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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第二天,睡饱觉足的阿凉终于伸着懒腰,醒了。

    他掩着嘴打了好几个呵欠,这才注意到今日床铺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他的床比这个宽比这个大比这个软比这个奢华,而现下他躺的这张,相对而言却又窄又小又硬又朴素。

    拍了拍床板,他噘着嘴皱着鼻子使劲嗅了嗅,然后转过头,将脸埋在枕头里,深深地吸气。

    唔,就是这个味儿,既好闻,又催眠,还驱蚊,好久没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

    贪恋地在枕头上蹭了好久,他才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弯着身子坐了起来。

    窗外,阳光大盛,即使隔着一层窗户纸,明晃晃的光亮仍刺激得太阳穴鼓鼓作痛。

    从小到大,他就很怕夏天,一入夏,他就夜夜不得寐,苦不堪言。究其原因,乃,他有惧蚊症,很严重的那种。蚊子是他的仇敌,嗜他血成性,一到夜晚,天刚擦黑,它们就迫不及待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围,害他必须不停走动才能避免自己成为“蚊窝人”。

    同为一母所生,阿闲却压根没有这种烦恼。坐于一处,蚊子专咬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反观赤膊露脚的阿闲,蚊不沾身,潇洒非常,真是不公平哪不公平,人比人,气死人!

    为了驱蚊,他这些年什么偏方都用了。听说蚊子不爱闻夜来香的味儿,他就在房前屋后种满了夜来香。听说蚊子怕蒜的辛辣味儿,他就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蒜不离口。听说艾草能驱蚊,他就天天用煮好的艾草水泡澡。听说鄙能驱蚊,他就将其叶捣碎成汁,在泽涂满全身。听说穿白衣能降低蚊虫叮咬的机会,于是他非白不穿。听说……

    唉,所有“听说”到他这里全变成了“传说”。不要说双管齐下,就是多管齐下,也没用,蚊照咬,血照失,晚上照样睡不着。

    这一回倒是因祸得福,没想到被恶人掳去却能换得一夜安眠,很好很好,不错不错。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如果能日日好眠度过盛夏,他倒不介意成为他人阶下囚。

    伸伸懒腰,阿凉抬脚下床。

    脚刚立稳,就感觉到强烈的窥视,这屋内,竟另有旁人。

    直觉地回身,整个人一下子落入到一双黑眸中,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又缓缓落回去。

    那是怎样温润的一双眼睛啊,黑、亮,却不见利芒,似柔软的波光,缓缓流泻进了心房。

    “阿凉掌柜,昨晚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阿凉眨眨眼,看黑眸的主人抱拳起身,高大健硕的身躯似一座高山拔地而起,他不由后退一步,以便将他悉数纳入眼中。

    没想到,这个掳他之人竟是昨日在店外吸引他多看了两眼的黑衣人。

    虽然昨天只看了他的侧影,没瞧清五官,可他知道,就是他没错。

    这个魁梧的男人,即使离得这么近,也没有给人压迫感,仍是那副恬淡的样子,看着他,就觉得心静,清凉。

    他仍着一身黑袍,金丝滚的边,麦穗绣的纹,修身挺拔,卓而不凡。

    他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他。

    没想到阿凉掌柜平平板板的面孔上竟镶着两枚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双眸,一身素白,好似一幅静谧清幽的水墨画,宁静而致远,文雅而隽永。

    对视中,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而后叩门声响起。

    “大哥,你起了吗?”

    黑衣人收回视线,拉开门,门外站着一名俏生生的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柳眉,杏眼,樱唇,骨碌碌转着眼珠的模样煞是可爱调皮。

    “麦望梅?”

    看到她,阿凉启唇低问,只是确认,语气并不惊奇。

    “咦,你记得我?”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只有一面之缘的阿凉掌柜准确无误地念出来,她的杏眼立刻变得又圆又大,眼中闪烁着好奇崇拜的光辉。

    阿凉扫她一眼,没有回应。

    麦望梅有点无措地咬了咬唇,求助地看向大哥。

    黑衣人将梅儿拉到身侧,语声清淡:“在下麦正秋,是梅儿的兄长,昨天梅儿哭着从大雄店跑出来,在下以为舍妹受了欺辱,一时鲁莽将阿凉掌柜掳来,还请阿凉掌柜大人大量,原谅在下的不敬。”

    “麦正秋?”阿凉偏了偏头,耳中除了这三个字,其他的全成了耳边风。

    他喜欢秋天,四季中最爱的一季,没有蚊子,微微的凉,很容易入睡。

    望向这个叫秋天的男人,他问:“你们,是南桑人?”

    据说,南桑国有麦氏一族撑起整个南桑国的粮食种植。麦氏家族内部细分为好几部,麦家长子负责麦部,次子负责稻部,三子负责豆部,四子负责薯部,五子负责杂粮部,另有幺妹,年纪尚幼,不曾接触家族事务。

    近些年,南桑国一年涝,一年旱,旱极而蝗,颗粒无收。靠着存粮度日,南桑国捱过了两年,可是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若是能取得旱涝保收的《天书》,或许能助南桑国渡过难关再创辉煌。南桑国君辗转得知上古《天书》被馆藏于东来国,遂令麦氏不遗余力也要取得《天书》,今年若是没有粮食充盈国库,整个麦氏一族将难辞其咎。

    天威浩荡,莫敢不从。

    经过族人的反复商议,麦氏想出了联姻之计,无奈东来国王提倡什么婚姻自由不愿干涉儿女终身幸福,麦氏“求婚”遭到婉转拒绝。愁眉不展之时,忽闻东来国要进行太子妃大选,麦氏族人立刻又看到了希望,遂命刚收割完麦子的麦家长子麦正秋收拾行囊,携妹来到东来国,了解“敌”情奋力一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身负重任的麦正秋,带着稚气未脱的小妹,已在东来城逗留半月有余。其间多方打听,探得消息曰,入选太子妃的捷径只有一条,乃,前往大雄小雌走一遭,将扮相绘成画像投至《皇家御览》。《皇家御览》一月一期,每期入选二十名刊登,登上《皇家御览》者将获邀请函一封,年底将有幸进宫参加太子妃大选PK。PK是什么玩意儿,如果你不懂,请你去翻阅十五年前,也就是天佑三年,由东来国着名儿童文豪作家东方文英撰写的作品《童话》以及《走失的公主莲》。

    总之,为了体现公平公正的原则,这次太子妃大选向全民公开,上至王孙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男女不限,机会均等。

    “你们,是南桑人?”

    听到阿凉掌柜的发问,麦正秋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麦氏一族虽在南桑国是家喻户晓的名门望族,可对东来百姓来说,却陌生得闻所未闻。想来这大雄小雌店能登上《皇家御览》并成为太子妃大选的筛选第一站,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若是能得阿凉掌柜助上一臂之力,或许梅儿的胜算会加高一筹。

    麦正秋心下计量着,待抬眸迎上阿凉的注视,被那样纯净清澈的瞳仁一照,他面上一热,竟心生赧意。

    只是那样淡淡的凝视,竟似被他瞧去了整个灵魂,无可名状的羞愧急涌而上,突然间,他不太愿将自己的算计用在他身上。

    暗咳一声拉回心神,他平静地开了口:“阿凉掌柜真是好眼力。”

    阿凉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打量一番梅儿,然后指了指室内的座椅,示意她坐上去。

    梅儿似又回到了前一日,似做梦一般,他只点了点头,她就似被施了法术,抬脚,迈过门槛,心似小鹿,紧张又期待地坐进那把又软又舒服的墨绿色太师椅,抽签,换衣,感觉他柔润细腻的手指在脸上轻揉慢捻创造神奇。整个过程似在云里雾里,全身轻飘飘的,由内至外感觉到欢欣和羞怯。很想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可一睁眼看到他全神贯注无波无澜的眼神,她又慌不迭阖上眼,只觉心似要跳出嗓子眼儿。呼,她肯定病了,远离家乡,水土不服,所以,病得很凶,很难受。当他的一切动作停止,她看到镜中的自己一脸乌黑一身褴褛,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这样子的她好丑好臭,他,他很讨厌她吗?

    怔怔地看着那把迥异于墨绿色太师椅的松木椅,梅儿揪着衣襟,迟迟不敢坐上去。来之前,她刻意把脸洗得白白弄得粉粉,他又想把她弄得丑丑臭臭?

    求助地望向大哥,却见大哥望着门外,沉思的模样让她想唤却出不了声,只好怯怯地垂下头,装作没有看到阿凉的指示。

    “如果梅儿姑娘这般胆小怯懦,我想,这大压是不必参加为好。”

    朝门口走了两步,阿凉在桌旁坐下,自顾斟了杯茶,慢咽而下。

    与其劳心耗力做什么“瞎子点灯白费蜡”的无用事,不如归去,另觅良人。

    可惜,他的好心规劝,无人听得进。

    梅儿一听,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

    麦正秋听了,眉头微朋又松开,沉吟道:“不知太子有什么喜恶,还请阿凉掌柜指点一二。”

    阿凉转着茶杯,抬眼看过去,嘴角微勾,“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倚窗而立的麦正秋心下一怔,那是笑吗?轻轻浅浅的,好似他南桑国最纤细最柔韧的桑蚕丝,几不可见,却价值连城。还有那眼中的一抹狡黠,隐隐带着笑意,却暗藏算计,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似中了魔似的,想要倾其所有,只为那一抹浅淡近乎于无的一笑。

    “阿凉掌柜要什么好处?只要麦某力所能及,定当双手亲奉。”

    压下心中莫名的激荡,麦正秋手搭向窗棂,指腹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上的镂纹,沉声应答。

    好似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阿凉放下茶杯,曲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好,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得到承诺,阿凉负手起身,一步一顿,站到他面前。

    “我想要你的味道。”

    对,就是这个味儿,离得近了,越发滋心润肺。不知是衣服布料的味儿,还是洗衣皂荚的味儿,真好闻啊真好闻。

    阿凉皱皱鼻子,眯眼深吸了口气,仍觉不过瘾,抓过他的胳膊,将脸埋入他的袖中,蹭。

    纵是麦正秋再怎么沉稳,也不禁后退一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像小狗样在他衣袖间嗅来嗅去。

    他一退,他立刻跟进一步,为防他再退,他竟伸臂环住了他的腰,脸顺势埋进他胸膛,深呼吸,深吐纳,满足地发出几声细微的呻吟。

    那副眯眼陶醉的模样,仿若娇憨的稚儿,有趣可爱,令人无法着恼。

    僵硬地张开双臂,麦正秋想推开他,手落到他肩上,却怎么也不忍使力。

    被人如此眷恋地拥抱,是生平第一次。似受了他的传染,他竟然对这个拥抱也滋生了眷恋。

    于是,原本想要推拒的手掌,落下去时,竟然变成了拍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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