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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旧日重门闭了。

    剩踏湿春泥,

    乱粘芳草。

    人面难逢,

    花容依旧,

    断肠声声啼鸟。

    ——陈星涵·探春慢

    故事说完了,司徒闻铃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闪动,良久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她看着他强硬的身姿,倏然绷紧的下颌,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他的头顶,他表情平静,唇边甚至还带点笑意,只是,一双眸子里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悲凉之意。

    在那一刹,陡然地,她竟开始渴望,自他脸上再度看到以往那般轻佻舒慵的表情,那样的谢慕骏才是她所熟悉的,他不会难过,不会痛苦,因为他是谢四少,是散尽千金只博一笑,是处处留情只为无情的四少爷,没有什么能够打击到他,他不会在乎,永远不会……

    叹一口气,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她说:“那并不是你的错。”

    他身子一震,有好一会儿,她觉得,他沉郁冰凉的眼神就要融化了,然而,错眼之间,他神色一变,淡然笑容,如一朵开在悬崖边的红蒺花,飘摇、冷峭。

    “你在同情我?”

    熟悉的哼笑声又起,让她有一刹那的恍惚,怀疑刚刚自他脸上看到的脆弱表象都只是她脑海里的想象。

    于是,她也笑了,微微地,温和地笑,“不是同情,一个丫鬟怎么会同情少爷?无论如何,我们失去的总是比你多。”

    “你?”他身子忽然朝前逼过来,直视她微笑的眸,“失去过什么?”

    她仍然在笑,那样温和淡静的笑容,有时候,往往只有揭开自己的伤疤,才能抚慰他人的伤口,“失去爹娘,失去家园,不能做喜爱的工作……”

    “你喜欢做什么?”他理所当然地打断她。

    她默然不语。

    谢慕骏扬眉,“做女大夫?”

    她愣了一下。

    他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有志气!有意思!哈哈……有趣!”

    那充满嘲讽的笑声令她皱眉,不是他的错?同情?抚慰他的伤口?

    错错错!

    是她想错了!

    这人,根本就是一个恶劣至极,可恶至极的家伙!

    她实在不该心软,更不该告诉他,这个天真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四少爷,如果你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回去歇息了。”她双手按桌,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挑眉,由下而上斜睨着她,半晌,才像是终于想起来的样子,“我们有讨论出该如何处理那个假……女人的问题吗?”“没有。”

    “喔。”俊眸隐约闪过一抹异常淡笑,“坐下,继续。”

    司徒闻铃好脾气地微笑,“一个丫鬟能有什么看法?四少爷还是找别人讨论吧。”

    一臂横伸于前,挡住她的去路。

    “你真有当丫鬟的自觉?”他眨眨漆黑的眸,勾笑。

    闻言,她立刻警觉地挺直脊背,凝视着他的眼神充满防御的意味。

    “咦?怎么突然紧张成这个样子?”他玩味地伸指,轻捉住她的下颌,凑近脸仔细端详她,“难道,你真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热气扑面而来,心漏跳了一拍。

    “我……有什么秘密?”

    大概因为太过关注于他的话语,就连他摸上自己脸颊的动作都忽略掉了,她竟然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

    黑眸掠过恶意的微笑。

    “没有吗?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已对我毫无保留?”

    拇指刮过她嫣红的唇瓣,那柔软湿润的触觉,令他的心微微悸动。

    真可笑!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而已,他的心情竟因她刹那的紧张失控而大好。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怎样,她能取悦于他,就好!

    那样一些虚幻的甜蜜,即便是假的,也可让他的心温柔地麻醉下去,不再感觉到痛苦。

    “四公子请自重。”谁知,她却蓦地朝后退了一步。

    瞪着他,齐眉刘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却看不出是窘迫还是恼怒。

    啧,无趣!

    谢慕骏收回被凉在空中的手指,摸摸自己的下巴。

    良家女子呵,难道非如此才可以显示自己的清白骨气?

    “别紧张,我就算是恶狼,也会择人而噬。”

    要他自重?其实,他一向自重得很,对良家女子,他向来敬而远之,只是,今夜有些反常,或者,不只是今夜,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非常喜欢挑逗她,招惹她。

    或许,他的确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他笑,带点自嘲与邪恶的。

    眼睛,蓦地被狠狠刺痛了。

    那样的笑容,让她觉得心痛。

    为什么会这样呢?

    前一秒,她差点以为自己可以安慰他,差点以为他们可以做彼此交心的朋友,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已瞬息万变。

    那样嘲弄的,不屑的,冷淡的,虚伪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她。

    他当她什么?

    只是一时排遣寂寞的绯绯红粉?

    他究竟当她是什么?

    司徒闻铃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四少爷若是恶狼,府内也没有狼食。”

    呃?狼食?

    谢慕骏双眼一亮,看着她,咧嘴笑了。她这个比喻让他想起街尾王大娘的水晶豆腐羹,嫩白、糯甜,而且清香扑鼻。

    就像是——她白嫩且微泛红晕的双颊。

    笑容渐渐扩大,一抬眸,却发觉她已转身离去。

    笑容微微一垮,便觉有些无趣。

    半晌,忽然对着她即将消失的背影,圈指大喊:“为什么你从不自称奴婢?”

    远去的身影蓦然一顿,下一瞬,已拔足跑了开去。

    只余他自个儿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耳际。

    那么突兀又响亮,没吓到人,倒吓了自己老大一记。

    讪讪然放下圈住的手指……

    有些莫名其妙,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净是荒腔走板的失常?

    为、什、么?

    午后,珍膳楼。

    她越来越担心,脸色越来越沉重。

    “你瞧,这么漂亮的首饰盒,送给丁当,她一定喜欢;还有还有,喏,这根烟斗,送给陶伯伯;还有阿豪……”眼珠滴溜溜地在摊开一桌的礼物上面搜寻,“啊!找到了!这块镶银虎玉,是送给阿豪的。”少女兴奋地说着,可神情却是掩不住的疲惫。

    司徒闻铃咬了咬下唇,抑住眉间隐隐的忧色,看她那么开心,实在不忍心打断她。更何况,在这人地两生之处,她的快乐又能维持多久?

    司徒闻铃暗暗叹了一口气,强作笑颜,“还有你的父母呢?这根珠钗……”

    “父母?”少女撇撇嘴,“我没有父母。不过……”眼珠一转,找到一物,她一把抓起来,“我也帮王妃挑了礼物。”

    是一条色彩艳丽、花纹繁琐的香帕。

    以一个千金小姐的眼光来看,这帕子是太粗糙,也太俗气了些。

    但她知道,王妃一定会喜欢。

    这几日,她看在眼里,王妃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假女儿”是极尽宠爱之能事,她要什么,她便给什么,她不要什么,她也给。

    似乎是想要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

    有好几次,她话到嘴边,想要对王妃说出真相,但,怎么忍心?看着王妃一日一日欣慰感动的笑容,她怎么能告诉她,这不是那个已然疯掉多年的谢三小姐?

    她怎么能说?

    然而,奇怪的是,她没有说,谢慕骏居然也没有说。

    他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让衙差来锁人,反而三不五时便要到落雪轩里坐坐走走,显示他对这个双生姐姐的关心。

    于是,再没有人怀疑。即便她行为粗鲁,偶尔更会爆出一些让人大跌眼镜的粗俗话语,但,她是一个病人呀,一个疯掉多年才刚刚神奇般好起来的病人,又有谁会跟她计较呢?

    于是,她便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

    于是,便也成为司徒闻铃在这府里,唯一一个交换秘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王妃一定会喜欢的,对吧?年纪大的女人就应该用一些颜色艳丽的东西,这样才会显得喜气嘛。”“慕澄”还在那里自说自话。

    司徒闻铃看她虽如此兴奋却依然掩盖不住满脸的萎顿之色,不由得轻声问道:“你还好吗?累不累?”

    “不累不累。”“慕澄”满不在乎地甩甩头,双手继续在礼品堆里翻找着。

    逛了一个上午,买了一大堆古物,她想着,到她回去的那一天,这些东西会多么值钱。

    “啊!找到了!”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被推到司徒闻铃面前。

    小巧的、精致的盒子,用红色缎布细细包裹着,看起来好像是首饰一类的东西。

    “给我的?”

    “对呀,拆开来看看!”“慕澄”催她。

    她笑,“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注意?”

    “慕澄”得意地眨眨眼,“就是你刚刚看菜牌的时候,我说要去下洗手间,然后就跑到对面……”手指从临街的窗口指出去,蓦然一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洗手间啊!没想到在未来,茅厕也拥有了那么优雅的名字。

    司徒闻铃好笑地顺着她的手指瞧过去,神情也是陡然一怔,来不及收回的笑容就那么凝在嘴角。

    “吉祥首饰铺”就位于“珍膳楼”的斜对面,此际,从“珍膳楼”二楼雅座望出去,敲可以将整个铺子尽收眼底。

    “原来这样的女子就是花魁呀!”“慕澄”在一愣之后,注意力便完完全全地被铺子里面那个红衣红裙的娇媚女人给吸引了过去。

    “啧啧,真的是柔若无骨耶,连走路都要人扶。”说着说着,不经意间,逸出一个大大的呵欠,接着又是一个,好像上了瘾似的。

    司徒闻铃抿唇不语,良久良久,移不开视线。

    原来,那个人的另一面是这样子的,他还可以不那么冷诮可恶,他还可以如此体贴温柔。

    她看着他亲手为女子簪上发簪,她看着他笑看女人一样一样地将饰物佩戴上身,招摇荣宠。

    女为悦己者容,那么,他喜爱的是否就是眼前这位卓约美丽的女子?

    眼睛蓦地被刺痛了。

    好痛好痛。

    “别紧张别紧张,我们还有法宝呢,那女人抢不走你的相公啦。”“慕澄”察觉到她的异样,赶紧献宝似的打开首饰盒,红色绒布垫子上面摆放着两枚大小各异,形状相同的玉扳指,“喏,”头好痛,像是犯了毒瘾似的,“慕澄”猛甩一甩头,振笑着说:“这是对戒,我们那里的习俗,婚后男女一人一只,象征着套住彼此的心,再也不会变。”古时候没戒指,权用扳指充当好了。

    正说着,话音还未落,手指一颤,首饰盒砰然落地……

    “慕澄!”司徒闻铃骇然惊呼。

    然后,眼看着“慕澄”跌倒于地,浑身缩成一团,身子像得了寒热病一样,抖个不停。

    “你怎么样,痛不痛?哪里不舒服?”

    她急急蹲下身来,想要探“慕澄”的腕脉,却被她一把甩了开来,额头撞上桌角,痛得她连抽两口冷气。

    然而,“慕澄”比她更要辛苦,凄厉的嘶喊声从尖利的嗓子里挤出来,像一把尖刀,划痛她的耳膜。

    司徒闻铃忍痛扑到窗口,大街上人来人往,就是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蓦地,一种无能为力的恐惧的感觉,如潮水一般包围了她。

    那个人……不在了,在她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那个人,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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