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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凝华

    332、凝华

    说是要谈,他们或许已然谈过了好多次,又或许从实际意义上来说,一次都是没有的。

    每一次所谓的谈话都以各种的吵架与强取豪夺结尾,再之便发展成谁也不来找谁地问题搁置、不了了之,循环至下一次的见面,便又要重复这种夹杂这血泪的争吵与抗争。

    在昨夜之后,雩岑觉得或许自己是真的累了。

    在感情方面她其实总是输得彻彻底底,败得干干净净,她的逃避也好,恨意也好,埋怨也好,强行将玄拓与那一堆的烦恼事故作不存在地往外一扔,用沉默以对,却换来一次又一次更猛烈的爆炸。

    她总是下意识地选择逃避,从未正视过什么解决之法,同时也包括那个两人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隔若银河的名字——

    神荼。

    这是三清的禁忌,同样也是玄拓的禁忌。

    嗫喏几下,稍有些犹豫,雩岑却终还是打破半晌的沉寂,低叹一声开口道:

    “你知晓我并非神荼。”

    微敛的长睫轻颤,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地有一下没一下玩捏着手里那一个陈旧的柳环,床榻不大,两人却一左一右坐隔着足有两人之宽的距离,澄亮的光斜斜打照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饶是那微动的神情看得不太透彻,雩岑却还是敏锐地能够察觉到对方情绪的每一缕波动。

    头一句的话音刚落,她便觉身侧的身躯微微一震。

    “过去是,现下是,将来依旧也是…”雩岑不断调整呼吸,试图保持平静地继续往下说着:“我的身世如何,你是最清楚的。”

    “我生于南泽群山,长于南泽群山,但大概是先天愚笨、悟性不够,万年间就算是一株普通的桃树恐怕也有了几分修为…”

    她絮絮的内容,都是可以通过南泽的山灵野兽可以得知的,独木成林巨柳可以说是南泽群山那一片足以称得上颇有盛名的旅行景观,更有甚者还有什么下界小情侣特意千里迢迢跑来给她的枝干上挂上福牌红丝保愿爱情长长久久什么的。

    虽说大多凝智成形的小仙都已然可以幻化原身,像她这般独立树体而诞生的人身虽罕见,但也并不代表上界未曾有这般之事,在某种异像之下确有如此之先例,故而当年众人惊异间也颇觉是玄拓的精血起了作用,便也无人过多探究这般之事。

    也同样包括她黄泉木的身份。

    玄拓显然是并不知晓此事的。

    一如她当年流落人界之时,零随那时曾对她说过的话那般——

    倘若她的真实身份被人所知晓,莫说濯黎,恐怕就是三清,也难以在那等民意声讨之下将她完全护住。

    一棵黄泉木代表着什么?

    …复仇。

    那是仙族与魔族相隔十万年的世仇。

    当年所谓的和谈不过只是打出来的迷雾幌子,转眼之间那代表前去的先天帝之子零雍已然被魔族众孽砍下头颅,耀武扬威地挂在那旌旗之上,而在上界发兵大举攻入那所谓的魔族后方之时…

    所谓的魔族早已与魂灵族达成什么秘密交易,自断后路隐入了混虚界。

    上界为所愤恨,无所不甘,确乎现年几乎所有的新贵旧派都曾不同程度地遭到过魔族的洗劫迫害,更甚者被灭族者偶然得幸,更是对其恨之入骨,看似平和的上界,其实无不时时刻刻弥漫着对魔族入侵刻骨仇恨。

    她见过的神不多,也绝对不少,方且个个几乎都是那上古之间威望甚重之人,颦瑶惯是不会骗人的,性格直来直去不说,她也曾会见过西王母琼姿多回,可除却零随之外,并无一人看出她有何异…

    不过想来,这黄泉木要是如此好找,也不会令零随暗中寻觅将近十万载了。

    若玄拓早便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不会如此轻易这般转手将她送去昆仑。

    “我一直很感激你。”

    雩岑轻出一气,饶是对方依旧如往常那般沉默,她还是依旧认真道:“这是真心话,玄拓。”

    “我有什么呢?…脱离了三清,其实我不过是个下界最不起眼的小仙罢了。”

    “更何况若非你好奇使然,我恐怕现下还聚不成灵智,得不了仙身…你说我曾幼稚地日日抱怨昆仑多有不好,可如今想来那仙塾同僚无非不是名门望后…”

    “认识了颦瑶,又平白得了个昆仑的学历,你虽对我少问,物质却也是不差的。”雩岑说着说着半托着脸俱是有些释然的模样:“如今想来,倒像是我无理取闹,自己求得多了。”

    “我不是神荼,却要你像我喜欢你一般喜欢我。”她轻笑一声,耳边的碎发微微扫过耳侧,略有些撩人的痒意,“这不是一厢情愿是什么?”

    “是我兀自想的太多罢了,所谓的为情所痴,又何曾怨得到旁人。”

    “…那如今呢?”

    “?”

    半晌沉沉的男人突而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搅得雩岑有些不明所以,略略歪头地侧过脸去。

    “如今…你可还恨我?”

    “……”像是前面一串的自言自语都被男人忽略而去,雩岑像是猛然被哽住,怔然沉默一瞬,低叹答道:

    “或许不了罢。”

    “那爱呢?”玄拓似是急切地想要确认什么,凑上前来有些咄咄逼人地锁着她的双眼。

    “……”

    “…我不知道。”

    男人方想张嘴欲言,却被雩岑的下一句话噎住了喉舌:

    “就好像你还是不懂,我与神荼,到底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杏眸大大方方地回望,认真道:“我曾说过,雩岑便是雩岑…不愿也不想为人替身。”

    “……”

    玄拓方还有些激动的长眸瞬间转为低敛的沉默。

    “其实你早便知晓…神荼已经死了,只是你直到今日也不肯相信…”

    “倘若我贪心一些,披着她的这副相貌事事顺着你,口头爱着你,你心里明明清如明镜,又何尝不是如我在昆仑那般,自己骗自己?”

    雩岑深深叹了口气:“玄拓,放我走罢。”

    “昨日也好,明日也罢……”

    却猛然被对方突而咬着牙扬声的话语打断——

    “可倘若…我爱的是你呢?”

    像终是直面那隐忍想法的嗫喏,男人的声音几乎低沉细微得有些听不清。

    “雩岑,还是神荼?”她摇了摇头有些对这种话不甚在意,索性狠心道:“我也可以不走…”

    男人的暗金长眸展起几分希冀。

    “倘你爱的是雩岑…那么神荼便要永远消失。”

    指甲在握拳间深深陷入掌心之中,雩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强逼自己说出这等伤人的话:“…我是个爱嫉妒又容不下别人的人,来得早也好,到得迟也罢,我若留下,这往后的清微便由我一人说了算,你也不得插手多言,至于神荼…”

    “我不想再看见成片的月见与她的画像。”

    桩桩件件,莫不强横着一步步踩过了一个上位者

    、一个男人的雷区底线,她知晓玄拓定然放不下这念了十万年的亡妻,故意说这种话来激他,若他生气,她便正好借此机会得以被赶出清微府。

    倘他不生气,她也可以用达不到她的要求为由大摇大摆离开。

    只是这种情况大概是不可能的。

    直至雩岑看见了那几乎是麻木地僵在原地的男人。

    “你…”

    突然,一阵清晰而快速翅膀拍击的声音却似划破长空般愈来愈近,瞬间打碎了两人的僵局。

    明晃晃地眨眼之间,雩岑眼睁睁看见那半开的窗棂被一道白色的残影撞开,优雅地起伏降落,一枚漂亮的丹顶像是缀刻的红宝石,犹在那一片雪白之间相印成趣。

    那白鹤足有一人之高,像是早便熟络地径直走上前来颇为人性化地对玄拓颔首一弓,继而竟不知从哪羽翼之上扯下一片足有小臂长度地羽毛衔在嘴中,恭恭敬敬将那雪白的羽毛递了过去。

    雩岑方还为这等突发之事惊得有些一头雾水,便见男人大掌翻过,那看似雪白的羽毛背面,竟是密密麻麻被人写上了一行行小字。

    玄拓的脸色由初始的僵木,待到眉头深拧,快速完全读完那羽毛上的文字之时,脸色已然微微发起黑来。

    “你且告诉他,我已知晓。”

    玄色袖袍一挥,那巨大丹顶鹤再度颔首之间,早已掠上天空,眨眼之间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男人手里紧攥着的那根羽毛,雩岑还以为自己方才竟是眼花了去。

    “岑儿…”

    信手一捏,那雪白的羽毛已然随风散成了一堆白色的粉末,玄拓直起身来,轻轻攥过她的肩膀蹙眉嘱咐道:“你且好好待着,我需暂离上界几日…”

    略略顿了一顿,男人似是有些纠结为难,咬牙而道:“至多三日,我便回。”

    “可…”

    看着对方一脸不善的面色,雩岑不知为何却也隐隐有些不安起来,毕竟这三清势大,如今竟劳动到玄拓头上,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等着我,等着我好麽?”

    那暗金长眸略略黯淡,却依旧道:“关于你方才所说…三日之后,我们再谈可好。”

    “另外我会派人保护你,还有那随身侍婢,也莫要走脱…答应我,岑儿…答应我…”

    “不要乱跑。”

    完全未曾想到玄拓竟会说出这番话来的雩岑瞬间愣住,信息量过大却一时也不知从何处理起,小姑娘下意识愣愣地点了点头,便见那高大的身影已然转瞬走到了门前,像是突而才想起什么,雩岑紧赶慢赶好几步,才好不容易抓住了男人的衣袖。

    “我若答应你…这几日可不可以出门办些事情?”

    小姑娘眼眸熠熠,扑闪扑闪的杏眸清澈真诚,玄拓见此喉结微滚,轻叹一气道:

    “有何事你交由天枢去办便可,又何须自己出门。”

    “所以你是同意了?”

    雩岑见缝插针,眼睛瞬间又更亮了一层。

    “……”男人似是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扫过那远处院落那一闪而过的金色衣角,终是妥协问道:“你要去哪?”

    “去七重天…英招那儿。”便见玄拓眉头一下蹙得更深,便听小姑娘急中生智又道:“我只是去取些东西,再加上我在清斋云府公干了些时日,拿东西的时候也顺带与同事做一下交接。”

    “毕竟…就算是天帝那的物事,也终归是我自己的人情往来,这般干一半就走人了,其他人又如何接续得了我的活计?”

    未等玄拓出声,雩岑若抛射炮弹般根本未给对方不同意的机会,便赶忙咬着牙补上了最后一击:

    “你可以派人跟着我,我不会乱跑的!”

    “就这些?”男人终是无奈道。

    “就这些,只去七重天罢了,其他哪也不去。”雩岑信誓旦旦就差举起小手来发誓了。

    “那便去罢,我等等出府之前交与天枢安排一下…”话至如此,玄拓还似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不可在外逗留太久,等我回来。”

    “好…”

    雩岑话音未尽,便只觉额头一凉,那快速亲了一口便转身离开的男人须臾之间已然绕过那有些低矮狭小院墙,高大的身影消失无踪。

    就像那只来去匆匆的白鹤一般。

    略略后退之间,脚下似猛然踩到一根圆柱撞的硬物,险些将她滑了一跤。

    雩岑看向地面,愣愣捡起一根尚还带着些许新墨的毛笔。

    回望之间,视线落在那还未来得及整理的书案之上——

    被摊开在书案正中的一页公文之中,突兀地长长被不慎掉落的笔尖拉开一抹残破的印痕,其余细碎的墨点像是缀开在绢布上的梅蕊,可见其主人似是遭遇突然之事的慌乱急切。

    雩岑下意识愣愣地摸了摸脸颊上那片还未擦净的残墨,恍然间,好似还能触及对方指尖的余温。

    …………

    “天枢。”

    行行间,步履生风,玄色衣袍的高大身影未停地往前疾步直走,身侧的那道身影几乎是小跑地跟在男人身后。

    “去把应龙叫来,日日守着——”

    “先说好,我可不帮你看府。”前方一拐角之处,一道端着手的金色长袍身影突兀出现在两人视线正中“包括护着你的…小美人?”

    “应龙尊神!”天枢忙不迭地颔首行礼道。

    玄拓眉头深蹙,方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抢先夺了话,应龙有些慵懒地打着哈欠笑道:“在这清微府之中,她又能出得了什么事?”

    “况且你不是早就调了三四个倒霉鬼来帮你日日镇守了麽?”

    “不够。”

    男人蹙着眉沉声道:“她要出府。”

    “所以就把我当跟班使?”

    应龙笑道:“反正我不去,这丫头没这个面子。”

    “那本君便调你的宝贝儿子来给她做跟班。”

    “尊神随意——”应龙略略正色,却还是有些吊儿郎当地眯着眼端手道:“儿子还能再生,只怕我家那口子舍不得。”

    “本君…”

    “停停停,玄拓…少威胁我了。”应龙终是恢复认真脸,摆了摆手道:“不是我不愿,自你弃武后几乎便未管过这三清的天兵天将,就算你还尚有威信能震慑那帮兔崽子,这斗转星移的军革可比神魔大战那时复杂得多了,你若只身去了,恐怕熟悉军中事物便得三日。”

    “承认罢,你需要一个助手。”

    应龙挤了挤眼:“你说是我帮你早去早回得好,还是你不放心这府中佳人,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来得强?”

    “想必,您方才也收到东王公那传来的消息了罢。”

    “……”

    “天枢。”男人略略敛眸,侧脸沉声道:“去老七那将天衡借来,日日守着她。”

    “可…若是出府呢?”

    “那也跟着。”

    还未等天枢反应过来,那一玄一金的两个人已然飞身而去,确乎只剩下了两

    个光点。

    “尊神?您这是…”

    晃晃悠悠之中,天地间却只剩下了一道残风,天枢不明所以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满脸疑惑,便听那淡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隐约传回而道:

    “下界,凝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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