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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但是。”

    意外地,军校生的神态几乎可称温润,眼眸清澈得令人不忍心,“如果小殿下的未亡人是一位身份高贵、声名显赫的新人类小姐或者少爷,他不会遭受这样的猜忌和对待。”

    陈老元帅沉默着。

    算来他认识姜见明已经快有五年,他早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智慧与通透,以及……掩藏在散漫之下的执著。

    而此刻,这孩子正恳切地对他说:“陈老元帅,我很感激您的赏识,但是姜见明只是一介平庸之辈,请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普通人的生活?”陈老元帅深深地看着他,咀嚼似的重复了一遍。

    姜见明颔首:“是的,我大体有些计划。先找个文职,帝国第一军校出来的学生想糊口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考虑留在帝都星城的某所院校教课。”

    “……”

    老元帅将手指捏得骨头轻响,涩声说道:“我看过你的毕业成绩,这太屈才了。”老人摇头吐出一口浊气,喃喃地又说了一遍,“……太屈才了。”

    姜见明只是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决定了此生不婚,给莱安做一辈子的未亡人,或许以后会养条狗,再领养一个孩子……就像我的养父当年领养我一样。最好是个残人类女孩,乖一点。”

    “如果能攒到足够的钱,我想在退休后搬去光荣自治领。那里虽然物价高一点,但是残人类能过的比较好。您说对吗?”

    长久的沉默弥漫开来。

    窗外淡云流动,月色明了又暗下来。会客室内再也没有人说话,却好像是一场无形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老元帅长长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姜见明轻声说:“谢谢您。”

    军校生站起身,敬了个军礼,“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他顿了顿,垂下了目光。就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又抬起眼,状若不经意地道:“……对了,小殿下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吗。”

    “……”

    陈.汉克道:“我很遗憾,也很抱歉。”

    姜见明摇了摇头:“您是帝国大统帅,也是小殿下的老师,于公于私,您都不必对我说抱歉。”

    陈老元帅默然片刻,敲了敲桌案,指着那个打开的芯片盒:“拿着它走吧,孩子。如果改变主意,或者以后需要什么帮助,随时来军方找人。期限是无期,这是帝国欠你的。”

    姜见明回身,他的表情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将手缓缓放在孩童手心大小的芯片盒上。

    犹豫似的停顿了两秒,他终于将盒盖关上,将芯片盒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谢谢您,元帅……我很抱歉。”

    陈老元帅笑起来:“更用不着你对老头子说抱歉。好孩子,快回去吧,天要下雨啦。”

    姜见明又敬了一个礼,无声地退出了会客室。

    走出六院的时候,他站在大门处停了一下,回了头。

    天色果然变得有些阴,空气中也带了些风雨欲来的湿气。而会客室的灯依然亮着,老人的身影依稀映在窗口,在夜幕之下显得沧桑而孤独。

    姜见明垂下眼睫毛,他抬手摸了摸心口处的小盒子,抿唇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路,忽的发现柏树小道旁的灰杆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唐镇嘴里正嚼着一块糖片,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腕机,一只脚蹬在路灯杆上,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直到姜见明缓缓走到他面前,唐小少爷才抬起脸,挑起眉毛冲他笑:“哟呵,终于出来了?和军方的大人物聊得怎么样,要被破格提到哪儿去啊?”

    第4章 毕业(4)

    姜见明微微蹙眉:“你没和贝曼儿去西银河街……你一直在这等我?”

    唐镇满不在乎地扭了扭腰:“哦,我怕军方直接派直升机把你接走了,五年的舍友,要是连个告别的面儿都见不着也太憋屈了吧?”

    两人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回去,影子穿过凯奥斯军校内的弯曲小道,风吹得叶子窸窣响,沿途的路灯稳定地发着柔软的光。

    唐镇双手抱着后脑勺,懒洋洋道:“给我猜猜呗,咱们小神仙是不是要去银北斗了?正好啊,我也想去远征军,咱们说不定能从舍友升级成队友。”

    姜见明淡声道:“你别开玩笑。”

    唐镇道:“谁跟你开玩笑?”

    ……滴答。

    一滴冰凉雨丝落在姜见明的脖颈上,叫他闭了一下眼。

    刚刚天就阴了有一阵,这时候果然下起雨来了。小道两侧的感应灯闪了闪,“嗡”地升起浅蓝色的屏膜,将两位刚毕业的军校生与不断落下的雨点隔绝开来。

    姜见明的侧脸被薄薄的蓝光映得更加隽秀:“我可是残人类,上什么战场……其实你猜的也没错,是有人想特拔我过去,我刚拒绝了。”

    唐镇脸色一黑,皱眉啧舌,换了个姿势抱臂上下打量他:“呸,我看你才是在给我装呢吧!你不是——”

    他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姜见明:“皇太子殿下三年前不是……不是阵亡在远星际战场吗,你不去银北斗?就你,怎么可能不想去银北斗!”

    连绵的雨丝将景物抹得有些朦胧,远远地,宿舍楼的轮廓已经能看见了。这个点没什么人,蛮清静。

    姜见明自顾自抬腿往前走,对后头的唐镇扔下一句:“唐小少爷,殉葬制度已经是古蓝星纪元那时代的事了,你清醒一点。”

    阵雨总是来得急又大,等两人回到自己的宿舍时,窗外居然全黑了,狂风卷着雨点扑打在草木与建筑之上,哗啦啦直响。

    姜见明摸索着想开灯,冷不丁听见唐镇在身后说道:“……我说小姜,你虽然是孤儿,但你养父是颁发了烈士称号的牺牲军官,帝国按最高额度派发补贴金,每月也该有三千币点吧?”

    姜见明沉默了一瞬,“嗯”了声。

    “军校的助学金是每学期五千币点,这些加起来,就算称不上富裕,也不会真穷到哪儿去。”

    唐镇话音一顿,猛地抬起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他上前两步把姜见明一推,眼底似有火烧:“——可我他妈就没见过能把日子过得和你这么穷酸的学生!连瓶加了晶粒子镇定剂的果汁都买不起,你每月的补贴金都花哪儿了?”

    姜见明踉跄一步,后腰磕上窗台。噼啪雨声呼啸着灌入耳中,他为难地低声道:“唐镇,别这样。”

    唐镇却不肯罢休,他逼近两步:“第一院那些战斗课的科目,你从三年前开始每学期都硬要跟着进修,哪次晕在训练场上不是我去医务室接你,现在你跟我说不上战场?”

    姜见明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眼睑,无奈说:“唐少,你在生什么气呢?”

    “你还问我生什么气?”唐镇怒极反笑,他伸手一抓——姜见明放在床头的作战包被他拎了起来,扯开,又狠狠地往地上一掼!

    姜见明神色微变:“唐镇!”

    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滚出来,滚到姜见明的脚边。

    刹那间云端一道闪电炸开,把天地间刺出浩荡一片的雪白。这冰冷的白光穿透宿舍楼的窗户,分明地映出了两个青年紧绷的面庞、对峙的眼神,以及——

    地板上,赫然安静地躺着一把银铁色的手枪,枪口泛着一丝寒光,闪着美丽而危险的色泽。

    还有盒装的军用高纯度晶粒子镇定剂,满满的十二只注射针管,在盒子里排得紧密。

    几本在这个时代已经颇为少见的纸质笔记本,封皮上是清丽的手写字迹:《异星生物调查》、《银北斗要塞基础构造》、《远星际三维星图》……

    “姜见明,你当我傻吗?”唐镇气得直哆嗦,捡起一本笔记本就摔在床上,“这种天大的事都要瞒着,你他妈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轰隆隆……

    雷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姜见明垂着眼睫毛,脸色苍白地凝望着脚边的东西,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可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却显得很寂寞,又很哀伤。

    他用很轻的,泡沫般缥缈的声音说道:“……唐镇,你是真傻。”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想和我做战友吗?想在远星际战场上保护我吗?”

    姜见明弯下腰,垂眼捡起那柄银灰色的手枪。苍白的手掌捏紧枪柄的时候,金属的凉意渗入肌肤,令神经也为之一颤。

    他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身,却忽的手腕一转,枪口无声落在唐镇额前。

    姜见明神色清冷,沉声道:“战场不是开玩笑。在那种地方,带着一个残人类拖油瓶,你会死的。”

    =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唐镇就知道自己这个苍白清瘦的舍友,一点儿也不简单。

    在战术模拟对抗的课上被这位残人类压着打、一次都没赢过的时候,他觉得这人不简单。

    在宿舍里看着这家伙从亚斯兰国立图书馆抱回一摞又一摞他连名字都看不懂的纸质书籍,还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觉得这人不简单。

    ——可唐小少爷很快意识到,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目睹更加“不简单”的那一天,是个下午。他和姜见明上不同的选修课,下课就听说自己这舍友出事儿了。

    这家伙居然逃了本院的军事后勤动员学,偷偷跑到第二院去旁听一位特聘教授的讲座,主题是机甲精神操纵技术的研究成果。

    结果万万没想到,人家讲课的老教授示范的时候释放了晶骨——其实按帝国法律,在未经过规范排查的公共场合释放晶骨,往大了算都可以进去蹲半年的。

    可老人家也冤得很,这年代的机甲驾驶领域,晶骨操纵已经普遍取代了手动操纵。讲座主题又是机甲驾驶的最前沿内容,新人类优等生都没几个听得懂的,谁能想到会有残人类来听?

    结果很惨烈,某位悄么声混进来还敢蹭前排座位的姜同学,据说是当场吐血昏迷,十万火急地被送进医务室打了镇定剂。

    可姜同学倒好,醒来之后礼貌地跟小护士道了个谢,坐在病床上问:“请问讲座结束了吗?……现在回去继续听还来得及吗?”

    也就是这个下午,等唐镇冲回宿舍的时候,发现里头多了个人。

    开门那一刻,唐小少爷以为自己在做梦。

    坐在他舍友床上的那道修长身影,他曾无数次在电视与大荧幕投影上见过,并且与每一位帝国人一样,次次都为其天神般的风姿而惊艳拜服。

    ——帝国的少年储君,莱安.凯奥斯皇太子殿下。

    不是虚拟影像。

    活的。

    莱安殿下穿着一身绯红与深黑交织的双排金扣礼服,的确是在大众的电视与投影里常常见到的那件;如瀑垂落在肩头的金发熠熠生辉,可那张俊美到不似人的脸庞上满是焦虑——

    哦不,如果允许他用一个不尊重的词来形容,那么殿下如今的神情或许更接近于……焦头烂额。

    他以一个恨不能将床上的姜见明整个人圈进怀里的姿势,双手死死捧着黑发军校生的脸,不停地轻声急促说着什么。

    而他那位好舍友半倚在床头,手指勾着皇太子殿下淡金色的卷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玩。

    “好的,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小心,嗯嗯……下次一定。小殿下今天不忙吗?政务都……啊?我当然在听!”

    姜见明唇上半点血色都无,神情却很松散,甚至有点儿懒洋洋的。他一下下点头,口中无比温和却也无比敷衍地安慰着,显然没得什么教训,“好的好的,下次一定小心……所以您又甩下正事从白翡翠宫跑出来了吗?礼服都没换下,您真是……”

    尊贵的储君眼角发红——自然是给气的,连深呼吸都因含怒而颤抖,齿间吐出的字句像冰薄剑刃:“是谁逼得我这样。”

    姜见明老实认错,嘴角却还带着笑意:“是我是我,对不起,但是真的没什么事……”

    倏然间,莱安殿下察觉到门口来者的气息,翠绿色的眸子冷然转过去,眼神锋锐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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