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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她挥沌醒来,迷蒙瞧见是他,好想告诉他,曾经有个孩子到来,可说了又如何?

    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她闭上眼,也闭上欲言又止的颤唇。

    锁上秘密。

    夏侯武威将不会知道,他有过一个孩子,升格当过爹。

    不知道的话,就不会感到悲伤。

    这种椎心之痛,一个人尝就好。

    严径纤掌朝小几上拍,多说无益,谁都不容违逆她做下的决定。

    无理的命令,下达得理直气壮,要公孙谦领着尉迟义,去把典当人托当的田地给没收,田地上种植的稻,每一粒禾,都归严家当铺所有。

    前几天还病奄奄的家伙,恢复了一些些血色之后,也恢复了教众人老是叹自摇头的恶霸本领。

    瞪人瞪得晶亮水灿,吼人吼得中气十足,看来那场风寒已经痊愈,要开始荼毒无辜老百姓。

    “阿义,走吧。”公孙谦带着当单,催促尉迟义随他一块儿去办正事。

    “这种讨债似的工作,我最提辙了……”别看尉迟义一副虎背熊腰的鲁汉子模样,他的恻隐之心比谁都来得大颗,看见典当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便于心不忍。

    “别说了。”公孙谦率先先走,尉迟义在后头对夏侯武威挤眉弄眼,做出鬼脸,无声蠕唇抱怨:真该让那丫头再多病几天,大家才能多过几天好日子。

    夏侯武威瞧明白了,却不同意。

    与数日前的严径相较,他宁愿听她蛮横数落那个斥责这个的,至少,看起来健康活泼许多,虽然气色仍嫌苍自,起码会笑会娇嗔会叉腰,而非倦怠懒懒地躺在床上不动。

    她身上披了袭滚毛软裘,半张脸几乎要被滚边的雪白狐毛给淹没,外头气候偏热,她连半滴汗也没淌,看来身子应该仍未痊愈,此时的活力,像是强撑起来的倔强。

    “小当家,我都准备妥当了,可以出发。”春儿自屋外人内,伏低身,在严径耳边小声道,夏侯武威站得近,没有漏听。

    “你要出门口?”在她刚刚搀的甫恢复时?

    “嗯哼。”严径勾唇笑着应了他淡淡两字,没有多谈的欲望。

    “你身子尚未好全,是有何要事待办,不能再缓几日?夏侯武威不是个唠叨之人,鲜少干涉她的行动,她亦非听得进别人意见的固执姑娘,有时谁对她多嘴问几句,还会换来她拍桌娇斥:你是当家或我是当家?

    但现在,他不得不多嘴。

    她的病才刚刚好些!又要出门去吹风吗?

    “心情来了,想去看看我爹娘,陪他们说话。”扫墓去。

    “我一块儿去。”夏侯武威也许久没上香祭拜老爹。

    “你别去。”严径不打算让他跟:“我与春儿两人去就好。走吧,春儿,我吩咐的东西全带齐了?”

    “是,都搁在马车上了。”吃的、用的、孩子玩的玩意儿、给孩子带上黄泉路的许多纸钱,她都仔仔细细准备齐全。

    “好。”严径让春儿搀扶起身,走往府外马车。

    “为何我不能去?”你与春儿两个姑娘只身要到山里墓园,万一遇上匪徒——“夏侯武威怎可能放任她们两人上山,而没有人护卫!

    “墓园那种地方,哪会有匪徒?”严径笑他多心,墓园阴森森,鬼比人多,她下颚一扬,哼声挑衅道:“我不让你跟,是因为我要向我爹告状,说你的坏话,说你对我不好,说你欺负我,你若在场,我会说得不痛快,这样你也要去吗?”

    “无。”他毫不考虑点头:“你向老爹告状时,我可以站远远的,任由你去说个够。”他不在意她对严老板说他什么坏话,墓园附近或许没有匪徒,谁能担保漫长山路里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他宁可亲自将她平安送到严老板墓园旁,让她告状,爱怎么说都随便她。

    “你……”

    严径一点都不希望夏侯武威在场。

    她要去爹的墓园旁,埋葬她的孩子,她知道她爹最疼娃儿了,他的孙子交付予他,定会倍受细细呵护,教她安心,不用担心没爹没娘的孩子会受人欺负。

    她不想被夏侯武威看出任何端倪,连一丝丝的困惑都不希望他产生。

    转念想想,也许,这是孩子最后一点小小要求,他希望娘与爹都能同时送他上路,于是才会让夏侯武威坚持要来。

    严径不再反对,细声嘀咕了句“要去就去吧”,上了马车。

    车厢里满满的。

    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张。

    夏侯武威是拨开许多东西才勉强找到位置盘腿坐下,纸钱多到像是要烧给全山头的孤鬼野鬼一只一叠,除此之外,城里着名的糕点、食物、甜美水果应有尽有,要给老爹尝些人间食物的味道很寻常,但……他看到七彩彩球、博浪鼓、竹马、纸鸢这类小玩意儿,老爹爱玩娃儿的玩具吗?

    老爹在世时确实颇具玩心,可玩这些也稍嫌幼稚了。

    他注意到另一顶东西,突兀地捧在严径手上。

    珠宝匣,秦关为她特别制作,她用来装她最喜爱的首饰发钿,匣盖上的红玉牡丹,秦关按照玉的自然色泽变化,浑然天成地仿效花瓣浓浅,她非常钟情于此一饰匣,今天把它带出来……是要给老爹看看她的珠珠玉玉收藏品?

    严径小心翼翼将珠宝匣托于掌心,贴进怀里,自上了马车之后,她不发一语,但表情温柔,收敛起浑身娇气,平时张牙舞爪的高傲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她柔美得宛如一幅仙子墨画,眸光灿灿若星,似有波澜潋滟,只是那璀璨,像极了泪光堆砌而成。

    “你怎么了?身子还不舒服吗?”意外地,他开口关心她,这种贴心次数媳得可悲,所以她才会露出一脸微愕的神情,好似他问了什么古怪问题。

    直至她确定他是在体贴询问,她咯咯笑了,娇躯挪移,朝他腿上坐,怀里珠宝匣一并随她过来,背脊软绵绵贴偎在他胸口,甜嗓绵密密:“我晕车。”

    严径以此为借口,讨着要他抱——帮孩子讨得爹爹的拥抱,在身入黄土之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算是她这个无能娘亲送给孩子的唯一补偿。

    马车才刚刚喀哒喀哒走没几尺就晕车?未免太娇弱了吧?

    夏侯武威失笑,却也不点破她,任自她拿他当成椅垫子坐,她抱起来好轻,这阵子瘦了不少,回头得请春儿替她好好补补。

    严径扶住他的手,一块儿按在珠宝匣上,心里默默说着:孩子,爹和娘陪你走这一程,你开心吗?

    微扬的唇畔,缀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笑中带泪,她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声响,默默地,枕于他怀中,外头马蹄车轮喀哒前行,每一步、每一声,都在缩短他们与孩子的相处时间,她把珠宝匣抱得更紧更紧。

    这段路,近得像是眨眼即至。

    再长一点……

    再久一点……

    别这么快就到达了墓园。

    别这么快。

    夏侯武威与车夫被赶得远远的,远到只能背靠在百尺外的大树下,双耳注意聆听在墓园里焚香祭拜的两个姑娘是否有大声呼救,才准许靠近前去。

    他在心里猜想着她会如何地向她爹数落他的不是。

    九成九是埋怨他待她不够好、不爱她、不顺着她,为了冰心与她冷战……

    无法反驳。

    扪心自问,他待她确实不好。

    他给予她的温柔,少之又少,连他都分不清楚,留在她身边,是为了守诺,还是离不开她对他的依赖,又兴许,是习惯,习惯多年来两人共处共存。

    骂吧,有何不满,全部都骂出来吧,只要她心情能因而转好的话。

    焚烧纸钱的焦味缓缓弥漫天际,白浓的烟,朦胧了视线。

    严径以小铲子在亲爹墓穴旁挖开一个小洞,红玉珠宝匣安置其中,纤手捧着黄土,一坏一坏盖回去。

    严老板及其爱妻的坟地相邻相并,夫妻长眠于此,现在再添一个她最至亲的亲人。

    本想帮忙的春儿让严径派去烧纸钱,所有埋葬工作她不假他人之手,全要由自己来。

    盖住了珠宝匣,薄木片编制的小小风车插在那小一堆黄土前方,山上风儿吹来,风车啪啪转动,色彩鲜艳,好不美丽。

    “小当家,先净个手把。”春儿提着一小桶山泉水,为严径仔细清洗柔荑,指甲缝里的泥,小心剔去。

    “这样会不会太寒酸了?连个墓碑也没有……”严径恍隐低语。

    “不会的,有老当家及夫人照顾着,孩子就不会被人给欺负了,老当家一定会很疼很疼他,像在世时,疼爱你一样。”春儿安慰她。

    “嗯……”我那个傻爹爹,宠孩子宠得总没分寸,我倒希望孩子不乖时,我爹能骂骂他,千万别将他给宠成坏蛋。“严径笑着颔首,泪水滴滴答答流不停,她双手湿辘辘的,顾不得拭干,诚心合掌,在她爹坟前跪下,说着:“爹,你别吓得跳起来,你跳起来就换我和春儿吓破胆了……抱歉,挖开你一小角的坟土,放在里头的,是你的宝贝孙子,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好他,他还很小,你帮我照顾他,我烧很多纸钱、衣裳和玩具,不够的话,你梦里再来告诉我。孩子名儿还没取,先叫他宝宝吧……”

    她停顿,深吸口气,止不住泪,她轻轻颤抖,好半晌才得以再继续,面向正在转动的彩色风车:“宝宝,不准爬到外公头顶上,不许因为外公疼你就无法无天,娘烧了一根竹藤给外公,你不乖我就叫外公打你掌心,知道吗?要听话,别让外公外婆来向娘告状……”严径眉目温柔,轻声细语:“全是娘的错,娘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否则娘定定会保护好你,虽然无法给你一个媲美外公的好爹爹,但娘会加倍疼爱你……你别怨你爹,你爹并非不要你,他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只是他不希望孩子的娘是我,是娘不好,你怨娘吧,有什么气什么不满,对着娘来就好……

    都这种时候了,她仍在替夏侯武威说话。春儿听得好心酸。

    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强打起精神装出健康活力的模样让众人放心,明明最痛最累最难过的人是她呀!

    人人都说小当家任性骄纵,她却觉得小当家用着她自己的温柔体贴,对待每一个人。

    她的温柔体贴,有时很尖锐,有时很直接,有时乍听之下很伤人,藏在背后的真意,何其细腻。

    “真要怪,怪那个冒充春儿的混蛋姑娘好了,她就不要让娘遇到,否则我一定向她讨回公道,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就算她先前挺喜欢那只“春儿”,可她的无知害死了孩子,教她如何原谅她?

    春儿直等到严径合掌说完,在小衅土坯前添上小一杯牛乳,她才开口与严径说话:“小当家,你真的不打算跟武威哥提吗?”

    “不打算。”严径接手一叠纸钱,蹲在火堆前焚烧,这般多的数量,烧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能不能烧完。

    “为什么?”

    “没有必要,说了又改变不了什么,不说仍是维持现状,何必说呢?”她反问春儿,火光照映在她绝美脸庞,增添几分坚决。

    “他有知道的权利呀。”再怎么说,他都是孩子的爹。

    “他没有。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要孩子,他说得很清楚明自,这是我们两人之间谨守的不成文契约,孩子没了,才是理所当然。”她何必自讨没趣去跟他说,然后换来他皱眉的一声“哦”,或是“没了也好”这一类言辞呢。

    “武威哥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吧……”

    “不无情更糟糕,告诉他孩子的事,让他难过自责,有何益处呢?我和他抱头痛哭,发愿要将孩子重新生回来吗?”正因为明白他不是无情之人,才更不能说。

    “至少,你该让他留神注意,怀孕这种事儿,又不是女人一个人就能决定!既然不想要孩子,就、就要他别碰你嘛!你知道吗?大夫说,避妊药喝多了,很伤你的身体,最糟的情况,也许以后你都无法再怀胎生子!”春儿激动道,她知道小当家是喜爱孩子的,她不像她外表呈现出来的无所谓,她不希望小当家未来产生遗憾。

    “大夫说的?”严径淡淡挑眉。

    “对!”

    严径沉默良久,只有烧冥钱的焚燃声啪啪传来。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以后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求得到。”

    “……如果,你继续喝那种药的话。”

    严径没有再说话,春儿读不出她脸上表情所代表的涵义,那太浅太淡,几乎没有多余的情绪浮现。

    墓园里,风车旋转、旋转再旋转,严径像那个未曾啼哭便离开世间的孩子,始终安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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