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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田肃一时气弱,挥手让茶博士离去。

    就在此时,许平突然出声,笑着拦住茶博士:“我们与这位郎君是同窗,实在不必顾及这么多。不若店家行个方便,将这屏风撤去,便于我们这些友人说话。”

    闻言,茶博士犹豫地觑着田肃脸色。

    这屏风倒确实可以撤去,只是……您和这位姓田的郎君,瞧着可不似是友人啊。

    田肃一听许平的话,立马吹胡子瞪眼。

    许子津这只狐狸,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什么友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是!

    还有这撤去屏风,不就是觉着光嘴上说说还不得劲,非得让他田台元干看着你们吃红螯虾嘛,其心歹毒!

    许平语气很是无辜:“田兄尝过那么多珍馐美馔,莫非瞧见区区食堂做的红螯虾,还会眼馋?”

    田肃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隙中往外蹦:“许贤弟言之有理,我自然不会眼馋。这屏风撤便撤了,于我又有何妨?”

    许平勾唇一笑,轻轻巧巧地颔首见礼,回去继续吃红螯虾了。

    可怜田肃和六个太学监生,对着他们面前价值十两银钱的席面,半分胃口皆无。

    他们心中痛苦不堪,面上还得不服软地挤出笑,食之无味地吃着宴席,说一些违心的夸赞之语。而背地里,一个个闻着香味,不漏痕迹地往隔壁桌偷瞄,眼睁睁看着许平等人围着红螯虾大快朵颐……

    哪怕留一只,就留一只给他们也成啊!

    田肃越偷看越眼红,心中忿忿不平,下意识靠贬低对方来获得一丝丝的“平静”。

    哼,瞧瞧,四门学和下三学的吃相真差。吃个红螯虾,连唇边都沾上汤汁了!

    都不晓得舔干净的嘛!

    还有那红螯虾上半段,你们倒是多吮几下,别浪费啊!

    食堂小院里的大方桌上,中间整整齐齐摆着四个盆,里头堆了四种口味的红螯虾。

    孟桑、叶柏再加上魏、徐二老,一人占据大方桌的一侧,正埋头啃红螯虾。

    叶柏夹出一只外壳红亮的十三香红螯虾,放入碗中开吃。先狠狠吮一口混着汤汁的虾黄,又吸走虾身上大部分汤汁,然后才牙齿与木筷一并发力,将红螯虾身上的硬壳悉数咬去,最终一口吞下完整的红螯虾肉。

    这红螯虾极为新鲜,吃着肉质细嫩,在十三香的浓郁汤底中过了一遍,越发香到人心坎里。

    麻、辣、鲜、甜……多种滋味恰到好处,让人吃着欲罢不能。

    叶柏吃什么都是斯斯文文的,哪怕是红螯虾也不例外。如若唇边沾上酱汁,他还会停下用手帕仔细擦了。

    也因此,明明大家是同时开吃,可当他好不容易吃完十只红螯虾时,孟桑等人的面前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红螯虾壳。

    尤其是孟桑,她是直接上手抓着啃,三两下就能扒拉出红螯虾肉,毫不拖泥带水地扔进口中,最后再潦草将虾黄与汤汁吸了吸,就可以转战下一只。

    眨眼间,这人已经雷厉风行吃完两三只。

    讲究用食礼仪的叶柏:“……”

    怪不得红螯虾突然少了这么多,桑桑这动作也太熟练了,一点也不似头一回吃红螯虾。

    孟桑隐隐察觉到一道视线盯着自己,抬头就撞上叶柏写满郁闷和惊诧的圆眼。

    她低头瞄了一眼双手,抿了抿唇上残余的汤汁,讪讪道:“哎呀,吃红螯虾就是得这么才香嘛……”

    叶柏一本正经地叹气。

    唉,他倒是觉着桑桑吃相还好,左右都习惯了。

    她未来夫婿可千万别是个特别讲究的郎君,否则桑桑每日用吃食多憋屈呀……

    孟桑试图拉叶柏“同流合污”,怂恿道:“阿柏,要不你试试这般吃,真的香,吃着也快。不然就按你这慢悠悠的,只怕还没用尽兴,这四个盆里的红螯虾就都被我和他们二老吃完啦!”

    “而且左右等会儿还能净手,这儿也没外人,不妨事的。”

    大方桌另两侧坐着的魏询、徐叔,仿佛没听见他们名字似的,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叶柏瞅瞅自己跟前的红螯虾壳,又瞧瞧另三人的,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了矜持。他夹了一只蒜香红螯虾到碗里,略带笨拙地开始用手抓。

    见状,孟桑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地往碗中夹四只清蒸的红螯虾,埋头开吃。

    清蒸红螯虾,吃的就是一个鲜字。蒸制而成的红螯虾不似其他三种外壳泛油光,不管是瞧上去,抑或是摸在手中,都十分清爽。

    孟桑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中间,“咔嚓”一声中,将之一分为二,吮了一口流出的汁水。然后抓着红螯虾的上半身,在调制好的蘸碟中轻轻一点,送入口中。

    这一下,既有酢的酸香、糖的甜味,又有姜齑、辣椒末的辛辣……配上鲜到咋舌的虾黄,好吃得紧!1

    而背红内白的红螯虾肉,单吃时清淡鲜美,泛着微微的甜,而蘸着酱汁,又是另一番风味。

    孟桑抿了抿虾黄的滋味,忽而惦记起了螃蟹来。

    说来也到了吃螃蟹的季节。这螃蟹吧,或是清蒸,配着酱汁吃里头的蟹膏蟹黄,或是斩了做香辣蟹、蟹肉煲,滋味都很是不错啊!

    这玩意放在本朝也勉强算是金贵,长安城里的寻常人家吃得少些。故而想在国子监里,供应诸多监生,那只怕徐叔会跟她急。

    不过嘛,她如今手头也算充裕,后日还能领第一份月钱。所以,若只算她和七娘的分量,还是吃得起螃蟹的。

    孟桑心中盘算起到底要买几只螃蟹回家,手上动作也不见变慢,凭借一己之力,薅去大方桌上一小半红螯虾。

    而一旁的叶柏,经过了最初的尴尬与笨拙后,动作越发熟练,他双手配合,轻轻松松就取出了红螯虾肉。

    见状,孟桑一边捞蒜泥金汤中的红螯虾,一边笑嘻嘻道:“怎么样,是不是直接用手抓着吃,更为爽快?”

    叶柏双眼明亮,狠狠点头。

    “阿柏啊,我跟你说,只要不是在外头,那咱们用食这事就不能太拘着,否则吃着多不香啊!”孟桑在剥红螯虾的空隙中,滔滔不绝地说着体悟。

    “还有这红螯虾,啧,要是能来些啤……呃,新丰酒,想来才更为尽兴。不过嘛,你年岁太小,不能饮酒。”

    她越说越起劲,浑然没发觉小院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谢青章刚从屋舍墙角绕出,就听见孟桑正洋洋洒洒地传授生活经。

    小院中,年轻的厨娘左右手并用,飞快扒拉着红螯虾。她杏眼带笑,口若悬河般说完心得时,正巧红螯虾肉也被她剥出,直接将之往口中扔。

    如此“粗犷”的吃相,其实在旁人看来,并不觉得粗俗,而是散着一种莫名的劲儿。

    像是春日里从石头缝中,顽强冒出的柔韧青草,亦似冬日的一株嫩黄迎春花,顶着寒风,却依旧生机勃勃到令人心颤。

    落日余晖洒下,谢青章眉眼染上笑意,莫名想起了远在终南山的外祖母。

    外祖母啊,在宴席上端庄得很,而每当殿中没了外人,她啃鸡腿、咬红螯虾时的动作,那真是……非常的朴素,时常惹得先帝念叨。

    少时有一回在宫中,他偶然撞见外祖母躲在偏殿一隅,悄悄摸摸抱着烤鸡在啃。察觉事迹败露,她二话不说塞了个鸡腿过来。

    “小章儿,如今你也是共犯了,不许告诉你阿翁,否则可是一并连罚。”

    小谢青章抓着油乎乎的鸡腿:“……”

    彼时,外祖母还未生出诸多白发,容颜艳丽,提起君王时半点敬畏都无。

    她笑眯眯道:“吃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倘若连这还要依着你阿翁那么多规矩,烦不烦呀?等你长大些就晓得此中妙处,咱们才不搭理他!”

    就在谢司业回忆往昔时,正对此处而坐的叶柏,眼尖地看见了矮墙下的大活人。

    他脑子一急,“腾”地起身,慌乱行礼:“见,见过谢司业!”

    此声一出,惊醒院中数人,纷纷起身见礼。

    孟桑左右手各自捏捏,自觉来不及洗净汤汁,索性当做瞧不见,神色如常地见礼。

    就没啥好怕的!

    毕竟这位谢司业瞧着冷冷淡淡,实则性子挺好,不怎么跟人计较这些细处,还时常会善解人意地当做瞧不见。

    故此,只要她不尴尬,难受的就是别人。

    谢青章敛去温和笑意,出声让众人不必多礼,并缓步朝孟桑这处走来。

    叶柏自觉在仰慕之人面前失了仪态,很是无地自容,双耳通红,只恨不得赶紧挖个洞钻进去。仗着有大方桌遮挡,他悄悄摸摸往孟桑身后挪动,试图去碰那盆提早备下、用于净手的清水。

    孟桑察觉出他的意图,十分默契地配合他,给叶柏当一堵人墙。

    而这一大一小的细微举动,悉数落在谢青章的眼中。他唇角飞也似地提起来一瞬,立马落了回去,在外人看来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谢司业。

    孟桑清了清嗓子,将油乎乎的双手背到身后,幅度极小地摆了摆,暗示叶柏也帮她擦下手:“不知谢司业来此是为何事?若是取食盒,可去寻阿兰或任意一位食堂的庖厨。”

    话音落下时,谢青章已经走到方桌前,淡声道:“先前女郎提过‘每逢月考放榜,可让名次靠前的各学监生来食堂点吃食’一事,昨日我与沈祭酒、徐监丞以及各学博士们商议了,确实可行。”

    闻言,未曾听过此事的魏询和徐叔,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疑问暂且压下。

    而孟桑双眼一亮:“当真?”

    瞧瞧,这位谢司业做事可太靠谱了!

    谢青章颔首:“嗯,等授衣假过后,即可将此事告知诸位监生,届时劳累女郎。”

    孟桑感受到叶柏将她的双手都粗略擦干净,于是坦坦荡荡地将双手从背后拿出,叉手行礼:“此事多亏谢司业了。”

    虽说现下她晓得了,先前不见新面孔是因为许平等人故意诋毁的缘故,且眼下因着小摊和口口相传,来食堂的监生人数逐渐增多,但是多一条路,于食堂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事已说完,谢青章敛下眉目,淡声告辞:“如此,便不打扰诸位用暮食了。”

    孟桑看着谢青章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咋舌。

    啧啧,倘若不是亲眼见过这位谢司业啃春卷、吃韭菜盒子,她免不了会觉着这是什么喝金风玉露的谪仙。

    瞧人家这步子走的,仙气飘飘!

    叶柏满是失落道:“桑桑,我是不是在谢司业跟前失礼了?”

    说罢,他又忍不住面露欣赏之色,叹道:“即便失礼,谢司业也不曾点破此事,真是君子风度啊……”

    孟桑深以为然。

    一旁,魏询疑惑皱眉:“桑娘,方才谢司业说的什么月考、什么点吃食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闻言,孟桑连忙喊着众人坐下,边吃边聊。

    “哎呀,是我给忘了。您二老安心,我这就慢慢跟你们说……”

    长乐坊,昭宁长公主府。

    近日秋风微凉,吹着最是舒爽,因而昭宁长公主近日大多都是呆在院中内堂二楼。

    今日亦不例外。

    昭宁长公主懒懒地歪倚在坐床上,手中摊开话本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实则全部心神都飘到了外头。

    片刻后,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昭宁长公主不耐烦地将书卷扔到一边,从坐床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去栏杆边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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