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你是大人了慕黎黎,要为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任。我最后问你一句,一拍两散固然痛快,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她仰着脸望向他,眼神清明而凉薄,没回答但姿态已说明了一切。
她什么时候后悔认错过,百年不见得一遇。席烽初见时曾经很喜欢她的一双眼睛,温驯而不矫情,殊不知这位难缠的作都作在了心里。
“可以。”他点头。
慕黎黎眉目间骤然一紧,冷淡的表情上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渐渐渗透出苦涩之意。心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后头的手续一大堆,我直接找丁助理?”
“他没那么有空,而且也不负责我的个人事务。”
听你胡扯,慕黎黎问:“那怎么办,我还是找你?”
“你不是找了徐律师吗,有事找他去。”
慕黎黎毫不做作的瞪了他一眼:“他能替你做主?”
“是的,全部。律师处理起来更专业,能省很多事不是吗。”席烽似乎意兴阑珊,有点到此为止的意思。
道理上应该是。两人对望,慕黎黎看起来无懈可击,内里已心乱如麻。
席烽在她房里又站了一会,不再多言,沉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他回家前慕黎黎已等了他一个晚上,倒在床上歇下,辗转反侧找不到睡意。
心里一会儿像油煎一样被人架在火上烤的焦灼,一会儿像浑身被人抽去了筋骨似的无能为力… …然后又忍不住哀戚的破罐子破摔。也许天底下的婚姻大都相差无几,看似华丽的袍、实则爬满了蚤。
世上的怨侣那么多,也不多他们这一对。不管怎么说,胆大先提出分开的是她,主动挥挥衣袖要走的人也是她。这场角力他们势均力敌,席烽终究没有赢过她。
可内心深处又有个声音冒出来说,不对,她这一步走错了。不是谁赢的结果,而是双输且输的彻底。
手机在深夜里响起,是徐律师的微信:“抱歉席太,周六忽然有个急事,你们能换个时间吧?下周有空我给你通知。”
慕黎黎反复看了几遍,这下倒是决定可以赶快睡了。睡前给他回复过去:“好的,不急。”
公司里,新年伊始,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出来了。
好的地方是投资人的第一轮估值终于浮出水面。坏的地方是,估值比原先预想的水平降了百分之十五到二十。
“这— —差距有点大啊,为什么给砍掉了这么多。”老唐来回搓动着双手,在座位上唉声叹气。
高出来的是他的业绩,低了,却不好和公司交差。然而烽火毕竟是第一次在市场上公开融资,没有硬性参考的可比价格,谁签支票谁说了算,主观成分占到一大部分。
“和他们的项目负责人交流了一下,报审之前他们内部有分歧,所以估值被压低了。”慕黎黎说,“一方面酒店行业是消费受创的排头兵,回暖的信号向好但有限。另一方面他们对烽火的实力有信心,但对未来现金流是否健康仍持保留意见,长期看能否高倍数退出并不肯定。”
“说来说去,还是消费赛道本身的问题。大趋势是降温的,即使搭上技术、管理上的再多亮点,估值也上不去多少。这是烽火当前面临的现实,我来和席总解释吧。”
老唐到底资深,胸中自有丘壑,没把压力压给慕黎黎,就先让她走了。
从老唐办公室出来,看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埋头静思,慕黎黎身上的浮躁之气也静下来不少。
其实她是抱着后面和投资机构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来的,谁叫业绩第一呢。没想到老唐三言两语就甘心认了。
当初跟随老唐是因为她想做投资,而不是冲着在谁手底下效力去的。因为被穿过小鞋的关系,她对老唐甚至有点小成见。慕黎黎第一次觉得,和老唐这样的上下级搭配也不错,他在大事上的站位到底比她高、也比她稳。
快到中午的时候,丁助理来电,说席总在隔壁大厦二层的小南国做东,请你和唐总吃饭,好好聊聊估值的问题。
慕黎黎手头一堆活,问:“为什么不在公司谈,下午老板的时间全定满了吗?”
丁助理哪儿说得清,他只是听命行事:“大概是— —话题太倒胃口了,他想换个环境?”
“我要带计算机过去吗?如果他想知道细节的话,不然也不会叫我也参加了,对吧?”
“呃,”丁助理想了想,一言难尽地道,“不大好。餐桌上你还给老板放ppt ,只怕他饭都吃不下了。”
慕黎黎一想,也是蛮煞风景的:“那… … ”
“带嘴去就行了。”丁助理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说,“你大人大量,别和老板顶着干,我们都看了几个礼拜他的臭脸了… …别人不懂你还不懂吗,您人到场比什么都管用。”
这话说的,像劝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劝,让慕黎黎心情瞬间变好。
她和老唐从公司出发的不晚,赶到餐厅的时候席烽却已经在等了。
“你们的意见呢?都说说。”席烽听完情况,问。
慕黎黎级别最低,理所当然先说:“这一波的估值比预期低不少,前期做了很多工作,所以我觉得有一点遗憾。但也没想好要不要硬抗一轮,再和投资人还还价,探探他们的心理价位。”
买家一般的原则是坐地还钱的把价格砍下去,手里总会留一点空间给对方。
“另一家基金的估值出来了吗?”
慕黎黎迎着他们两人的注目,摇了摇头:“基本不用寄予希望。这两家基金的尽调几乎同时进场,过程中进展相差无几,报价肯定不会有太大差异。第一轮融资多多益善,他们也清楚我们不会让他们竞价的心理,私下肯定互相通过气了。”
“没错。”老唐说,“这对我们来讲才更棘手,一家之言不可信,两家专业机构都是这个结论,这个估值里面即使有水分,恐怕也很难挤出来太多。”
服务生陆续开始上菜,暂时打断了老唐的发言。席烽举筷示意他们边吃边说,还给每人盛了碗热汤。慕黎黎早饿了,不客气地端起来就喝。
老唐可没兴致,等服务员退下去接着说:“我想是否还是时机更重要一些?上个月方辉平方总过来那次,他说的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很多地方重提号召大家共克时艰,时局之艰难不是一时的,眼看春节前又有几波反复,国外已经是躺平的态势— —也许今年初形势还乐观,但年后未必敢维持这个乐观。”
一个产业的发展说到底光凭自身努力进取是不够的,宏观态势、经济政策的影响深远而剧烈,对动荡之中的烽火尤其如此。
“从未雨绸缪的角度来看,百年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抓住机遇缩短战线更为实际。我还是建议速战速决,尽快让公司轻装上路。”
这番话的高度和角度,与席烽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同意。当下有人买单、能筹到钱是第一位的,不必纠结于估值的高低。面对这些头部的产业基金,放低姿态不是坏事。我清楚烽火几斤几两,该让就让吧。”
一席话听完,慕黎黎仍然有点矛盾,擦擦嘴说:“一想到五个点就能差出来上亿的数字,还是挺难下决心取舍的… … ”
她的话在两人面前略显随意,至少相比之下,比老唐的庄重严谨要随意多了。不过正题说得告一段落,正好让桌上的气氛轻松一些。
三人位的圆桌,无论怎么坐席烽和她都相邻,闻言侧身瞅了她一眼。
老唐笑了,问她:“我也肉疼啊!听说你们年轻人有句话,叫成年人不做取舍、全都想要,哎,真能做到就好了!”
慕黎黎也笑,颊边浮现出浅浅的梨涡,人都娇俏了几分:“您说的太对了。”
“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全部都要、高低都占着,那就不一定是本事、而是太过贪心了。”席烽泼冷水。
隐隐影射什么似的,说完他也意识到怪异,画蛇添足地补充,“ … …纯粹就事论事,我没有别的意思。”
手下一动,将功赎罪似的忙给人布菜。舀了尖尖一勺,慕黎黎一抬头,视线扫过他,他心领神会,勺子半路拐到了老唐盘子里。
老唐一勺,慕黎黎一勺,几个主菜一一送到两人前头,礼贤下士的照顾到家。老唐受宠若惊:“席总太周到了,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好… … ”
一桌菜色大部分是清淡细腻的本帮菜口味,只有新上的这道毛氏红烧肉,咸香油辣、腻得格格不入。
老唐观察了几回,见席烽完全不动筷子,脸上也露出嫌恶的神情:“这家店还做起川菜来了?这一道既不清口也不健康,吃了容易把血脂高、血糖高的毛病引出来,再去加工加工去去油才好。”
他招手叫服务员,被席烽拦下:“不要紧,少吃即可。”
有人就偏爱那一口肥腻的,在慕家吃到“油嘴滑舌” ,老唐当然注意不到这种细节。
“不好不好,厨师一定有改良的法子!”老唐锲而不舍,“让他们返工去,这道菜也太砸他们的招牌了,回头我找他们店长去,这还是我们的协议餐厅呢… … “
席烽没拦住,眼睁睁看着菜被撤下去,老唐还提了一堆要求,没个半顿饭的功夫端不上来。
回头再看慕黎黎,人家跟没听见没看见一样,吃得正欢。
家里的阿姨赶在春运到来之前请假回老家,家里几天不开伙了。他这番心意,算是付诸东流了。
第六十章 你也不要学别人
慕黎黎买完单回来,席烽和老唐的交谈也告一段落。时间不早,下午还安排了几个会。
她没入座,套上雾蓝色的大衣,一边系丝巾一边站在桌边等待。两位男士很快起身,席烽又改了主意,对老唐说:“你先回,慕经理留下,估值的事我和她再嘱咐几句。”
慕黎黎抄在大衣兜里的手不自觉僵了一瞬,老唐拍了拍慕黎黎的肩膀,在餐厅的出口消失不见。
席烽下巴朝着座位一点:“站着像什么话?坐下说。”
人来人往的食客都会瞟过来两眼,慕黎黎拉开椅子,刻意往离他远的方向挪了挪。
席烽眼神一变:“你们唐总巴不得我给你做思想工作,你这是不想听?”
“不用做我也能想明白,不会钻牛角尖。”大帽子压她她才不怕,慕黎黎环顾四周,好在并没有熟悉的面孔,“下午的事多着呢,不是说越级汇报不好吗,席总到底有什么指示?”
他这个留人的借口显然蹩脚,被她一刺一个准,“能有什么指示。我们之间你问我这个,要问也是我问你才对。”
事到如今,他哪敢指示她。席烽长呼出一口气,憋了一顿饭的时间,总算轮到两人独处,“是有个事情。”
他停了许久,却迟迟没说出来。慕黎黎看懂了他眼里的无可奈何,心里的期许慢慢淡去,道:“我倒想起个事情,要和你说。”
“什么?”席烽极意外,眼中有束光忽闪而过。
“老唐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往前多打算一步。”慕黎黎支着胳膊,架在餐桌边缘,倒是一副正经谈事的架势,“其实你需要做通思想工作的人不是我,反而是他。”
席烽不认:“何以见得?”
“你没发现,老唐最近越来越尽心了吗?给我们下面人很多压力不说,他一个快五十的人,跟着我们连续熬夜加班也不在话下。因为— —这个项目做完,将来能力保他的人,只有你。”
“是吗。团队每个人入的股份在那里,我以为这是他的本分。”
“入股是入股,也会有后顾之忧。他现在估计心里已经开始不安,如果互联网背景的基金进来,会不会— —他就被踢掉了?”
慕黎黎娓娓道来,类似的场景对她来讲不是第一遭遇到,“老唐的风格,更像是那种传统企业的财务总监,人保守稳健,管运营、管流程、管核算是他的专长。可是如果换了股东,一轮轮的融资做起来、甚至往上市的路上推一推,他的短处也会变得明显。”
“资本运作方面的经验不足,应对显得生疏,是吗?”
“嗯,只能说老辣的资方会有顾虑。特别是你知道,互联网公司的高管主力一般是八零后、九零后,他的年纪也会是不利因素之一。”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我来说,他这个财务总监是合格的,并且是能对烽火产生助力的。”席烽说。
“但对投资人来说,未必。没有人会在这种多变且不确定的时期,还有看淡一切、不争不抢的平常心。”
言尽于此,再说就是赘述了,人事安排轮不到她操心,只是怕他太忙顾不到。
慕黎黎摊摊手:“反正你多想想吧,当前融资的第一关没有眉目还好,他会努力往前冲刺、体现他的价值。一旦后面进入关键环节,他会越来越迟疑,因为他心里需要对未来有明确的保障和动力。”
作为深度参与到如今这步的成员,慕黎黎当然不希望项目出事。外部的挑战尚且应付不过来,如果负责的老板再换人,她和团队的一切努力将成为彻底的白忙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唐是个善谋的人。他的想法我会关注,找个时机和他正式谈一回。”席烽说。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手机已经滴滴响了好几次,他无奈地扣下屏幕:“你的提醒很有帮助,可是,唉,我更愿意你和我说点别的。”
对着别人谈笑风生,对着彼此却收回了那副温情大度的面孔,冷面罗剎似的相对无言。她是,他亦然。
“说什么,席总不也没事可说吗?”
慕黎黎想,也许她不应该期盼别的什么,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似乎从来没有过情侣之间亲密无间的片刻。
周围的服务员开始准备午休,催他们离桌,于是两人起身往外走。写字楼里恢复了上班的秩序,底商区域的客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