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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节

    “而且我觉得,桑桑你教我的‘人人平等’‘就事论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虽然我只听了一些外头传的闲言碎语,但也能明白过往之事牵涉太深。无论是姑姑,还是阿姐你,都有权利去选择回不回叶家。”

    “可为什么阿翁听见之后,就像……嗯……”

    叶柏卡了一下,一时间没搜刮出适合的描述话语。

    孟桑想了想,挑眉补充:“像是被踩中痛脚后,张牙舞爪的狸奴?”

    叶柏眼前一亮,先是用力点头,然后面带苦涩:“唉,阿翁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呢?”

    “或许是他原本就这般独断专行,又或者他老了,所以脾性变得更执拗……这不是你的错,”孟桑莞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那你怎么直接离家出走了呢?”

    “阿柏,这可不像是你会想出来的法子,也不像你会干的事。”

    闻言,叶柏抿唇,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道出内情——

    他的一番言论顶撞了叶怀信,后者罚他回院子闭门思过,还扬言暂时不让他回国子监。午后,叶简偷偷去到他的小院,又是安慰,又是肯定他的想法,然后讲了一些裴卿卿当年的事迹,说是给他解闷……

    叶柏有点羞涩,又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我从姑母的事迹中得到启发,一等阿耶离开,就偷偷收拾一些要紧物件,仗着个头灵活、对府中熟悉,加之守门的阍人犯困打瞌睡,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孟桑脑子一转,立马就寻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不禁失笑:“傻阿柏,这分明是阿舅撺掇你离家出走的!若是我没猜错,只怕阿舅还一路暗中护着你来务本坊。”

    “啊?”叶柏睁大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可是我很小心,一直留意是否有人追过来呀!”

    孟桑莞尔,扬声招来守着孟宅的婢女,问道:“叶小郎君过来时,可有人跟着?”

    一名圆脸婢女笑道:“小郎君进门不久,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叶侍郎就送了两个大包袱过来。”

    “叶侍郎特意叮嘱过,不让我们立即告知叶小郎君,说是难得见小郎君这般兴奋欢喜,不想过早扰了小郎君的兴致。他还让我们代为转告女郎,让女郎不必担心叶府那边带小郎君回去。”

    “方才女郎回来得急,我们没来得及禀告……”

    闻言,叶柏一腔的得意之情都被浇灭,小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小郎君从小到大都努力在做一个乖孩子,从未干过如此出格的事儿,但他毕竟只是一名七岁男童,骨子里暗藏着一点调皮劲儿。他本以为今日突破束缚做了一桩大胆的事,必然让阿翁和耶娘大吃一惊,没成想处处都在叶简的掌控之下。

    忽然品尝到如此高低落差,他不由失望极了。

    孟桑听完后,便明白过来叶简的意思。她示意婢女退下,觑了一眼低落的叶柏,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好在,办事利落的杜昉下一瞬提着食盒从外头回来,立马解了孟桑的燃眉之急。

    孟桑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叶柏用暮食:“这两日你回了叶府,既没吃上月考宴席,也没能尝到百味食肆的新吃食,着实可惜。来,赶紧试试这腊味煲仔饭对不对胃口。”

    她接过杜昉手中的食盒,亲自将里头的吃食一道道取出来,摆到叶柏面前。

    除了一小锅腊味煲仔饭之外,还有一盅老母鸡汤、一小碟清炒时蔬等等,分量都不算多,但胜在种类丰富、营养齐全。

    叶柏原本正郁闷着,抬眸瞧见孟桑将小砂锅的盖子掀开之后,全部注意力都被锅中的煲仔饭所吸引。

    特制的砂锅十分小巧,里头被各色吃食铺得满满当当。顶部洒了少许芝麻作点缀,切成片的腊肠与腊肉整齐码成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中间卧着一只鸡蛋,洁白的米饭从这些食材之间的缝隙里露出。

    孟桑斟酌着叶柏喜欢的咸淡口味,将酱汁打圈淋入砂锅中:“拌匀了吃。”

    “嗯!”叶柏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先将鸡蛋扒拉到一旁,熟练地搅拌起锅中吃食,随后转而用勺子舀了一些,张口吃下。

    有砂锅这利器在,即便冬日寒冷如斯,煲仔饭也没有变得太凉,眼下还热乎着。

    米饭粒粒分明,被拌匀后不仅裹上一层淡褐色,还泛着隐隐油光,口感软而不烂,香气沁人。

    经过小火慢焗,两种腊味所特有的肉香已经浸入到米饭之中,为其增添一抹独特的风味。而腊肉和腊肠在切片之前,先后经过焯水、蒸制,吃着软硬刚好,咸甜动人。1

    孟桑看他吃得起劲,笑着提醒:“底下有锅巴,也很好吃。”

    闻言,叶柏从善如流地扒拉出底下的锅巴。

    底部的米饭已经结成块状,底部泛着焦色,口感略硬,嚼着甚至微微有些粘牙。偏偏就是这种口感和香味,尝着却让人觉得比先前的米饭更香、更能勾起食欲。

    腊味伴着米饭一起用,当真是在享受不过的一件事了。

    叶柏警觉,哪怕来到孟宅,也不会轻易吃婢女递给他的吃食,故而早就腹中空空。眼下,他埋头扒拉着煲仔饭,时不时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很香。

    陪坐一旁的孟桑刚在食堂用过吃食,并不觉得饿,就随意拈起糕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她见叶柏专心致志地吃饭,本以为小表弟已经将方才的郁闷悉数抛之脑后。

    没成想,叶柏将肚子填了个半饱之后,忽然气鼓鼓地抬起头,愤愤然开口。

    “阿耶真是太狡诈了!”

    说完这一句,他低下头,继续与美味的煲仔饭作斗争,势要将其全部吃光。

    孟桑一愣,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与此同时,永兴坊的叶府之中,叶怀信与叶简已经对峙许久。

    二人一站一跪,叶简腰板挺直地跪在桌案前,面色自然,瞧不出任何的异样情绪。

    叶怀信微微眯眼,眼底蕴藏着无数风暴:“你近来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纵容叶柏离家出走!”

    闻言,叶简纹丝不动地跪着,半垂下眼帘:“阿柏只是去了他阿姐家中暂住,并不算……”

    话音未落,就被叶怀信打断。

    叶怀信一拍桌案,怒道:“何来的阿姐?哪来的阿姐!”

    叶简仍由他怒喝完,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桑桑是认了阿柏的。”

    这一句话,就像最锐利的刀子,直直插.到叶怀信的心窝里,气得他手都在抖。

    他怒极反笑:“好啊,她认了你这个阿舅,认了叶柏这个弟弟,偏生到我面前扯什么姓裴不姓叶。真不愧是卿娘生出来养大的女郎,与她阿娘一样子的无法无天!”

    叶简神色不变:“桑桑是阿姐的亲生女儿,自然事事都护着阿姐。”

    “父亲,您何必一直不愿承认,许多事是您……”

    “啪”的一声!

    上好的笔洗被叶怀信挥手掷过来,直直砸中叶简的右肩,淋了他半身的洗笔水。

    叶怀信咬牙道:“放肆!”

    叶简发出一声闷哼,但仍然坚持将话说完:“是您做错了呢?”

    “于国事,您近些年来愈发瞧不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捉钱之弊端,您视而不见;百姓的诉苦声,您置若罔闻,只执着于朝堂权谋、争权夺势。”

    “于家事,您对阿柏过于严厉、苛刻。国子监监生一般都在十三四岁才入监,您却要与圣人求来恩典,让阿柏一个七岁小儿入监苦读。遍数长安各个人家,这个年岁的孩童有哪个如他这般辛苦!”

    今日叶简是做好心理准备来的书房,本就打算要将积压多年的话说出来。因而,即便叶怀信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叶简仍然坚持说完想说的话。

    “您教阿柏诗书,教他士大夫之道,望他继承您的衣钵。桑娘却教会阿柏何为五谷杂粮、喜怒哀乐,何为做人之道,何为真正的民生疾苦。”

    “如若说,刚入国子监的阿柏心中只有尊卑礼仪,如同一个被刻意打磨的木偶,浑身刻着父亲您的所思所想。那么眼下的阿柏,才真真正正像是一个能独立思考、有他自己行事准则的人。”

    末了,他行大礼,不卑不亢道:“今日儿子为劝父亲,行为无状,任凭责罚。”

    叶怀信面色青白交加,半晌没说话。他难得失了叶相的从容,甚至在微微喘着粗气,仿佛陷入极致的怒火之中。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出去领二十鞭,然后滚回你的院子!”

    叶简不喜不怒,淡淡应了一声“喏”,然后起身走出屋内,去到外头堂下。

    寒风中,他脱去上半身的厚实冬衣,仅留薄薄一层里衣,面不改色地跪下领罚。

    鞭子抽打到后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声响。

    这种惩罚于叶简而言,着实算不上什么,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他咬牙受完这二十鞭,随后硬气地穿好冬衣,朝着屋内行了一礼,朝着院外走去。

    走出院门,没走几步,叶简就瞧见了站在拐角的张氏。

    叶简暗暗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如平日里那般轻松自在:“夫人怎得来了?”

    “就晓得你会被罚,我哪里能坐得住?”张氏没好气地瞪他,手上动作却很轻,扶着叶简的左臂,“疼不疼?”

    叶简笑道:“有夫人疼我,自然是一点也不疼的。”

    张氏睨了他一眼,犹豫道:“若是只为阿柏的事,父亲不会如此生气。你是不是……”

    “是,”叶简倒也不否认,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拢好,语气很是轻快,“这些话压下我心中许多年,今日总算全部说了出来,十分畅快。”

    “夫人莫要担心,为夫皮糙肉厚,那点责罚就跟毛毛雨似的,根本算不得什么。”

    二人成婚多年,张氏如何不晓得自家夫君的脾性?惯是个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嘴硬性子,每回都是报喜不报忧。

    她暗叹一声,没有再纠结于被罚之事:“对了,阿柏离家出走的事,父亲是什么态度?可是要将人追回来?”

    走动时,难免会扯到伤口。叶简强忍着痛意,含笑道:“他不说,便是暂时不计较的意思。若是夫人不放心,我陪你去务本坊看他?”

    “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张氏摇头,面上终于添了一抹笑,“这么些日子以来,桑娘将阿柏照顾得那般好。如今这孩子会笑会跳,身子骨也结实许多,全然是我早些年想都不敢想的样子。让他们姐弟待在一处也好,互相有个伴。”

    提起这个,叶简不禁悠悠一笑。

    夫人哦,可不仅仅是互相做个伴,还能防着某些登徒子做出冒犯之举。

    张氏忽而记起一事,问道:“哎?阿姐是这月回来吧?”

    “嗯,长公主府传来消息,应当是下旬抵达长安。”

    张氏蹙眉:“……父亲那边?”

    叶简摇头,叹道:“再看吧。父亲自有耳目,必然也晓得这事。阿姐于我有救命之恩,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两者没有高低之差。在这桩事上,咱们什么都不必做,也不能做。”

    张氏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夜色沉沉,婢女打着灯笼,叶简夫妇互相搀着往前方走,轻声细语说着话。

    “对了,夫人千万嘴巴严实些,莫要将受罚之事告诉阿柏,免得他自责。”

    “好好好,我不说!哼,什么自责不自责,明明是你不想损了儿子心里高大威猛的模样!”

    “嘿嘿,还是夫人懂我。夫人放心,我只在你一人面前虚弱……”

    “叶端之,你不正经!”

    叶府中的喜怒哀乐,反正孟桑是不得而知了。她亲自照料叶柏住下,翌日小寒,又带着叶柏一起去昭宁长公主府。

    说来也有趣,小寒那日,是谢青章亲自来孟宅接她。

    谢郎君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受了哪位神仙的指点,越发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来时,他手里还抱着一捧半盛开的梅花,欲要赠与孟桑。

    没成想,孟宅的门一打开,眉眼含笑的谢郎君没见着心上人,却瞧见了面无表情的叶表弟。

    按孟桑当时所想……那场面尴尬的,就差有一行乌鸦在谢郎君头顶飞过,顺便奏一曲《二泉映月》了。

    等去到昭宁长公主府上,不自在的人就换成了叶小郎君。

    无他,这孩子人不大,对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加上相貌俊俏,很是讨人喜欢。无论是年轻婢子、风韵犹存的昭宁长公主,还是头发花白的皇太后,瞧见叶柏之后都忍不住想逗逗他。

    即便是如谢琼那般温润持重的君子,克制地考校一番叶柏的学问之后,也对其夸赞好几句,惹得小郎君那脸蛋越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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