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第25章 吃糕
翌日天气大晴,前天夜里下的雪渐渐开始大片融化。雪水沿着瓦檐上结成的冰棱子淅沥沥的往下滴落,宫道两旁有成列的宫人正忙着清理隔日的积雪。
敬诚殿掌殿高匪指挥完宫人扫雪,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从靖章宫出来,一路路过紫宸殿、宣政殿,跨过半个紫微城再往南走,就到了九重阙前廷中的外朝——太微城,这里是大胤中央台部府司诸官署的所在地。
高匪径直进了尚书台,迎面恰好就碰见了礼部侍郎。
李侍郎一眼看见他,迎上前去客气笑道:“高掌殿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陛下有旨?”
高匪往明间屏风后扫了一眼,笑着说道:“旨意称不上,不过确实是有一事。太后殿下昨日驾临敬诚殿与圣上谈论起千秋朝宴设在何处一事。陛下的意思是此次千秋既是太后寿诞,又是朝廷盛事,兹事体大,不便自己一个人拿主意,该与百官们一同商定。”
“圣上思及朝廷宴飨、礼乐典制等一应事宜,皆由礼部主持,所以还请礼部诸位大人直接至慈和宫与太后殿下仔细商议。等凡事议出章程来,呈报给陛下即可,陛下身为人子,当然希望凡事尽善尽美,只要与太后商议过了,陛下那里断无异议。”
李侍郎看着满面笑容,话里却满含机锋的高匪,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余光往屏风后瞥了一眼,试探着问道:“敢问掌殿,太后可有提起过打算将朝宴设在何处?”
高匪笑了笑,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支着耳朵余光看向这里的众人,缓声缓气地吐出三个字:“紫宸殿。”
烫手的山芋扔到怀里,扔不得也拿不住。李侍郎心口一窒,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两圈,明间里的众人频频朝屏风后看去。
李侍郎正对着高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好随着众人的视线乱转,他这厢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就听屏风后终于传来一道他期盼已久的声音——
“紫宸殿?她没睡醒?去慈和宫送册皇历,好让太后殿下看看今夕几何。”
今日是冬月初八,苏朗陪萧高旻一起进宫面圣请安。
永安侯府这位嚣张恣意的世子爷总算规矩了一回,穿上了正式的勋贵朝服。
不正经的反倒变成了苏朗,楚珩过来敬诚殿的时候,陛下正在西暖阁里与宜崇世子下棋,苏朗穿着一袭劲装武服,闲散散地坐在案几旁端着小碟吃茶点,怎么看都不像是外出回京后前来面圣该有的样子。
苏朗一眼看见楚珩,将桌上一盏玉露团端到了对面,对楚珩笑道:“给你留的,现做的玉露梅花煎,刚才我要吃陛下都没给。”1
凌烨一个眼刀飞过来:“没给你?”
苏朗赶紧竖起手掌打住,“下棋下棋——”
凌烨没理他,转头对楚珩道:“来尝尝,他们俩大冷天非得要吃玉露团。靖章宫小茶房的点心不错,有什么忌口的给祝庚说一声,往后让他们不要往敬诚殿上了。桌上有一碟小天酥应该符合你的口味。”
今日高匪不在敬诚殿,御前伺候的是高匪的徒弟祝庚,人长得挺机灵,看见楚珩过来,连忙给他搬了个圆凳。听见皇帝的吩咐,不禁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这位传言里“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
楚珩依言走到桌案旁坐下,接过苏朗递给他的银勺,尝了一口玉露团,沁凉的冷气沿着舌尖一路传袭到肺腑。楚珩轻轻吸了口气,放下勺子拣了块小天酥填嘴里压了压,蹙着眉头道:“寒天冷月的怎么想起来吃这个?”
萧高旻举着棋子,简短道:“新鲜。”
苏朗闻言便笑:“御花园现开的冬月梅花,御膳房冰窖里现取的新雕酥,反正都是陛下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颖国公府是短了你一口吃的么?”凌烨睨了他一眼。
苏朗不应这话,反而扬着唇角对侍立在侧的祝庚说:“上回在陛下这里吃的碧涧芸豆糕很不错,小祝公公帮我问茶房要两盒,等会儿好让我带走。”
凌烨抬起眼帘,“你怎么不把厨子也要走呢?”
“臣倒是想要,可陛下赏吗?”
凌烨转头对祝庚吩咐:“糕点不给,让茶房把方子抄给他。”
祝庚应声称是,浅笑着退下了。
“哎——”苏朗顿时有意见:“陛下不肯赏厨子也就算了,怎么连碟子点心都舍不得。”
凌烨没理他,继续同萧高旻对弈。苏朗叹口气,取过案几上的茶具与楚珩煮茶。
这局棋下了将近半个时辰,世子爷平日里嚣张放纵,在烂柯一道上却颇有君子之风,不过可惜最终还是输了老谋深算的陛下三子。
他们下棋的功夫,楚珩跟苏朗已经将满桌子的点心挨个品尝点评了一个遍,茶也喝了好几盏。
他们一局终了,也坐到了桌边,楚珩将一碟子玫瑰酥饼端到陛下面前:“这个味道不错,配着今日的茶很合适。”
凌烨眼底浮现浅笑,依言尝了一块。
他们四人又吃了会儿茶,就开始说起千秋节的事,凌烨对苏朗吩咐道:“再过几天四方外使团就该陆续到了,你到鸿胪寺去盯着点,接待一二,镇镇场子。”
苏朗颔首,还未及出声,就听皇帝没有任何征兆地忽而说道:“昨日太后过来敬诚殿,说想要将千秋朝宴设在紫宸殿——”
“不行。”
尚书台,颜懋扔下这个字,捏着本书从屏风后转过来,扫了一眼高匪和明间里齐齐看向他的众人,淡声说道:“紫宸殿是什么地方,她又不是先皇元后,如何能在那儿设宴,大胤开国几百年有这样的先例么?”
明间里落针可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敢不说话。
半晌,角落里有个熟知国史的书令史忍不住小声道:“相、相爷,确实是有这样的先例的……”
“哦,有先例啊。”颜懋闻声瞥了他一眼,拉长声音慢悠悠地说着话。那小吏见状,顿时冷汗都要下来了,颜懋并不难为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缓缓道:“那如今坐在宣政殿龙椅上上朝的是齐王么?”
“相爷慎言!”
此话一出,明间里所有人齐齐色变,看了一眼还站在这里的敬诚殿掌殿,脊背上冷汗直往外冒。
颜懋却不在意,嗤笑一声说:“那不就结了?她不是成德皇后,御座上的也不是齐王,何谈先例?朝宴设在麟德殿,这事就这么定了,还用得着商议。”
明间里一阵安静。
“这样吧,让礼部带几个人……”颜懋话说一半,扫了一眼神情恭谨依旧的高匪,忽然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淡淡道:“不了,我去,我非得看看她是想整什么幺蛾子。”
临出门,颜懋还不忘吩咐:“去给我拿册崭新的皇历来,我好送给太后殿下作寿诞贺礼。”
敬诚殿内,皇帝话音刚落,苏朗和萧高旻端着茶盏的手齐齐停住,两个人对视一眼,神情微变。
凌烨面上看不出喜怒,拿杯盖拨了拨茶叶,又说道:“一个月前,南隰国都祀神大典,负责主持典礼的是左右祭司,南隰国师镜雪里并未出席。”
镜、雪、里。
楚珩眸光微动,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神情倏然冷了一瞬,不过一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只眼帘微微低垂着。
萧高旻捏着杯子,思忖片刻后说道:“祀神在南隰是国之重事,镜雪里全程都未现身,那就只可能是她人不在南隰国都。那么此次千秋朝宴,南隰来使就是这位声名鼎赫的大国师了?”
“从前砚溪钟氏与南隰巫族素有往来,砚溪城甚至还与巫星海有过联姻。”苏朗觑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停顿片刻又道:“而且,敬王妃钟氏就曾在巫星海学艺,算是镜雪里的弟子。因为镜雪里要来,所以太后才想要在紫宸殿设宴?”
——以便展示即便自己退居慈和宫,但在大胤的朝堂上也还有着潜在的影响力。
后面的话苏朗没再说,只抬眸看了一眼皇帝。
凌烨依旧容色平静,缓缓点点头,淡声道:“南隰路远,使团名单尚未送抵帝都。来的是谁都无妨,依例准备即可。”
苏朗应是。
他们又略坐了会儿,苏朗和萧高旻便起身告退往武英殿去。苏朗今日直接穿了身武服进宫里来,不为别的,就是等会儿得去给他们南殿找回丢了好几个月的面子。
临走前,见祝庚提着食盒和一纸糕点方子进到殿内,苏朗接过东西笑了笑,对凌烨道:“点心和方子都给了,不如陛下干脆大方到底,厨子也一并赏了?”
凌烨头也不抬:“滚。”
苏朗摇摇头叹口气,只得走了。
等他们俩的背影转出殿外,楚珩偏过头问:“碧涧糕好吃吗?”
凌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挺不错。”他停顿一下,看着楚珩一本正经地又道:“不过现在先别吃了,等会中午你侍膳。”
“哦。”
过了片刻,侍立在殿门旁的祝庚听见那“不为帝喜”的御前侍墨又道——
“……那厨子先别给苏朗了。”
然后平日里“惯会磋磨御前侍墨”的陛下说:“嗯,不给他,中午吃糕。”
祝庚轻轻“啧”了一声,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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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露团:一种类似于奶油冰激凌的甜点,取自唐代点心。御前侍墨从此以后过上了好吃好喝的生活。
2南隰(xi第二声)
镜雪里:别问,问就是来观光旅游的。
第26章 行踪(修)
当日傍晚,慈和宫便传出消息,太后与颜相商议过后,一致认为千秋朝宴设在麟德殿最为妥帖。
消息传到御前,皇帝果然没提旁的意见,只略一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当着慈和宫传话女官的面,拟旨命礼部依例承办,凡事追求尽善尽美,务必要使太后满意。
彼时天子影卫首领凌启正在殿内,待女官告退,皇帝脸上微微露出了点意料之中的笑意。
慈和宫那边下午就有消息暗中传过来,颜懋刚踏进殿门,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太后送了册皇历,直言提醒她如今早不是她临朝称制的年月了。若不是四周宫人和礼部官员在场看着,只怕下一句就是齐王的坟头草都好几米高了。
颜懋一通明嘲暗讽夹枪带棒,就差没指着太后的鼻子说她白日做梦了,把太后气得脸色乍青乍白,握在手里的丝帕都被扯烂了。
于是麟德殿的事便就如此定下来了。
女官走后,敬诚殿书房的门缓缓关上,凌启开口禀告道:“陛下,影卫已经核实过,镜雪里确实在南隰使团当中,入关后沿途尚未发现她与江锦城敬王有所往来,和砚溪钟氏旁支也无任何联络。”
皇帝点点头,示意继续。
“影卫得到的消息是,镜雪里此行多半是想要与大胤商榷靖南丝路道的开辟之事,所以暂时不敢有别的动作。”
“南隰、虞疆都和大胤接壤,这条丝路从南隰境内走,就得绕过靖庆两州交界的整个兴陵山脉,路途相对遥远,不占‘地利’。若是行经虞疆,道路本身确实畅行无阻,但是虞疆十六部近来并不安稳。”
“老教王病危,圣子赫兰拓与亲胤派的几部首领政见多有不和,且赫兰拓之母是北狄公主,北狄与我大胤世代血仇、多有战事,据探子传报,赫兰拓近来有意联合北狄攻打靖朔二州。”
皇帝闻言略一思忖,说:“朕记得,虞疆教王还有一个小儿子。”
“是,叫危溪。”凌启应声说道:“这位危溪王子生母出身低下,赫兰拓从前看不起这个弟弟,但是这两年,危溪却成了他的眼中钉。”
“危溪的领地正好就在兵部原先拟定的靖南丝路道上,又与亲胤派的几部首领走得近,有意与大胤示好,想要借大胤的军马与赫兰拓争夺王位。赫兰拓虽然知道他的心思,但一时动他不得,与北狄结盟动兵大胤的事,也一直都没能与虞疆各部首领谈妥。”
皇帝微微牵了牵嘴角,淡声道:“教王失了虞疆圣物谛寰经,圣子当然也难以服众,如今又有个危溪与他争位子。赫兰拓想跟北狄结盟,多半是动了想要谛寰经的心思。”
二十年前,虞疆北域部落趁靖北丝路往来之际,劫掠靖州边陲三镇,一夜之间屠戮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妇孺,血溅大胤边疆。
战报传到帝都,先帝大怒,朝野上下群情激愤,天和元年的西伐之战就此打响,六个月后,虞疆众部被打得溃不成军,弃关而逃。
彼时的朔州总督顾崇山率领大胤铁骑长驱直入,一路打到虞疆王城脚下,教王捧着虞疆圣物谛寰经出城归降,自此纳岁称臣。
“寰”是虞疆永恒真神的名字,是虞疆十六部最为崇高的信仰,至高王权由真神寰赐予虞疆教王,谛寰经中的无上密法也只有教王能够修习——这是教王得到真神承认的象征。
而这件虞疆人眼中坚不可摧的圣物,如今就在大胤帝都南郊皇陵,帝春祭祀台。
三个月前,雁来秋雨夜,皇帝私下前往帝春台拜祭先祖,在皇陵遇到了一行小毛贼,和一位乘风而来,踏雨而去的不速之客。
“陛下,帝春台的事韩澄邈已经暗查过,影卫传了密报来。那批小毛贼是千诺楼的顶尖高手乔装,背后雇佣主使早已查到,是意料之中。他也不是为了谛寰经,他就是……”凌启说到此处不禁有些无奈。
皇帝脸上亦无讶色,只摆手示意知晓,轻轻揉了揉眉心,道:“算了,他先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