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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聂北赶紧顺着那个方向去找,人海茫茫自然是找不到的,只能焦灼又无奈地放弃。事到如今,他已经反应过来,压根就没什么上海族叔,可没有族叔,她一个小姑娘又怎么在上海立足,她说她能,聂北却没那么容易相信,讨生活哪有这么容易。

    这时候,聂北忽然想起她信里提到的包袱,她有两个包袱,一个她自己背着,一个他帮忙拿着,原来她是有意为之。聂北心情复杂地叹一口气,随意打开包袱,刚瞥了一眼,猛地合上,左顾右盼觉无异样才尽量神色如常地往回走。

    到个安全的地方,聂北打开包袱,当即倒抽一口冷气,差点闪瞎眼睛。两条大黄鱼,五条小黄鱼,一筒银元,这些东西起码值一千个大洋。

    聂北呆若木鸡,她哪来这么多钱?等等,姜家被汪秋月偷走了一大笔钱,那真的是汪秋月偷的?

    聂北怔怔盯着金灿灿的金条,真相呼之欲出——来弟偷的。可他又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来弟?那么弱小可怜的姜来弟!

    聂北觉得自己可能大概也许从来没有真正看明白过那个小姑娘。敢偷钱,还从不被怀疑,敢一个人留在上海谋生,真的弱小又可怜?

    他不禁想起那天来弟告诉他,聂老三说姜天赐是他儿子。聂老三真的说了?那天公审时,聂老三和汪秋月模样不像在演戏,当时他就觉得有点奇怪,只是没多想。现在多想了下,他非常怀疑自己被骗了。

    聂北一言难尽地搓了搓脸,感觉被狠狠上了一课:以貌取人使不得。

    且说离开的姜归,她找地方换上姜天赐的体面衣服,这些时日下来脸上的淤青也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收拾收拾,倒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年。

    姜归塑造了一个被恶毒后娘赶出家门的可怜原配嫡长子形象,成功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弄堂里租下一间房。

    房东是一位本地老太太,家里开着一间酱油铺子兼卖杂货。院子里加上她一共住了三户人家,一户是一对中学教师夫妻,另一户是报社记者。看起来都是很体面有礼貌的人,对此,姜归很满意,所以哪怕租金贵了点,她也不介意,她不差钱,只差安全又舒适的居住环境。

    善良的房东金老太太十分同情被恶毒后娘赶出家门的小可怜姜归:“你这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找个工作,我都十六岁了,可以养活自己。”姜归把自己年龄说大了两岁,再大实在不符合形象,就现在这瘦小的模样也不大符合,姜归归咎于被恶毒后娘磋磨所致。以姜来弟的经历来看,也差不多,林婉娘这个亲娘比一般后娘还恶毒。

    金老太太忧心,说了大实话:“你这样怕是不好找工作。”

    姜归:“总要试试看的,我中学毕业,应该能做点简单的文书工作,我还会算账,还学过一点中医,只要能吃苦,想来能养活自己。”

    金老太太惊讶:“你上过中学。”这年月中学生可了不得,多少人大字不识几个,看姜归的目光顿时变了,别看娃娃小,是个文化人哩。

    姜归腼腆笑笑。

    “你还学过中医?”金老太太反应过来。

    姜归答:“我外祖父生前是郎中,我爹就是他的弟子……”姜归声音低了下去,给了金老太太脑补的时间。

    金老太太补全:大概他爹娘就是这么在一起的,说不得老岳父还把看家手艺都教给了女婿,只是没想到女婿在女儿死后马上另娶新人还把外孙赶出了家门。金老太太一阵唏嘘,这世道啊,礼乐崩坏,人心不古。

    姜归接着道:“我小时候跟着外祖父长大,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药理知识。”

    这话真的居多,她家里祖辈父辈都是从医的,祖父外祖父都是老中医,父亲心外科,母亲中医妇科。家里叔伯姑舅姨不是行医就是从事与医学相关的职业,第三代也没跳出这个圈子,她就是医学生。

    金老太太上了心,她是老上海人,路子广。过几天老太太找上姜归,说有一家药堂招学徒,第一年只包吃没薪水,第二年开始看能力给薪水,问他要不要去应聘。

    能继续学医,姜归求之不得,庆幸自己遇上贵人了。说来除了姜家人,这一路她遇上的都是好人。

    应聘很顺利,比起其他人,姜归识文断字还懂药理,尤其一手炮制药材的功夫十分老练。

    掌柜的也厚道,没把姜归当嘛事不懂都需要教的新学徒对待,给开了五个大洋的薪水,这倒是意外之喜。

    回头姜归买了四盒糕点感谢金老太太,就这样开启了新生活。

    这厢姜归在上海的生活顺风顺水地进入正轨,另一厢姜家人的命运则开始轰轰烈烈地脱轨。

    第13章 娘道文女主的女儿13 来弟把我和明珠……

    姜归载着昏迷的林婉娘和姜明珠离开四五小时后,姜老太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悚然一惊,拼命喊却只能发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声音,连屋子都传不出去,更遑论传到百米外的邻居家,姜老太只能又惊又慌地过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上午,之前约好针灸的郎中上门,满身便溺的姜老太才被发现,姜老太羞愤欲死。

    郎中不敢自专,解开姜老太身上的绳子后,飞奔去找村长。他瞧着这事情不简单,像是遇上歹人了。

    村民也是这样想的,七嘴八舌地问姜老太怎么回事?姜明珠呢?

    姜老太本就口齿不清,又饱受惊吓和恐惧,中风程度更加严重,之前还能模模糊糊说话,眼下只能啊啊呀呀,谁听得懂。

    听不懂就只能瞎猜,因为不少人看见姜归驾着马车离开,而姜归离开时将有问题的饭菜都处理掉。知道的太少的村民们连猜带蒙出这么一个推测:歹徒在林婉娘和姜归离开后潜进来抓走了年轻貌美的姜明珠,为了防止姜老太报信便将她绑了起来。

    知道的太多的姜老太气得直瞪眼珠子,嘴角剧烈颤抖。从醒来都现在,她一刻都没有闭上眼,都在想这件事。

    她们是吃着饭晕倒的,那饭菜绝对有问题,不是林婉娘就是姜来弟动的手脚,姜老太怀疑是姜来弟。明珠说她疯了,她是不是知道她们要卖了她所以真的疯了。她把明珠带走了,她会把明珠怎么样?

    忧惧交加的姜老太蠕动嘴角,拼了命地想提醒村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流下一大串口水。

    村民就说你放心,我们这就去通知医院里的林婉娘,也会报警。

    牛头不对马嘴,气得姜老太头晕耳鸣。

    村长派了二虎爹去医院找人,可医院里哪有林婉娘和姜归的身影,只有暴跳如雷又惶惶不安的姜天赐。

    姜天赐怒骂:“她昨天回去拿钱后就没回来过,她死哪里去了?她居然敢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里。”他在家里是老虎,到了外面立刻怂成老鼠,在人生地不熟的医院,怂得一夜没睡踏实,恨死了林婉娘。

    二虎爹可不是姜家人,会惯着姜天赐的臭脾气,当下拉了脸,口气硬邦邦的:“你娘昨天中午就离开村子来医院了。”

    姜天赐愣了下,怒不可遏:“她拿着钱跑了!她们跑了,都跑了!觉得我是累赘,她们就跑了!那钱是她们拿走的,肯定是她们拿的。”最后一句近乎咆哮,神情更是完全不符合年龄的阴狠怨毒。

    二虎爹被他那模样吓得寒毛直竖。想说不可能林婉娘怎么可能丢下姜老太和姜天赐,莫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这年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瞅着姜天赐那狰狞模样,张张嘴竟是不敢说了。

    最后二虎爹把姜天赐带回了家,姜天赐打心眼里不想走,他还要治疗烫伤。然他没法待下去,因为没有后续的医药费更无人照顾他。

    可回去后,他又能干嘛?一老一小,老的瘫痪在床,小的严重烫伤,躺在床上形同废物的祖孙俩相看泪眼,凄凄惨惨戚戚。

    村长看着这不行,便让姜天赐亲舅妈薛桂花照顾祖孙,总不能让祖孙俩活活饿死在村里。

    薛舅妈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假惺惺抹着泪让村长放心,一定照顾好大外甥和外甥他奶奶。

    姜老太啊啊啊啊强烈反对,汪秋月娘家人和汪秋月一样刁滑,一直想占便宜,可她从没让他们如意过。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还不知道被怎么磋磨。

    没人理会姜老太,也不知没看懂还是看懂了不理会。有人接手姜家祖孙这烫手山芋,大家便没了心理负担,纷纷离开姜家。

    从这一天起,姜老太和姜天赐迎来了水深火热的苦日子,苦,真苦,从来没那么苦过。

    薛舅妈可不会免费照顾祖孙俩,她是冲着姜家的鸡鸭蛋厨房里的米粮肉甚至钱来的。照顾当然会照顾下,不然没法和村里交代,但是想照顾多么精心那是不可能的,活着就行。

    姜天赐自然要发少爷脾气,薛舅妈以前捧着他是想从他手里捞好处,现在?现在是姜天赐得看薛舅妈脸色过日子。姜天赐敢发脾气,薛舅妈就敢骂回去饿着他不给他换药。几回下来,姜天赐不敢横也横不起来了,见了薛舅妈就哆嗦。

    难以接受落差的姜天赐整日以泪洗面,人都哭瘦一圈。

    别说年轻的姜天赐接受不了落差,一大把年纪的姜老太也难以接受。

    薛舅妈清理换洗哪有林婉娘频繁贴心,也不会像将姜明珠一样陪着她说话。

    瘫痪的人脾气本来就差,姜老太更加。然而薛舅妈可不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林婉娘和姜来弟。姜老太一骂人,薛舅妈就不给她换洗让她臭在那。几次下来,姜老太被制得服服帖帖,为了让日子好过一点还得赔着笑脸讨好薛舅妈。

    祖孙俩在欺软怕硬这点上一脉相承,对着林婉娘姜来弟就肆意欺辱,对着薛舅妈就摇尾乞怜。可见,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苦不堪言的姜老太和姜天赐分外想念林婉娘,魂牵梦萦地想,抓心挠肝地念。

    被他们想念着的林婉娘也在想念着他们,一想自己不在,婆婆和天赐可怎么办啊?

    五内俱焚的林婉娘是日也哭夜也哭,稍有力气便痛哭哀求,被毒打一顿消停下,不到两天又开始哭喊不休,然后再被打一顿,再哭,如此循环。

    弄得徐婆子也烦了,麻溜地卖了,卖给一个外省四十来岁的老光棍。

    要不怎么说林婉娘是女主呢,她跪地哭求:“大哥,我是被我那不孝女卖了的。我家中上有瘫痪在床的婆母,下有严重烫伤的幼子,我大女儿也被那不孝女卖了,至今不知下落。大哥,你是个好人,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婆母和儿子需要我照顾,我大女儿等着我去救她,大哥,我求求你,我替我们全家求求你。”

    说罢,用力磕头,磕地头破血流。

    老光棍感动了,真的放了她:“赶紧回家去吧。”

    林婉娘感激涕零:“大哥,你是个好人,婉娘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您。”

    感动的老光棍还给她准备了一点干粮。

    得到自由后林婉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警,希望警察帮她寻找不知被卖到哪儿去的姜明珠。可在这混乱的世道好警察是凤毛麟角,林婉娘没能遇上,无钱打点的她只得到了敷衍了事,林婉娘哭求,被打了出去。

    林婉娘这才不得不认清残酷的现实,警察靠不上,她只能靠自己,可她连经手人徐婆子住哪儿都不知道,一路她们都在车厢里。

    林婉娘伤心欲绝地痛哭一场,只得暂且放下寻找姜明珠之事。家中还有瘫痪的婆母受伤的天赐,也不知道她不在这些日子,祖孙俩怎么样了?一想起来,林婉娘便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就这么的,林婉娘踏上了回家的路,干粮吃完了,她就挖野菜树皮,挖不到就乞讨,靠着一双脚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时隔两个多月,林婉娘终于站在了熟悉的姜家小院前。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小院内外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

    近乡情怯的林婉娘立在门前,潸然泪下。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走开,臭叫花子,不许待在我家门口。”刚走出来的小男孩嫌恶地瞪着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林婉娘。

    林婉娘愣住了,这小男孩她认得,是汪秋月大哥家的小儿子小柱子。

    小柱子凶巴巴叉腰:“愣着干嘛,快走啊,我们家没饭。”

    “小柱子,我是你婉娘姑姑。”林婉娘向前走。

    小柱子呆了呆,盯着林婉娘使劲瞅,终于在那张面黄肌瘦的找到熟悉感,顿时大惊失色:“娘,林婉娘回来了!”那语气,跟狼来了差不多。

    对汪大舅一家来说,的确是狼来了。

    他们美名其曰照顾姜家祖孙,一家七口都住进了姜家。姜家的院子可是村里头一份,岂是汪大舅家那两间破茅草屋能比。以前他们七口人挤挤挨挨睡,现在一人一间屋子还有空的。不仅睡得宽敞了,吃得也满嘴都是油,鸡啊鸭啊,仓库里的面米豆,两个月下来,汪家人都肥了一圈。更别提那些首饰了,姜明珠看不上,汪家人则是做梦都要笑醒。

    这两个月,汪家人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更想长长久久滋润下去。晴天霹雳,林婉娘回来了,她怎么可以回来!

    对于林婉娘的出现,汪家人是又惊又怒又慌。

    姜老太和姜天赐就是喜了,大喜过望。汪家人日子过得有多滋润,祖孙俩就有多凄惨,简直是惨绝人寰。

    屎尿拉一身两三天不给换洗那是家常便饭,姜老太长了满身褥疮,疼得她欲生欲死。吃的都是汪家人剩下的,还未必能吃饱,就这样了时不时还要被汪家人挤兑。更可恶的是,为了省事,汪家人把天赐搬到了她的房间,每次当着孙子的面被换洗,姜老太都羞愤欲绝。

    姜天赐也不遑多让,在村民的压力下,汪家人没敢不给姜天赐治疗,但也舍不得花大钱治,只请郎中开点药保证不死就行。死是没死,可疼得他每天都想死,人都瘦脱形了。

    祖孙俩个骨立形销,比当了两个月流浪汉的林婉娘还要憔悴病弱。林婉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素来体面端庄的婆母满身骚臭味,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皱纹,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白白胖胖的天赐瘦得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眼底乌青面色苍白。

    “娘!天赐!”林婉娘心疼地五脏六腑揪在一块。

    姜老太怒火冲天地瞪着林婉娘,她的喜悦是那么短暂,顷刻间只剩下滔天怒火。要不是林婉娘不见了,她怎么会受这么多罪,要不是口不能言,姜老太早就破口大骂。

    她不能骂姜天赐替她骂:“你还记得回来,你死哪里去了!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等我们被折磨死了再回来!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子吗,你对得起我爹我妈吗?”

    面对林婉娘,当了两个月鹌鹑的姜天赐自动切换回盛气凌人的小少爷。无需人教,他就无师自通对谁能横谁不能横。

    林婉娘痛哭:“我……”

    姜天赐却没工夫听她解释,他恶狠狠瞪着门口缩头缩脑的薛舅妈母子:“滚出去,让汪家人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门外的汪家人悻悻又悲愤,不甘又无奈。

    他们能搬进来享福,是因为姜老太和姜天赐没人照顾,眼下林婉娘回来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

    就算他们不想走,林婉娘也会赶他们走。从姜天赐嘴里知道祖孙的遭遇后,林婉娘罕见地怒了,姜家人是她的逆鳞,姜天赐更是逆鳞中的逆鳞。怒火攻心的林婉娘抡起扫把追着薛舅妈打,凶悍宛如护崽的母兽。

    薛舅妈拽上小儿子夺命狂奔,去找地里的丈夫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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