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孟桑照例留了三碗给文厨子三人,然后端着木托盘,与叶柏到一旁桌案用朝食。
拌面,那是争分夺秒的事。
坐下后,孟桑熟练地帮叶柏将面拌匀。而叶小郎君盯着托盘上的鸡蛋羹,面上飞快闪过欣喜,再看见一盘小碟里的凉拌时蔬,眸中亮光消失了大半。
孟桑将面碗和筷子还给他,看见叶柏眼底的郁闷,笑道:“叶监生年岁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可以挑食。”
叶柏老气横秋地叹气,被迫接受现实:“唉,女郎言之有理,叶某晓得了。”
一锤定音,两人开始用朝食。
均匀裹着芝麻酱和各色辅料的热干面,细面呈现橙棕色,根根分明,散着热气。咬一口,露出里头的微硬白芯,很有嚼头,挂在其上的酱汁略有些黏稠,别有一番风味。
芝麻酱的香味过于浓郁诱人,经过香料油调制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涩,只余下芝麻醇香,后味泛着淡淡的甜。而后来添进的卤水等料,又解一分芝麻酱的腻,吃来只觉香味浓郁动人。
而孟桑吃时,又添了些辣椒油,配着散落其中的辣萝卜丁,无比开胃。
一大一小埋头吃面,不远处,文厨子三人也是人手一碗,吃着很香。
孟桑用得快些,不多时就放下了筷子。
她对面的叶柏,还在一口鸡蛋羹、一口热干面,吃得津津有味,但木筷就是不碰时蔬一下。
孟桑故意闷咳两声,惹来叶柏注目。她无声用眼神示意对方莫要忽略了那碟凉拌时蔬,必须吃完。
见状,叶柏的肩膀微微耷拉下去,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夹小碟里的时蔬来吃。
孟桑看他这副模样,不自觉想笑,但心肠是硬下来的。
眼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帮这位小郎君做朝食,各种分量都得拿捏好。热干面不必跟她吃的分量一样多,须得额外留出些肚子吃些鸡蛋、时蔬或者肉类。
况且这凉拌时蔬也不难吃呀,拌时蔬的料汁中,她特意添了酢和糖,吃着应是酸甜口,清爽又开胃。
眼下其他监生还未来,灶上的活几乎都可以交给三个徒弟。孟桑索性留在原处,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瞧小郎君用朝食。
静静看了一会儿,孟桑那嘴痒的“臭毛病”又犯了。
她问:“辣萝卜丁好吃吗?”
叶柏嚼着口中的萝卜干并细面,听着清脆的“咔嚓”声,很是诚实地点头。
孟桑笑了:“这辣萝卜丁想做到酸辣可口,嚼着脆生,做时还是有点讲究的。”
“选用上好萝卜切丁,铺开晒干。随后,悉数用清水洗净,另加盐腌制、挤出水,最后再倒入各色辅料,浇热油,拌匀就是现在这样了。”
这一长串话说得叶柏似懂非懂,只觉得庖厨一道也有许多学问,边吃边听,有趣得很。
不远处用完朝食的阿兰等人,自然也听见孟桑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辣萝卜丁的做法。三人瞄了一眼尚还懵懂的叶柏,心中颇为同情。
叶监生到底还是太年幼,不晓得自己已经落入师父的魔爪之中。
孟桑见叶柏越发入神,眼睛飞快眨了一下,掩去其中的兴奋得意,话锋一转。
“其实也不止萝卜丁,我入国子监后还腌了其他酱菜、酱料。像是咸鸭蛋,如今还在地窖里腌着,只可惜时候未到,尚不能取出来。”
“叶小郎君不晓得,这咸鸭蛋不仅能入菜,朝食时跟粥品搭在一处,那才绝得很!”
“咸蛋黄腌到流着金黄色的油,入口沙沙的,咸香中偏又带着一丝甜。捣入白粥里头,那么一搅匀,整碗粥都香极了!”
随着这一段话说出来,叶柏口中咀嚼速度显然放慢了,圆溜溜的眼中既有渴望,也有郁闷。
孟桑嘿嘿一笑,趁热打铁:“其实和咸鸭蛋一并做的,还有皮蛋。这玩意无须腌制一月,明日就能取出来,做皮蛋瘦肉粥喝。”
“这粥吧,喝着鲜香,粥底绵密浓滑。豚肉丝和皮蛋的香味混在一处,没有一丝腥气,各种香味完完全全融入粥里,啧,那叫一个美味暖胃!”
说着,孟桑似是想起什么,笑吟吟道:“哎呀,不过叶监生年岁还小,皮蛋不能多吃,明日我会给你再添些别的吃食。”
刚被勾出馋虫的叶柏:“……”
小郎君叹气,拿孟桑无可奈何。
他已将吃食用完,有条不紊地放好碗筷,依旧是随着孟桑去后院洁面净手。
洗完手,叶柏忽而问:“今日下学时分,孟女郎要去偏门摆摊?”
孟桑点头,挑眉:“是呀,不过叶监生放心,会给你留一份香酥鸡的。”
“也不是贪一份吃食,”叶柏轻咳一声,眼神不自觉四处飘移,“我今日课业不多,可以去偏门待一会儿。”
“昨日国子学的田监生,不算是个好相与的,日日也是从偏门出去。倘若被那厮瞧见,不晓得会不会为难你。”
天色微亮,叶柏立于院中,傲然道:“我不会借着家中长辈之势,故意震慑欺压他人,但也不忍见孟女郎的辛劳被辜负,这有违君子之道。”
孟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唇角忍不住上翘,半蹲下来,与之视线持平,轻声道出心中疑问。
“叶小郎君,你我从相遇至今,未有两日,缘何这般助我?就不怕我是什么坏人?”
叶柏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自然,耳朵尖尖发红,而语气仍然坦诚:“也没什么特别缘由,就是见着孟女郎后,感到有些投缘,也觉着你很有趣。”
他抿唇,抬头直勾勾望向孟桑,神色认真:“我自小没什么知交好友,每日专心课业,而同龄的大家尚在玩耍,谈不到一起去。”
“孟女郎,你可以做我的第一个朋友吗?”
看出叶柏坚定之下的忐忑不安,孟桑莞尔一笑:“叶小郎君,我很荣幸。”
闻言,叶柏那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安稳落地,涌出无限的暖意与欢喜。
“既是好友,就不应当再如此生分,”叶柏清了清嗓子,挺直身板,“我姓叶名柏,柏是我阿翁起的,期盼如松柏一般不屈、坚守本心。”
“日后,你可以唤我‘阿柏’。”
孟桑笑道:“巧了,我单名一个‘桑’,盖因我家阿娘喜爱吃桑葚,便择了桑树的‘桑’字。那从今往后,阿柏唤我桑桑、桑娘,都是可以的。”
叶柏咬了咬下嘴唇,轻轻唤了一声“桑桑”,随后忍不住露出一个乖巧快活的笑来,像是终于摸到了蜂蜜的可爱小熊,总算有了几分孩童的天真稚气。
两人说笑一阵,听见了食堂传来的动静后,对视一眼,结伴从小院回去。
食堂内,许平等监生正乌泱泱占据着空地,也不着急领朝食。他们看见孟桑从小院出来,先是一喜,复又染上愧疚之色。
孟桑唇角放平,正揣摩着这些监生要作甚,然后眼睁睁看见许平等一众人,叉手弯腰行大礼,齐齐大声吼道——
“孟师傅!是我们错了!”
“不该诋毁食堂吃食!”
“不应公然毁坏你们的名声!”
“请您随意责罚!”
两百余人同时扯嗓子,其声震耳欲聋、响彻食堂,甚至快要冲上云霄。
听见第一声时,孟桑只来得及捂住叶柏的耳朵,自己直面了这波冲击。而阿兰等人目瞪口呆,被震到耳根子隐隐发疼。
孟桑面无表情:“……”
诸位监生,可真有你们的啊!
偏生这帮子人,一个个腰都弯了下去,行礼之时极为认真,姿态也很是诚恳,确实是真心实意来致歉的,倒让人不好发作。
孟桑松开叶柏的耳朵,示意他自便。随后冷下脸,不紧不慢走至众人面前,侧过身避开。
“诸位请起吧,我与食堂众人不过是庶民,不敢受此大礼。”
一听这话,许平等人慌了,急急开口。
“孟师傅,我们真的知错了!”
“您放心,我们从今日起,就去诸位同窗那儿称赞食堂,为你们洗刷莫须有的名声,日后再也不敢胡乱诋毁。”
有人毅然道:“若您还是气不过,也可将我们交给徐监丞,依照监规处置。”
“对!我们敢作敢当,既然当初犯了错,就应当受惩!”
“此言极是,若是不给孟师傅您和食堂一个交代,我们这么多年的书便白读了,何谈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极为诚恳,甚至都自发选好了受什么惩罚,对自己还真是丁点不手软。
孟桑面上神色淡淡,内心却在不断斟酌着时机。直到众监生的愧疚之情达到顶峰,她才慢慢悠悠伸手止住众人话头。
“你们污蔑的是整个食堂的名声,糟蹋的也是食堂所有人的心血,并非仅是我一人。”孟桑半垂着眼帘,说话时平平淡淡的,仿若已被他们伤到了极致,反而过于平静。
众监生瞧了这副模样,不免愧意更浓,想要开口说话时,又被孟桑伸手止住。
孟桑叹气:“你们也不必去徐监丞那儿领罚,要是真想补偿食堂,不若做些实事。”
薛恒一听孟桑松口,当即大步迈出:“孟师傅您请讲,哪怕刀山火海,我等也义不容辞!”
“是啊,孟师傅您只管说!”
“无论何事,我们都不会推辞的!”
孟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既然你们如此坚决,那我便直说了。”
“一则,你们须得在众位监生中澄清此事,不能再污蔑食堂所做吃食。”
闻言,许平等人无一不点头,直说这是他们应做的。
孟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随后幽幽道:“这第二桩啊,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今日起,食堂会在门口靠内侧,设专门的木桶,另伴有潲水桶。无论朝食、暮食,诸位用完后,须得自行将碗碟送还至门口木桶中。若碗盘中还有剩菜剩饭,便需要将其倒入潲水桶,再将碗碟归还。”
“这也算是补偿整个食堂,无论庖厨、帮工,还是杂役,都能因此得片刻松快。不知诸位监生……”
孟桑是预料到许平等人会来请罪,故而昨晚就跟魏询在内的食堂众人通过气,欲要借此机会让监生们自发归还空碗碟。
食堂众人无一反对,只说:“此事孟师傅最为吃亏,您不为自己着想,反而一心想着如何让大家松快些,我们已是感激不已,又怎会有异议呢?”
眼下,依旧是薛恒,大义凛然地拍胸脯:“孟师傅言重了,这有何难,不过举手之劳!”
而许平思虑多一些,想的也更为全面:“我等都是愿意的,只是此举短短数日无妨,时日一长,难免有人犯懒。”
“不若每日再设两人,一人守在门口,一人在食堂内来回巡视。双管齐下,必能让大多监生不再心存侥幸。”
孟桑抬眸,故作怀疑之态:“此话可当真?”
薛恒又领着身后监生,齐齐表决心,口中说的都是“这有何难”“若能补偿食堂,我们都愿意”“我们今日就将名单拟出来,一日两人,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之类的话。
孟桑面色冷漠,不悲不喜,内心却笑开了花。
啧啧,许监生这脑子好用啊,做事也细致。居然都不用她开口引导,他就出了主意来约束他们自己。
而不远处的叶柏,小手扶着额角,很是无言以对。
他昨日曾听孟桑详细论述过,究竟如何让监生自发归还碗碟,其中就包括许平方才说的监管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