葱油拌面(三)

    翌日,天色昏暗,报晓鼓声未响。

    国子监内,众位监生与杂役们尚还在斋舍酣眠,四处一片寂静,唯有食堂一处有隐约声响传出。食堂半开的大门由里透出暖光,将三人忙碌的身影印在地面上。

    大堂灶台边多出了一张横着的高脚桌案,其上点了一盏油灯,孟桑正在依次查看布袋子里的面粉。

    昨日徐叔吃完葱油拌面后,就让手下杂役搬来这张宽大又结实的桌案。

    那杂役赔笑道:“后厨拥挤,魏叔并三位掌勺师傅各占去一张桌案,剩下那么点地方着实委屈了孟师傅。徐叔晓得您常用食堂里的这方灶台,便让我们送来高桌,想方便您做事哩!”

    “各色辅料我们都会一一备齐,也都是徐叔特意嘱咐的,说‘孟师傅这儿什么都不许少’。”

    还说“孟师傅这葱油汁可放在地窖里,明日徐老会派杂役来开库房的门,绝不耽误您做朝食。”

    一碗葱油拌面就能换来便利和优待,孟桑才算真正体会到“跟着徐叔有肉吃”是个什么意思,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孟桑今日提前许多来食堂,为的就是现做现吃,图个新鲜热乎。

    一旁,柱子打着哈欠,在灶前盯着刚刚烧起的灶火。膛内,枯枝遇上跳动的火舌,时不时细微“咔嚓”声响传出,左边锅里是咕嘟冒着小泡的清水,右边锅里温着葱油汁。

    而阿兰跟在孟桑身边,亦是面带倦色,如临大敌一般守着清水和木瓢,随时等着孟桑唤她添水。

    孟桑瞥了她一眼,笑道:“放松些,只是做索饼而已。”

    阿兰“嗯”了一声,但显然没听进去,手里紧紧抓着木瓢。

    见状,孟桑无奈叹气,也不再多言,只专心揉面。

    葱油拌面里的细面,既可以擀出面皮后用刀切,也能用拉条子的手法做拉面。这两种各有各的口感,左右时间尚还充裕,她准备各做一些出来,看监生们是更喜欢哪种。

    孟桑拿出一长一短两根擀面杖,先是擀出一张盖过半张桌面的面皮,仔细叠起后切出宽度相同的细条,将抓散的细面按照一人份的量,挽成环状依次放入矮竹篮。

    阿兰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大雍庖厨们常用的做索饼法子,除去孟师傅擀出的面皮要更大更光滑之外,并没什么更突出的。

    可下来看到的,就超出了阿兰的认知。

    只见孟桑取来另一块醒好的面团,用小擀面杖擀平成饼,再切出粗细一致但顶端仍连着的长条。随后捏住两端面头,一边拉一边甩。

    刹那间,原本两个巴掌大的面团延展成半臂长,随后两端又被孟桑并在一处,双手拧起后猛地往桌案上摔。

    “啪!”

    那如麻绳一般的条儿拍打桌案,可见孟桑用力之大,却完全不见断开,韧劲十足。

    阿兰傻眼,连不远处看着灶火的柱子都被甩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待找回了魂儿,孟桑正举着拉好的细条,在空中抖动。动起来的细条仿若水流湍急的瀑布,粘连的面粉不断被抖落。

    阿兰瞠目结舌,难得结巴:“这,这是怎么做的啊?”

    孟桑将两端面头切去,疑惑抬眸:“我方才放缓了动作,应当看得很清楚才对?”

    阿兰嘴巴微张,面露迷茫:“看是看全了,但就拧几下摔几下的,怎么就变出来索饼的……”

    片刻前分明还是个面团,又发出那般骇人的声响,如何转眼就成了粗细均匀、切面圆头圆脑的索饼了?

    可怜阿兰一个稳重性子,傻愣在原地。

    孟桑将手中拉面放到另一个铺了纱布的矮竹筐里,笑了:“慢慢来,总能学会的,以后手把手教你。”

    一直等备下四只矮竹筐的细面,并数个待用面团,孟桑长舒一口气,透过半开的食堂大门,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嗯……应该快到卯时。

    国子监的六学监生,每日卯时四刻起上半个时辰的早课,来食堂的时辰约在卯正到卯时三刻之间。

    孟桑扬声道:“柱子,不必拘着,只管将火烧旺盛些,监生们快来了!”

    “好嘞!”柱子高声回应。

    许平,国子监四门学监生。他的阿耶任御史台主簿,从七品下的绿袍小官,卡着入四门学最低的门槛,总算把独子送入以儒家经典为课业的四门学。

    进来之后,许平才晓得外头传言的“国子监食堂饭食难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难吃法。菜淡、肉老、饭硬、汤苦……朝食、暮食没一回是可口的,根本比不上家中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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