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一开始,穆康对沙贝儿的印象很不好,觉得她就是个被宠坏了,既任性又自私的小姑娘。
他对她做的治疗多数是必须的,但他也承认,这其中有小部分是他故意想整她的。
他以为她一定熬不住,早早求饶,也算报了被她捆成一颗球的仇。
想不到她哀嚎归哀嚎,却没有认输。
她挣扎着用尽所有力气,完成第一回的治疗。
等她从蒸笼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面色发青,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了。
“嘿嘿嘿,我就知道我行的……”她笑得很虚弱,却十足地猖狂。
他突然觉得这姑娘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她拥有无比的毅力与勇气。
“不错,照这样——喂!”他没机会把话说完,因为她昏过去了。她终究是个娇弱的小姑娘,禁不起太多的苦。
穆康随手举袖,拭去她满头满脸的药汁与汗液,露出白皙娇颜,可爱的模样就像临江初绽的水仙,娇丽中自的一股清新。
这是她十六岁的模样,尚带着稚气,却能看出将来的美丽。
等她恢复原状,他想,这份青春必然成为魅惑众让的妖娆。
不过……他还是觉得她这样好看,清清秀秀的,却有一股蓬勃朝气,教人光是瞧着便觉舒心。
他扶她坐起,双手抵着她柔荑,一股温和内力自他掌中流进她身体。
他以前看她不顺眼,所以刁难她,如今却佩服她的勇气,便想助她一臂之力。
浑厚的内力流遍她全身,一点一滴驱走她体内的疲惫,不多时,她昏迷的理智渐次回笼。
但她尚未完全清醒,只是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一张刚毅面容,五官深邃,眉毛深浓,斜飞入鬓,鼻子更挺,宛如刀削,唇形却温润。
最最奇妙的是他的头发,是种很深的茶色,虽然近似鸦羽,但凑近看,仍能瞧出那浅浅的异样。
他的发有点鬈,披在肩上,没绑没束,却也没有一丝邋遢的感觉,反而显得豪放。
原来一斛珠穆康长这个样子,她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他,不知怎地,她瞧得一颗心微微发热,脑子也渐渐清醒了。
“抱元守一。”突然,他说。
她赶紧端正精神,感觉他的内力流遍她全身,像一股暖流,正缓缓洗去她体内的脏污。
那感觉很细微,但她仍察觉到他不只在调理自己的身体,甚至疏通她的经脉,这对她有莫大的好处,日后她练武百脉畅通,自然事半功倍。
她吓一跳,他怎么突然对她这样好?
她悄悄睁眼看他,见他额上汗珠淋淋,显然这件事让他也很辛苦。
她不禁反省自己的作为,欺负他、绑架他、威胁他,几乎没给他好脸色看,他却待她如此周到,她是不是亏欠他太多?
她偷偷在心里跟他说“对不起”,以后她会对他好一点的。
穆康给她运完功,自顾调理休息半刻钟后,才起身道:“好了,以后每半月治疗一次,短则三年,长则三年半,你应能恢复八成。”
“才八成啊?还以为你很厉害呢,原来也不怎么样。”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自己运气不错,半个月才来一次,若每天都要治疗,她就不活了。
“不高兴你可以不做啊!”他转身出了闺房。
她有点委屈,自己不过抱怨几句,他干么反应这么大?
“了不起以后人家客气点嘛!”这可是她头一回想要讨好一个人耶,他应该去焚香感谢天地了。
“小姐!”这时,阿敏终于获准进房了,一见沙贝儿便开始哭。“小姐,你有事没?刚才你叫得好凄惨,大家都以为……呜呜呜……那治疗一定很痛苦,小姐,不如咱们别做了,反正现在这样也不错……”
“开什么玩笑?”沙贝儿双手插腰。“本小姐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吗?我一定要恢复原——哇!”她尖叫,原来是赵天源冲进来,一下子就把她扑倒在地。
“媳妇儿!”赵天源一脸的鼻涕和眼泪全擦在她身上。“你有没有事?我在外头听得好担心——啊!”
“混帐!”沙贝儿一边吐,一边将他踢出去。“那么恶心的东西也敢往我身上擦!”
随即,她又恢复了往常的刁蛮嚣张。
“阿敏,备水,我要洗浴。”她看见赵天源的鼻涕,又吐了。“傻子,你给我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你再给进来,我砍了你的腿!”这么多鼻涕,天啊,她快疯掉了……
赵天源委屈得要死,人哭的时候,本来就会流鼻涕嘛!为什么人们不觉得眼泪恶心,看到鼻涕就很讨厌?明明是从同一个人的身体里冒出来的啊!
他喜欢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又把自己搞得糊里糊涂了。
自从开始接受治疗后,沙贝儿就彻底明白一件事——人比人,气死人。
为什么穆康治疗赵天源,只是让他每天喝一碗药,事后还有糖丸吃,不用扎针、不必药浴,连蒸笼都没有?
哪像她痛苦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这是歧视!”她向穆康抗议。
“问你爹去。”他脸色很臭。今天本来可以在苗圃陪着他可爱的药草一整日的,却被疯丫头拉出来逛集市。
拜托,就二、三十个卖吃的和三流饰品的小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雪堡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土地贫瘠,粮食稀少、酿酒的方法还是几百年前传下来,弄成酸不酸、辣不辣的东西,也没有丝绸,大家都穿布衣,珍珠宝石更是少见,姑娘们的饰品多是木头雕成,手艺普普通通,凤凰不会看成鸡就是。
这样的集市,一眼看穿,除了无聊,也只剩无聊。
“又关我爹的事了。”她要不要跟爹确认一下亲子关系?要不阿爹待她和赵天源怎么差别如此多?
穆康看向后头的阿敏和赵天源都被捏糖人吸引了,没注意到这边,才小声说:“堡主希望你三十以前披嫁衣,至于赵兄弟,他只要能学会洞房是什么就好了。”
沙贝儿的脸色由白转青,就为了赵天源,她吃尽苦头,这混帐……
她走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记。
赵天源趴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媳妇儿,为什么踢我?”赵天源又哭了。
“你若有不满,找你爹去,别尽欺负赵兄弟。”穆康不悦地瞪她一眼,然后走过去扶起赵天源。
沙贝儿更委屈了。凭什么人人都宠赵天源?他是宝,她就是草?
她气鼓鼓地往前走。几个堡中人看见她,把各种零食点心往她怀里送。
沙贝儿在谷里很受欢迎,一来是她模样可爱,二来是她和岑爷爷感情好。岑爷爷脾气古怪,治病都是看心情的,有的人不小心惹了他。休想他施用一回药,这时只要找沙小姐出马,保证岑爷爷不只看诊,事后还有回诊。
大家承了沙贝儿的情,当然要报答她。
被这么多人哄着,她心情很快又恢复了,拿出一颗雪梨啃了口,真甜。
“傻子,过来。”
赵天源明明才受欺负,但她一喊,他又跑过去。
“媳妇儿,你叫我?”
“说几百遍了,不准叫我媳妇儿。”见赵天源缩头缩脑,似又要掉泪,她才把吃过的雪梨递给他。“喏,吃吧,很甜的。”
赵天源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媳妇儿果然是心疼他的,有好吃的从来不会忘记他。
他很高兴地啃着雪梨,一边吃、一边跟在她身后玩。
穆康看得眉头越皱越紧,沙贝儿这不是摆明了欺负赵天源?
“穆公子,你别误会。”阿敏突然开口。“二十多年前,有个叫什么天残地缺的偶然发现雪堡,见这里药材丰美,便起贪心,想据为已有。雪堡中人奋起抵抗,让他杀伤了不少人,才把他赶走。赵公子的爹娘便是在那时为了保护雪堡过世的,死前向堡主托孤,求堡主善待赵家独苗,堡主这才将尚未出生的小姐许配给赵公子,并允诺有雪堡一日,必保赵公子无失。”
“既然赵兄弟爹娘对雪堡有大恩,何以你们竟是如此报恩?”
“穆公子不知,当年我们只是赶走敌人,并无力铲除他,后来他仗着功力高深、来去无影,在谷中作怪,弄得人人吃喝都不得安宁。我们过了十年这样的日子,也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赵公子的吃喝用度都有人事先替他品尝,确定无碍才让他接触。”
“原来沙贝儿做这些事,有一半是为了保护赵天源……”不过穆康认为,她另一半竟是小心眼。
“那什么天残地缺的呢?”若恶害尚在,穆康便替他们除害。
“十二年前,他惹了岑爷爷,被岑爷爷杀死了。”自此,雪堡的日子才算平静下来。
“整整十二年——”太不可思议了。“难道岑爷爷就眼睁睁看着你们受苦而不出手?”
“岑爷爷的个性比较古怪,所以……”惹火岑爷爷,绝对过得比招惹天残地缺更痛苦,两权相害取其轻,这种事,谁都知道怎么选。
穆康无比同情雪堡居民。
他走到沙贝儿和赵天源身边,她正把含了一口的松子糖送到他嘴边……这也太恶心了吧?
他给了他们一颗解毒丹,“这虽然不是我师父炼的九转还魂丹,能生死人、肉白骨、寿百年——”可以听得出来,他对师父的崇拜有如山高海深。“但对防止一般小毒还是不错的,吃一颗可以抵一年,你们就不必再分着吃东西了。”
但沙贝儿和赵天源根本不领情。
“那样我怎么吃得遍集市所有东西?”好东西就是要每样吃一口,如此才过瘾。
“不分着吃东西,我就吃不到媳妇儿的口水——啊!”赵天源又被一脚踹出去了。其实他也有聪明的时候,不过他的聪明总是用在不对的地方。
穆康只觉自己好傻,人家小俩口有情有趣,他管哪门子闲事?
一伙人逛啊逛的,来到一个木雕摊贩前。
沙贝儿一眼就看见一只黄牛耕田的木雕,牛的眼睛是深茶色的,和穆康的发色好像。它面朝黄土、背朝天,姿态辛苦却有认真而不屈的神情,像极了一进苗圃便浑然忘我的穆康。
她偷偷瞄穆康一眼,不知道若将这只黄牛木雕送给他,他会不会开心?
但穆康根本没注意她,他看赵天源吃得浑身又是糖汁又是果水,正细心地帮他收拾。
她不觉委屈。穆康为何对赵天源这么好?而她……她也没干什么事啊,为何他处处针对她?
他到底不喜欢她哪里?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要直说,他老是把话藏心底,连眼神都不给她,算什么嘛!
她气得远远跑走。
“媳妇儿!”赵天源第一个发现。举步便追。
“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穆康招呼阿敏,也跟着跑了过去。
沙贝儿轻功好,赵天源根本追不上她,没多久,就把人弄不见了。
穆康功夫好,虽没紧追沙贝儿,倒也将她的行踪掌握在手中,万一她出事,他绝对来得及救。
所以他紧跟着赵天源,在他心里,这天真的憨汉子是比沙贝儿更需要保护的人。
至于阿敏,她连赵天源都跑不过了,还追人咧,只能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沙贝儿绕着集市跑了两圈,跑得汗流浃背,心中的不甘才宣泄完毕。
她又回到木雕摊贩前。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着这只耕田的大黄牛,它真的好可爱。
她越看越觉得它和穆康好像,就越喜欢了。
可穆康讨厌她,即便她把黄牛买下来送给他,他大概也不会收吧……
她不应该买它,买了也没用,但又很想要,心里的欲望无比强烈。
最后,她的理智还是败北了。
她买下那只黄牛,请商家细细包好,藏进衣袖里,绝不让人发现她花钱买了这种无用玩意儿,尤其是穆康。
她紧捏着木雕,脸热热的,胸口也微微发烫。
好奇怪……病了吗?不太像啊!
但她把木雕捏得越紧,感受就越奇怪,偏偏她还放不下它。
她要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让自己每天都能瞧着。
她想着,唇角绽出一抹春风一样的柔笑,那不是小丫头的天真笑颜,是大姑娘情窦初开的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