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许久,他缓缓开口,嗓音有些哑,声音里甚至带上了鼻音:“如果我……我愿意改呢?”
“卿娘,你能带着桑娘……回家吗?”
裴卿卿呼出一口郁气,抬眸淡淡道:“事已至此,已经太迟了。我跨不过去阿娘和阿弟两条命,他们在天上看着呢。”
她扫了一眼叶怀信的狼狈模样,定了定神,转身欲要拉开屋门,低声道:“今日你我已将所有事都挑明,日后也不必再见。”
此言一出,原本受到巨大打击的叶怀信猛地回过神,忍不住唤道:“卿娘!”
而裴卿卿对此置若罔闻:“还有,阿简是个孝顺忠义的好孩子,他既然受了你的养育之恩,就不会弃你而去。”
“最后劝你一句,对阿简好些吧,免得落个众叛亲离的结局。”
说罢,她径直拉开屋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唯留叶怀信一人在屋内,愣愣地看着亲生女儿离去的背影,满心都是多年来的幻想被击破的绝望。
在书吏略带惊慌地低声询问下,他强撑着一口气站起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从容模样,缓步朝外走去。
明明正值中午,日头正好,他的背影却仿佛又苍老了十数岁,满是孤寂。
片刻前,裴卿卿从屋内出来,立马就瞧见了在外守着的谢青章。
见着未来女婿做事这般周全,裴卿卿心中满意更甚,面上却没流露半分欣赏的意思,淡淡道:“走,回食堂。”
“是。”谢青章低眉敛目地应声,交代完书吏去请叶怀信离开,赶忙跟上裴卿卿的步伐。
裴卿卿扫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目不斜视地往食堂所在走去。
二人回到食堂时,里头与原先相比更热闹了——中央灶台的后头摆了一张高脚桌案,庖厨正在演示如何切出文思豆腐里头细如毫毛的豆腐丝。不远处的暖锅区域,还有数名庖厨在食客面前演示如何扯面条子。
这些监生家长自忖身份,自然不会如少年郎那般直接围上去。不过就他们那发亮的双眼、扬起的唇角,以及时不时忍不住发出的叫好声来看,也能看出他们对此十分满意。
甚至有官员小声嘀咕:“有美味吃食,有杂耍……这些小子在国子监的日子也太快活了些吧!”
与其坐在一桌的官员,也忍不住感叹:“左右捉钱制之下的公厨也不怎么样,如若推行承包之后,咱们也能在公厨享受这番待遇,哪怕是出银钱买吃食,也是值得的啊!”
“……”
不远处,有官员刚用完吃食,正准备起身离开,立即就被胳膊上绑着红布条的监生拦下,要求他自己归还空碗盘。
那官员拧眉,不满道:“此乃仆役做的卑贱之活,我乃六品官员,如何做得?”
那监生不卑不亢地回道:“既然您今日以家长身份来的国子监,那便不分官位高低,一切要求与监生相同。”
“我们国子监的六学学子,无论家世高低,无论家境贫富,都能做到自发归还碗盘,缘何您就做不到呢?”
此景立马惹来其余巡逻的监生,他们纷纷涌上,你一言我一语,眼神里隐隐透露着一股子鄙弃,仿佛无声在说——
亏你们还是监生家长,还比不上家中十几岁的儿郎,羞不羞啊!
这一道道眼神太有杀伤力,惹得那官员满面憋红,端起餐盘,快步离去。
巡逻的监生们还不忘记提醒:“记得轻拿轻放!”
当然,更多家长的心思还是围绕着各种吃食。
有人感叹,比起交由家中儿郎外送到门口,百味食肆的吃食还是现吃时风味最佳;
有人嫌弃开水白菜卖得太贵,立马就被田太夫人等人呛了回去,仆役也细细讲来这道菜的高汤是如何难做;
也有少数衣着朴素的监生家长,他们拿着自家少年郎攒到的餐券,带着略有些拘谨的笑意,正在找阿兰核对餐券的真假。许母亦在此列,她用许平给她的餐券,温柔但坚决地去买了些小食,赠与田太夫人与薛母一道品尝;
还有像薛母这般经商头脑好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寻到刚歇下来的孟桑,使劲撺掇后者出去开酒楼,好让自己在外头也能尝到百味食肆的美味吃食。
谢青章与裴卿卿过来时,孟桑正被薛母等人缠得脱不开身。
瞧见她家阿娘回来,孟桑终于能逮着个好借口脱身,飞也似的扑到裴卿卿跟前,笑道:“阿娘,我做了锅盔,你要不要尝一尝呀?”
看见自家女儿,裴卿卿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缓散去,面色缓和许多,扬眉道:“我要鲜肉的。”
孟桑点头,又看向谢青章:“谢司业要什么?有鲜肉和梅干菜两种。”
谢青章莞尔:“孟师傅的梅干菜做得极好吃,上回的梅菜扣肉让人念念不忘。”
“那我给你拿梅干菜锅盔!”孟桑说着,冲着谢青章眨了眨右眼,“明日做梅菜扣肉给你……咳咳,给大家品尝。”
未等谢青章回应,裴卿卿重重咳了两声。
闻言,孟桑小小打了个哆嗦,露出讨好的微笑,忙不迭回了后厨。
见此,裴卿卿的唇角微微勾起,随着谢青章一并回到老位置。
裴卿卿看谢青章一副熟练的模样,挑眉:“先前没少和桑桑、阿柏用吃食啊?”
谢青章心中一凛,乖巧地坐直。
裴卿卿眼尖地瞧见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廓,暗自一笑,没再逗弄对方。
正巧孟桑将新鲜出炉的锅盔取来,裴卿卿接过鲜肉锅盔,等不及地咬上一口。
与梅干菜锅盔不同,拿到手后的鲜肉锅盔,从内而外散着一股淡淡肉香。咬破外头薄薄的酥脆外壳,立马就露出里头散布着的肉粒来。那肉粒肥瘦相间,咀嚼时溢出来的丝丝液体,也不知是肉.汁,还是油脂,又或者两者皆有。
一块鲜肉锅盔尝在嘴里,半点不油腻,吃上一口满嘴留香。
孟桑眉眼弯弯:“阿娘,这锅盔可对你胃口?”
裴卿卿点头,真情实意地夸了几句,又道:“你多做一些,等会儿带回去给你阿耶和阿柏他们。”
说罢,她立马翻脸无情地赶孟桑去忙活,然后一边品尝,一边与谢青章说话。
“今日忙碌,便歇一日,明日再来练武。”
谢青章点点头,温声道:“我已让人去寻好使的长刀,日后跟着姨母学刀。”
听了这话,裴卿卿心中颇为满意,暗自寻思。
这小子不仅性格坚韧,越挫越勇,而且脑袋转得也快。昨日她只是无意中提了一嘴“当下实战中,剑不如刀实用”,今日谢家小子就已经找人去寻刀,可见执行力很强。
不过,未来岳母的神色依旧压着,淡淡道:“倒是个能听得进话的性子,不愧是谢君回的儿子。”
对此,谢青章只有报以微笑,不敢置喙长辈们的事,慢条斯理地尝起手中的梅干菜锅盔来。
此处气氛勉强算得上和谐,食堂内某些监生家长的心里就不好受了。
他们一边狠狠吃着面前各色吃食,捞起暖锅中的羊肉,一边瞪着手边的考卷和成绩单,在心中愤愤地想——
且等我吃饱喝足,回去好好揍浑小子一顿!
臭小子,你惨了,等着屁股疼吧!
据传言,家长会结束的那一日,长安城中许多官员家中传来了少年郎的哭嚎声。
官员挥舞着手上的家法,一下比一下用力,而少年郎的哭声随之一声比一声凄惨。
真真是闻者落泪、见者心酸呐!
第100章 过桥米线
待过了家长会,国子监的大多监生就都归家准备过新年去了。
倒也有极少数来年要下场参加科考,且家在外地的监生,依旧留在国子监斋舍内勤恳读书。其次,监内一众监官和学官也没到放假的时候,日日都得来监中当值。
为此,食堂依旧要为他们提供朝食、暮食,庖厨和杂役们暂且没得休息。
好在这些人加起来的人数并不算多,无须食堂的庖厨、杂役如平日那般全员到齐。故而,魏询与孟桑找上徐监丞,三人合计了一番,最终定下一个临时的排班表,让众人轮流来食堂做活。
如此一来,大家无须日日过来枯坐发呆,也好回去多陪陪家人。
至于百味食肆那边的庖厨、帮工和仆役,基本都有身契被昭宁长公主握在手中,并非像食堂这边都是良民。
按着常理,孟桑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马不停歇地干活到除夕前一日。不过孟桑自认不是那等剥削手下人的无良老板,与昭宁长公主简略商量过后,也给百味食肆的庖厨、仆役们列出排班表,声明此乃带薪休假,权当做员工福利。
百味食肆的员工们欢天喜地,却苦了国子监一众监生和数位官员。庖厨一减少,能买到的吃食品种随之少了许多。如若少年郎和官员们有特别馋的吃食,须得记准食单子上标明的日子,一旦错过,那就等来年国子监开学再说吧!
说起这个,倒也有一桩趣事。
原本监生们以为考完岁考、熬过家长会、吃上一顿竹笋烧肉,之后便能松快许多。依着他们的想法,定然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溜溜达达到国子监去买吃食。
哪承想,现实十分骨感,美梦注定破碎。
毕竟少年郎们是休假了,但他们的阿耶、阿翁还得日日去官衙上值,累死累活地再忙碌八九日。
故而,少年郎每日都得被家中一众长辈揪醒,顶着诸人的浓浓期盼,睡眼朦胧地来到国子监继续搞代购。等送走他们的阿耶、阿翁、阿叔等等,少年郎们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中,将朝食、暮食带给自家弟妹、阿娘、阿婆等一众亲人。
这么一来,甭提好好松快一番了,监生们真是比平时在监中读书还累!
甚至其中有不少监生,竟然已经开始期盼起早些回国子监了……可见他们有多身心俱疲!
孟桑听见这些趣事儿后,伏案笑了一会儿,为可怜的监生们掬几滴鳄鱼的眼泪,然后笑眯眯地挎着小布包,回孟宅开始舒舒服服的宅家生活了。
眼下,距离除夕还有十日光景。期间除了祭灶日,也就是后世更常称呼的小年夜之外,其实也没其他太重要的日子。
有百味食肆在,孟桑心安理得地犯起懒,每日都得随着性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对于裴卿卿的“嫌弃”,她一边抓着热乎乎、白花花的大包子,一边振振有词地讲起《论冬日睡懒觉的一百种好处》,直说得孟知味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摇头、叶柏卖力鼓掌,时不时也让裴卿卿久违地想用刀鞘来揍“熊孩子”。
待过了每日早间这一必经戏码,过不多久,昭宁长公主就会笑吟吟地从长乐坊过来。逮着空了,皇太后、舅母张氏或者宋七娘,也偶尔会来孟宅坐坐。
等到宅子里热闹起来,孟桑差不多就和贪睡虫彻底一刀两断,精神抖擞地去到前院庖屋,开始大展手脚地捣鼓起五花八门的吃食——主食有过桥米线、焖面、炒米粉,菜品有毛血旺、口水鸡、狮子头……除此之外,像是水麻薯、雪媚娘、蛋黄酥等等的下午茶甜点也是不能少的。
过桥米线,用的得是煨足时辰的高汤,以鸡油封顶来维持汤底的热度。周边一字排开各种食材,除了洁白如雪的米线之外,里脊肉、猪肝、豆皮等等都有,俱都已经烫到半熟。
等到上桌开始吃了,诸人各自挑喜欢的食材,扒拉到自己的大汤碗中烫熟,一边嗦米线,一边喝热汤。
滑溜溜的米线在汤碗中走过一遭,身上还挂着高汤鲜香,在唇齿间中不断灵活地滑动;豆皮本就薄得像一张纸,被切成一指粗的长条,尝着软而不烂,豆香味十足;至于薄薄一片的里脊肉,下到汤碗中没多久就被烫熟,吃着无比滑嫩……
孟知味尝了一口,便不禁赞道:“桑桑的手艺精进许多,与去年做给我和卿卿品尝的过桥米线相比,高汤更为香醇,米线一咬就破,很是美味。”
而裴卿卿就比较直白了,她呼啦啦吃完一众配菜,然后豪气地将碗推过去:“桑桑,再来一碗!”
对此,孟桑先是嘚嘚瑟瑟地挺起胸脯,然后眨眼道:“待会儿还有点心哦!若是阿娘现在用了太多米线,只怕腹中就没地方留给点心啦。”
此言一出,叶柏与昭宁长公主齐刷刷抬头,眼睛陡然变得更亮了。
小郎君矜持一些:“阿姐,是什么点心呀?”
昭宁长公主期待地合手:“有红豆吗?是甜的吗?昨日那个水麻薯就很好吃,桑桑什么时候再做呀?”
连一直温柔笑着的张氏,听了昭宁长公主提到的水麻薯之后,也不由朝孟桑投来期盼的目光。
昨日孟桑做水麻薯时,按照诸人的口味,做了不同风味的底料。像是昭宁长公主,孟桑便给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底;像是喜欢干吃的孟知味和叶柏,孟桑就给配上了豆粉或茶粉;像是没什么特别偏好的裴卿卿、皇太后和张氏,那就上了一碗最经典的红糖麻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