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他说话的声音比棉絮还轻,显出一种饱吸阳光的柔软,隋瑾瑜却只能听到他字字下提心吊胆的不安,连停顿的语气,都是逞能。
在薛妤面前,溯侑连句狠话都不会放,受伤到这种程度,都是求着薛妤来看他。
他就是个只会装腔作势骗自己的小骗子。
九凤的灵符就是在这个时候亮起来的。
隋瑾瑜撩开床幔往外走,却见溯侑也赤脚下了地,这段时间,他瘦了很多,宽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晃荡的床幔,随着脚步动作不疾不徐地曳动。
“是九凤。”隋瑾瑜朝他亮了下手中的灵符,见他并不言语,但视线没有挪开,只好当面点开,问:“做什么?有什么事?”
这要是以往,九凤听了这样的语气,必定要说“过河拆桥是吧,又翻脸不认人是吧”,但今天,她的语气十分严肃,话语也短:“薛妤传来消息,松珩在人间崤城布阵,意欲屠城,带着隋家能顶用的人,快点来。我还不想未来大半辈子都活在魅的阴影中。”
隋瑾瑜听到一半,连忙去捂手边的灵符。
但溯侑已经走到了身边。
“薛妤怎么了。”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眼,问:“在什么地方?”
“你现在的身体去不了那样的地方。”隋瑾瑜抓了抓他的肩头,竭力安抚他:“没什么大事,圣地传人都过去了,我和九凤,还有六叔也会跟着去,你别担心,在家里好好养伤。”
溯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弯腰咳出一条血痕,又漫不经心地用掌边擦去了:“哪里?”
隋瑾瑜没辙了。
隋遇从外面推门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曲起指节在门边敲了敲,道:“抓紧时间,传送阵已经启动了,一起走。”
溯侑为自己捏了个除尘咒,换了身衣袍,拉得他背影孤拔,腰身劲瘦,再抓起铜镜一看,镜中那张脸鲜嫩侬艳,因为一直不曾褪去的高烧,两腮缀着一种自然的红,抽长出一种糜绯的惊人美感。
他像是终于满意了,慢慢对镜面拉出一个旖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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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赶到崤城的时候,圣地传人基本都到了。
入目所及,是难以形容的鸡飞狗跳,街道上全是未来得及收起的小摊小贩,瓜果和伶仃的小玩意散了满地。因为那座半空中那座已经运转起来的惊人大阵,因为这只能进不能出的城门,偌大的一座城池,人们哀声尖叫,抱头哭泣,乱得彻底。
薛妤拉着善殊和音灵,问:“松珩呢?”
“都在找他。”善殊摇头,常年显得宁静的脸上此刻也布满焦急之色:“苍琚和季庭溇来得早,他们将半座城都掀了个遍,没找到人,我们推测,可能在阵中。”
善殊话音刚落,那座庞大得遮天蔽地的阵法开始运转,它并不是正向运转,而是逆向,一道道灵光绽放,像这座城池中心开了朵巨大无比的花,将在里面的人包裹着再合拢。
于是城成了孤城。
薛妤抬头往上看,发现阵法中站了许多老者,独臂的松珩居中,他们神情肃穆,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神情看着这城中的人。
那些普通人,他们将在大阵无差别的攻击中死去。
但没有办法,有得必有失。
为了将来,注定他们今日得牺牲些什么。
松珩垂下眼,与薛妤对视,他手掌在半空中缓缓落下,扯出一道道阵法涟漪,那是镇压之力,声音被传得悠长而深远,如天际来的缥缈之音:“诸位,人族日后,将铭记今日为大道献身的所有人。”
“满口胡言。”
薛妤借力腾飞,和苍琚等人前后朝松珩掠去,松珩看着径直攻过来的人,手掌彻底压下,轻声道:“没用的,阿妤。”
他手中握着两个远古阵法,身后站着一百位自愿为人族献祭,搏取未来的前辈,那种恐怖的杀伐之力,不是几位圣地传人和妖都传人能抵挡的。
“我知道你手中有苍生阵。”松珩凝视着薛妤,声音依旧显得温柔:“我也知道,在苍生阵的守与攻之间,你会选择守,你看不了人死去,也看不了那些东西死去。”
“松珩,这就是你的打算?你的雄心壮志?”路承沢怒喝,他满脸荒唐地看着松珩,觉得这个人面目全非,从头到尾,只剩陌生。
松珩静静地看着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人间容不下妖族。”
“你疯了。”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字清晰:“扶桑树早有暗示,杀戮过多,是非太重,魅将重新现世,届时,人族首当其冲,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阿妤。”松珩看向她和路承沢,笑得无奈,这么一看,眼角居然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妖都还留着那么多妖,我不信这个,你无法理解我,不搏一搏,人族没有未来。”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多说无益,他不可能收手。
松珩对身后的百位人族老者鞠了一躬,道:“请诸位前辈出手。”
“为人族大业。”
“为后辈子孙。”
“为我们自己。”
那些人行以遥遥一礼,而后坦然步入阵法中心,随着一位位人族大能走进去,天穹中的阵法被染成一种浓郁的红,炸开的血雾充斥着整座城池,它们所到之处,弱小的妖族睁着眼睛化为了血浆,浓稠的红色慢慢洒落在地面上。
血腥气冲天。
“怎么办。”善殊等人看向薛妤,这里只有她最懂阵法。
“这是双重阵法叠加,里面的用来杀人,外面的用来保护他自己,一时之间,我们攻不破这个阵。”
薛妤看了看这座人心惶惶的城池,满眼都是血色,她竭力镇定,飞快道:“攻最外面封城的阵法,阵法一破,人和妖都会往外跑。”
“你们动手,我保这城中的人。”
此时,人间自封的八大妖也意识到不对了,它们睁目怒骂,个个出离愤怒。
这片天地,为何没有它们的容身之所,仅仅只是活着,都那么艰难。
薛妤放出苍生阵,松珩说得没错,在强大的杀伐之力和坚固的守护之力中,她只能选一种。
她没有办法,只能守。
浩荡的阵法以她为阵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铺开,千百米往外延伸,雷霆一样交织着落到沿途每一个人身上。
死伤的人在慢慢减缓。
然而松珩说得没错,薛妤只是一人之力,没人在身后献祭,她只有自己。
这样庞大的阵法,吸收的全是她身体中的灵力,这种消耗惊人,至多一刻钟,她就能将自己耗干。
善殊深吸一口气,升至半空,以一种温柔的安抚语调道:“歹人作祟,欲屠城以填私欲,希望有能力出手的大家同登城门,朝外攻击,城门上的阵法锁开,城中的东西便威胁不到大家了。”
这种时候,北荒佛女的名号比什么都顶用。
慢慢的,真有许多人,妖,古仙团结起来,跟着以苍琚,季庭溇,音灵为首的圣地传人一起攻城。
薛妤半蹲在地面上,身体中的灵力如流水般淌出去,鼻尖和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她迟缓地抬头,转着视线往四处看。
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没被庇佑到,鲜活的生命如绚烂的夏花,开着开着就没了生息。
街道边黯淡的灯笼又染上了鲜活的颜色,人和妖的血撒上去,它就像吸饱了汁水似的抖擞起来,一连连成一片,像在风中弯起来的扭曲笑脸。
“黑气太重了。”苍琚随手往天空中一抓,面色分外凝重:“加快速度。”
跟着赶来的妖都等人一听这话,情况都没问明白,挽着衣袖就加入了攻城的队列。
那确实是一股相当不俗的助力,对现在的崤城来说,是雪中送炭。
善殊一边撒佛光救人,一边看向九凤等人,道:“安排人去薛妤那边,她一个人撑不了那么大的阵法。”
九凤和苍琚同时抽身,几个起跃就到了薛妤放出的苍生阵中,手掌一撑,周身妖力与灵气毫无保留地融入到阵法中。
“还差一点,围城的阵法已经裂开一道口子了。”九凤冷冷地看着在半空中观望局势的松珩,道:“等这事解决,请这位闲得没事找事的始作俑者去妖都私狱走一趟,让他尝尝九凤家一百八十种酷刑是什么滋味。”
“怎么样了。”薛妤看向苍琚:“还在太华承受范围内吗?”
“可以。”苍琚眸光微动:“你这个阵法不错,护住了许多人,这个死伤人数,尚能忍受,只是后续处理起来棘手,需要花些时间。”
薛妤抿了下唇,无声地动了动。
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了,溯侑也来了。”九凤看薛妤脸色现出一种透支的虚白,忍不住提了提她感兴趣的话题:“隋瑾瑜气死了,骂了我一路,非说我那道灵符传得不是时候。”
薛妤微顿,下意识皱眉,低声道:“他身上那么重的伤,来做什么?”
“你说来做什么。”九凤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人家可都高烧得没有理智了,连下床都困难,还撑着要来,总不能是放心不下苍琚和朝年吧?”
“楚遥想。”苍琚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你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点正常的话。”
薛妤还没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察觉到什么一样扫向头顶,松珩也看着那抹逐渐扩大的裂缝,脸上的神情并不意外,他缓缓张开双臂,闭着眼迎风而立。
“人族圣物,此刻,便是你出手消灭妖族的最好时机。”
他的声音传遍崤城各处。
“什么意思。”这下,不止薛妤和苍琚的脸色变了,就连九凤也察觉到什么一样重重皱眉。
“啪嗒。”像平静的湖面被人用力掷入一颗石子,整座城池在某一刻轻轻震颤,像是从地底钻出了什么庞然大物,而抬眼四望,只能见到一座凭空而起的通天小道。
有人撑着伞,从小道一头往半空中走。
伞下是一张温柔可人的脸。
这张脸,薛妤见过,在邺都的私狱中,她亲自提审,茶仙哭得梨花带雨,蜷缩在角落里,宛若一朵寒风中瑟瑟不堪折的小白花。
“人族圣物,居然。”薛妤慢慢吐字:“是她。”
她没想到,路承沢没想到,就连松珩本人,也愣了许久。
“多谢你。”一片诡异的静止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茶仙登上最后一阶阶梯,站在松珩身侧,话音清婉:“荡平人间妖族,是人皇前世与今生同时许下的心愿,我为人族圣物,因此而生。”
合适的时机,这个词很悬,即便为人族圣物,茶仙也不能在无人谋划,时机不成熟时出手,诛灭一切。
前者,需要她自己承担一切因果,一旦出手,即刻灰飞烟灭,而现在,她只是裘桐和松珩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以女子之身周旋各处,蛰伏又陷入沉睡,甚至以色待人,曲意奉承,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使命达成。
“来吧。”茶仙解脱般笑了下,身躯化为一柄削金段玉的匕首,落在松珩眼前:“你说得不错,时机终于到了。完成人族夙愿,我也可以回家了。”
“拦住他!!”
苍琚和九凤同时爆喝,隋瑾瑜和隋遇等人立刻抽身而出,上前阻拦,来得最晚的陆尘等人终于赶到,见状,也跟着上前,出手抢夺那柄泛着灿灿雪光的匕首。
但晚了一步。
松珩握着那柄匕首,像扯动天幕般,往下重重一划。
空间割裂,时光停滞,天地间静寂无声,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击之下止歇了。
无数具妖族身躯被拦腰斩断,碎成两段,挂在树枝上,房梁顶和街道边,滚热的鲜血一蓬蓬溅开,鼻尖上的血腥气浓到一种粘稠的地步。
九凤和妖都众人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