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穆康给岑爷爷开的药方并非一服就见效,必须每隔两个时辰服一帖,三帖过后,岑爷爷可能有六成的痊愈机会。
他行事一向保守,有三分本事,只会谦虚地说一分,绝不会夸张成十分。
但这回穆康却是大大失算,当沙贝儿将那碗含有百草参的药汤给岑爷爷喂下去,不过半个时辰,老人家就睁开双眼了。
“这是什么东西……卓不凡,你敢破坏我的好事?岑颠与你势不两立……”他依然很虚弱,声音比蚊蚋还细,但火气却不小。
“岑爷爷……”沙贝儿一见他睁眼,满腔的害怕、忧虑、疲倦便再也忍不住,化做泪水,倾泄而出。
“你谁啊?”近一年,沙贝儿成熟很多,岑爷爷一时竟有点认不出她。
“岑爷爷,是我啊!”她小手在他肩膀上轻捏一下,很小力,却唤起了老人家的记性。
“贝、贝儿……你怎么长大了?”可惜了,如今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清丽娇憨。唉,孝子就是这样,长大后都不可爱了。
“有人给我解了神仙配的药性,于是我开始成长了。”说着,她再捏一下。
“你当初让我吃药的时候还说不伤身,一点都没告诉人家,那会让人再也不长个子。”
“你小小的才可爱,长那么高做啥?”刚清醒就说了这么多话,岑颠也有点累了,呛咳几声,闭眼喘息。
“岑爷爷,既然这药有效,一个半时辰后,我让爹再去煎一帖。你连吃三帖,保证又能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说着,她便想退出卧房。“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再来。”
但岑颠却不想放过她。“等一下。你先告诉我,这药方是不是一个姓卓的人开给你们的?”
“不是。药方是穆大哥开的。”
“穆?他叫什么名字?出身来历?师承何脉?”
“他叫穆康,绰号一斛珠。至于他的师父,我听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过现在身受重伤,随时有性命之虞。”
“身受重伤?莫非真是卓不凡?当年一直没找到他的尸体,莫非他逃出生天了……”岑颠呢喃自语着。
“岑爷爷,穆大哥为了取百草参救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和爹娘给他急救,还喂了护心丹,可他依然昏迷不醒,隔三差五便口吐鲜血。”想到穆康现在的惨状,沙贝儿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你一定要救救他……岑爷爷,请你救他一命……”
“护心丹?果然是医圣一门的玩意儿,不过他怎么会来这里?应该没人知道我隐居在此,难道……对了,卓不凡自己也受了重伤,那穆康必然是听闻百草参神效,才特地来采参……可恶!医圣一门真不是东西,老夫花了大把时间培育的灵药,你说摘就来摘,当我阎王门是纸糊的吗?不过……嘿嘿嘿,你们绝对想不到我能弄到一头独角蜥替我守药,就凭你们想采参?下辈子再说吧!”
话说岑颠六十几岁时,已经是名满江湖的神医,只要他出手,没有救不活的人。他曾放话,没有百金,别去找他,丢人现眼。
而当时的卓不凡才二十余岁,丰神俊朗、平和仁善,救治穷人甚至不收诊金,受过他帮助的人敬他高义,便称他为医圣。
圣比神更是高了一筹,岑颠的面子哪里挂得住?于是约了卓不凡比试,非要比出谁才是天下第一不可。
适巧,展城发生瘟疫,卓不凡便道:“不如比试谁教的人多,则为胜者。”
岑颠欣然同意,小小瘟疫还不放在他眼里,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六十好几了,体力精神都有所欠缺,可卓不凡年轻气盛,加上武力支撑,可以连熬十日不睡、拼命救人,至于岑颠,第八天时,他受到感染也倒下了,竟成为待救的布之一。
至此,岑颠名誉扫地,恨死卓不凡了。
他心有不甘,便与卓不凡再次约战,十五年后,寻一绝症者,看谁能用最神奇的方法治好布,谁就赢。
岑颠为了重新夺回第一名医的称号,寻遍天下,最后找到百花谷,发现百草参。当时,百草参还只是个指头大小的玩意儿,已散发出非凡灵气。
岑颠认为,下一战的胜负就在这百草参上头了。
从此,他在百花谷住下,可惜那里生活太差,他几度支撑不住,后来被前雪堡之主所救,才在雪堡定居,偶尔给人治治病,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照看他的宝贝百草参。
随着参草长大,越来越多人盯上它,岑颠为防参草受损,想尽办法弄来一头旷世怪兽独角蜥,为他守护百草参。
他一心等着十五年后,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名誉,却想不到卓不凡卷入朝廷政争中,传闻身殒、尸骨不存。
当时,他心里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绝望,他一辈子最大的对手居然就这样死了,从此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他比试?
无敌最是寂寞,而岑颠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医界的最高峰,品尝永无止尽的孤独。
他再也没离开雪堡,也不再与人争强斗胜,失去卓不凡的日子变得再也没有意思。
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他迈入九旬高龄,身体也渐渐老化。他并未太用心调养那些小毛病,就算治好了,能活上一百岁、两百岁又怎样,不一样寂寞?
后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从腰酸腿疼到咳嗽、胸闷,最后发烧、晕眩。去年,他一口气没上来,竟昏迷过去了。
其实以他的内力修为和年轻时对身体的调养,不至于一病不起,他只是有种活腻了,不想再起来的念头,便一直睡下去了。
直到他被那碗药唤醒。
那碗药,为了让病人咽下,药汤在九分苦涩中带着一分甘美;下药要温和,不能急功近利,以免坏了病人根本。
这种近乎苛求的用药方式是卓不凡专门的,所以他迫不及待醒来,想会一会这生平唯一的对手。
但开药的不是卓不凡,只是他一个徒弟。他真的有点失望,但没关系,找到徒弟,还跑得了师父吗?
“哈哈哈——”岑颠太开心了,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又晕过去。
“岑爷爷!”沙贝儿吓一大跳,急匆匆往外跑。“你撑着点,我让爹再给你熬碗药去。”
岑颠瘫在床上,又一次品尝到气虚体弱、动弹不得的滋味。
但他一点也不难受,反而兴奋。
“卓不凡,你等着,老子很快就会去找你了……到时候,老子要你输得连件裤子都不剩,哈哈哈……”
多久了,他第一次这么开心,原来人生爬到巅峰却毫无对手,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
听说卓不凡受了重伤,肯定严重,否则他的徒弟不会来采参……决定了,这次赌斗,那绝症患者就选卓不凡!
等他用百草参治好那个一点都不懂得敬老尊贤,还一张假仁假义嘴脸的臭小子,看他还怎么嚣张?
哈哈哈,到时候一定要叫他给他磕头喊一声:“岑爷爷,我输了。”
啊!想到那一幕,岑颠乐得快翻天了。
不多时,沙贝儿又急急地端了一碗药走进来。“岑爷爷,你没事吧?来,快点把药喝下去,这是第二帖,等你——”
“慢着。”岑颠清醒久了,脑子也渐渐活络了,开始察觉有些不对劲了。“贝儿,你这药的气味闻起非常特别……你们不会采到百草参了吧?”
“哇!”说到百草参,沙贝儿的眼泪就特别多,像春雨那般落个不停。“为了给岑爷爷寻药,穆大哥至今重伤昏迷……岑爷爷,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救治穆大哥,否则——哇!”她忽然吓得大叫。
因为岑颠听见百草参竟然已经被采集,还让自己喝下了肚,要拿什么去救卓不凡?赢回他天下第一的名誉?
穆康!你个混帐王八蛋兼龟儿子生的龟孙子,老夫半生心血就这么被你毁了!
好好好……岑颠气得眼一翻,晕了过去。
但昏迷之前,他已下定决心,终此一生,他和穆康没完没了。
岑颠康复后第一件事不是救治穆康,而是把赵天源捉来揍一顿。
“我让你去采百草参、我让你去斗独角蜥、我让你切参片……”他几乎把赵天源打成猪头,才放过他。
赵天源冤枉死了,要说采参,主谋者也不是他,他不过是跟屁虫,为什么把所有的罪都算在他头上?
况且,若无他一番辛苦,将穆康和百草参一起带回,岑老头说不定早死了。还有力气在这里揍他?
不过当他看见岑颠拿着只剩指甲盖大小的百草参时,那副万般不舍,心痛万分的模样,他心里也不气了。真是一物克一物啊!
岑颠揍完赵天源,终于决定去救穆康,再跟他算百草参的帐。
“我真是有够倒楣。”赵天源揉着一身疼痛,拖着脚步正准备回房,突然发现一双手扶住了他。
“沙伯母?”他吃惊。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好意思啊,刚才的事……嗯……”沙夫人尴尬地低头。“我都看见了,可是……天源,你得原谅伯母,岑老头的功夫真的很厉害,伯母没胆子出来阻拦。”
“没关系啦!我知道他不会打死我。”就是有一点痛而已。
“我带你回房敷药。”沙夫人说。
“谢谢伯母。”
沙夫人送他回房,先用药酒帮他揉散身上那些瘀青,再拿金创药涂抹他脸上的伤口。
这些东西都是穆康来了以后专门炼制的。不得不说,他的医术虽不一定胜过岑颠,但医德肯定赢上百倍。
穆康给的药不仅效果好,敷上去后,伤口阵阵清凉舒爽,不像岑颠做的,药散敖上的瞬门鲜血立止,而伤口也同时痛如火烧,可以把一个好汉子彻底疼晕过去。
因此自从穆康来了,大家都不太用岑颠炼的药了。
沙夫人一边给他抹药,一边想着该怎么问他,为何突然不喊媳妇儿,改唤贝儿了?他真的死心了?那要不要顺便把婚约也一起退一退?
这阵子穆康昏迷不醒,沙贝儿与他朝夕相处、片刻不离,沙家夫妻早就头痛死了。这没名没分的两个人日夜混在一块儿,算什么?
尤其女儿还挂着赵天源未婚妻的头衔,若是传扬出去,她还有半点名声吗?
一定要想办法在事情恶化前,将它彻底解决,可是……贝儿是他们的心头肉,天源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宝贝,手心手背,如何处理才不会宠了一个,却伤了另一个?
“伯母。”赵天源闭眼享受沙夫人温柔的关怀,自他爹娘过世后,沙堡主夫妻接手照顾他,待他有如子侄,他也视他们如父如母,现在“娘亲”有事烦恼,他自然不会视若无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啊?”沙夫人愣了下,差点把药膏涂进他的眼睛里。
“唉哟!”幸亏他闪得快,否则有得罪受了。“伯母,你若有事,尽管直说,只要天源办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个……”沙夫人想着委婉的说辞,尽量不要伤害这可怜的孩子。“你……最近堡里发生太多事,没太顾着你,那个……你还好吧?”
“很好啊!穆大哥开的药方还留着,阿敏每天都会熬一碗给我喝,我感觉最近脑子越来越清明了,连贝儿都说我机灵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沙夫人笑着,总觉得管人姻缘这事真是天底下第一困难。真不知怎有那么多人喜欢做媒婆,烦死了。“你……你和贝儿没再吵架了吧?”
“穆大哥昏迷不醒,我们都很担心他,哪里有闲暇吵架?”
“那你和贝儿,你们……”
赵天源大概有些懂了,原来沙夫人特地找他,想问的是这件事——他和沙贝儿的姻缘。
那曾经是他的梦,他的理想、他的一切……可人不是神,一生短暂,有些东西能够属于自己的时间更短,而现下,他和贝儿的夫妻情缘就到这儿了。
从今而后,贤妻是大嫂……他突然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