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容玉心间多了几分防备,他明白宋俨明轻易让他进侯府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为的是暂缓事态的恶化,关起门怎么处理才最是要紧呢。
——倒不是容玉轻率就跟着人进侯府了,一则是他已别无选择,唯有相信自己野兽般的直觉。
二来北安朝法度严明,王侯将相没有任何妄自处决平民的权利,尤是如今圣上时时不忘敲打“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国乃治。”他在门口闹那么一出,让那么多人亲眼看着他进了侯府,就是不希望被稀里糊涂解决掉。
最后嘛,他相信宋俨明,这人实在太过伟光正,根本就不是那等行阴诡之事的人。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小心为妙,他心里还是多了几分防备,暗忖片刻,便跟着小厮去了前厅。
原以为戚总管故意埋汰自己,给安排了那样一间朴素的客房,没想到整个平阳侯府都是走这种古代极简主义风,几乎看不出来是一个侯府该有的规制,也是,整个平阳侯府长期缺少女主人,戚总管又是个粗人,府里自然缺少精细打理。
再说,平阳侯府从宋老侯爷到宋俨明,都是一群清廉到刻板的人物,他们既不学外面屯田放租那一套,也不做那等开庄子养府邸的事来,更不用说收受贿赂这种有违法度之事,除了朝廷例行的俸银,便无其他收入,一国侯府,除了无上尊荣,其实还不如一个普通官吏的府苑装修的奢华。
tm的迂腐啊迂腐,容玉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默默拍大腿。
很快,小厮便带着容玉到了前厅,刚进门便看见宋俨明坐在厅正中的太师椅上,他已经换了件月白的皂袍,虽是简单的料子,但穿得周正,整个人更负月朗风清之姿。
啧啧,本是个可以游戏花间的皮囊,却一定要做那等自我约束的儒家正统。
容玉这般想着,微微颔首:“侯爷。”
宋俨明放下了唇边的茶碗,指了下座给他:“请坐。”
容玉坐下之后,发现厅里除了宋俨明以及戚总管外,还有一个老者坐在下首。
老者身旁放着一个发旧的行医箱,容玉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不好,果然见戚总管皮笑肉不笑开口道:
“容公子,这位是咱们京城回春堂最有名望的荀大夫,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老奴没眼色冲撞了公子,怕公子腹中骨肉有碍,特特去请了荀大夫过来为容公子安胎的!”
安胎?怕是来查验他肚里真伪吧!
容玉心间冷笑,面上却是感激道:“难得戚总管有心。”
他看了眼宋俨明,对方正端着茶盏兀自饮着茶,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人,茶碗里飘逸着几许白气,将他英气的眉目氤氲得有些朦胧。
容玉干脆破罐子破摔,径直走了过去,坐在那荀大夫身边。
“有劳大夫了。”
荀大夫笑了笑:“烦劳容玉公子伸手。”
容玉抬了手,将袖口拉了拉,露出一段白腻的手臂,莞尔笑道:“荀大夫可要看清楚了。”
“自然,公子但请放心。。”
荀大夫徐徐吐了一口气,右手伸出双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左手捏着胡子,闭了眼睛,还没琢磨片刻,容玉脸色猛地一变,抽了手捂了嘴,整个人翻身向前干呕了一下,还没缓和过来又再度连连干呕起来。
如此一阵功夫,容玉才拍了拍胸口,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孩子,尽闹腾我,耽误荀大夫诊脉了。”
“无碍无碍。”荀大夫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容玉又伸了手过去,可对方刚碰他脉门,又是一阵翻天搅地的剧烈干呕,那阵势,活脱脱一深受害喜之苦的孕妇,荀大夫与戚总管皆面有异色,只有宋俨明仿佛没事人一般喝着茶。
闹腾好半晌,容玉才眼带泪花,有气无力地拍着胸口,声音虚弱:
“我这肚子里的孩儿着实太折腾了,片刻都消停不了,咱自小怕大夫,大概这孩子也随我吧,你瞧你这一碰我,我就浑身不得劲儿,罢了,别把脉了,估计没大事儿,只烦劳大夫开些凝神静气的安胎药便好了。”
戚总管忍不住怒道:“你明明就是——”
“行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宋俨明终于说话了,他放下了茶盏,站了起来,与荀大夫温声道:“烦劳荀大夫走这一趟了。”
荀大夫根本就没看出个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就这么回去了,但他为人机敏,是以什么都没说,只回了礼:
“侯爷言重了。”
宋俨明与戚总管吩咐道:“戚叔,你送荀大夫回去,务必妥帖。”
戚总管拜首称是,他狠狠暗瞪了一眼容玉,这才将荀大夫请出了前厅。
厅内仅剩下宋俨明跟容玉二人,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容玉见势不妙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往门口移动,
“你瞧这折腾的呵,我也该回房养胎了,呵呵。”
“慢着。”宋俨明在他身后开口了,“本候知道你并未怀娠。”
容玉早知瞒不过对方,这会儿也只往死里咬:
“谁敢说我没怀。”
宋俨明不再跟他继续在这上面扯,只突然问他,
“你是崇墨的胞弟?”
“啊?”容玉一时想不到崇墨是谁,呆滞片刻才知道这是容长风的字,当即点点头,“是。”
是了,这个节点,宋俨明应该跟容长风风云际会过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知不知晓容长风跟他之间的孽缘,原着的有些细节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宋俨明惜才得很,与容长风见过一面后便有心照拂他,往后还是容长风首辅之路的一大推手。
宋俨明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容玉,仿佛一下子看穿他心里所思。
“如你所愿,平阳侯府可以容留你。”
没想到自己的意图这么快被对方看穿,容玉有些怕宋俨明,似乎在这个人面前,他很难施展熟悉的那套无赖,干脆认了:
“真的?”
“当然。”
容玉大喜,但他明白世上定是没有免费的午餐,果然又见宋俨明说道:“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永远不再见容崇墨。”
这么简单!
容玉几乎要露出个狂喜的表情来——原来对方已经知道他跟容长风兄弟相爱的那档子破事了,这会儿上赶着阻止呢。
容玉想压抑住心头的喜悦,但再怎么压抑,容玉还是忍不住笑了,毫不犹豫答应道:“好!”
生怕宋俨明不相信似的,容玉指天咒地:“我再见他的话出门两百码!”
宋俨明微微一愣,看着他半晌,不过没说什么,容玉心里最大的石头落下,哪里管这位侯爷怎么看他,他大概觉得容长风怎么看得上这么个薄情寡义厚颜无耻的人物吧。
容玉最不在乎的就是身后名,他知道宋俨明的意图。
容长风的才能自不必说,宋俨明早已有心为朝廷招揽他,二人又是莫逆之交,在情在理,宋俨明自会维护他。
如今容长风出了那般大的丑闻,若是将来有心人挖了出来,不说入仕,可能连举子的身份都要给褫夺了。
惜才惜友如宋俨明,自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容玉正美滋滋地分析着,又听见宋俨明严肃道:“侯府自有侯府的法度,你既是留在府里,一切须得照章,否则,本候轻饶不得。”
容玉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我绝对不给侯府惹事,绝对安分守己,请侯爷放一百个心!”
“……休息去罢。”
宋俨明似是不愿跟他多待,很快就站了起来,往厅外去了。
容玉朝他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心里想,你嫌弃老子,老子还不想搭理你这种虚伪至极的伟光正呢,不过他好奇的是,宋俨明这会儿知道了那个秘密没有?
容玉看着那个月白的身影消失在府苑尽头,突然有了些上帝俯视众生的快感。
第6章 宋文彦
宋俨明御下甚严,虽然容玉这个不速之客令人不齿,但该有的待遇戚总管并没有短缺他的,吃穿用度不说精心,至少寻不出错处。
这不,提前打了招呼,到了天黑的时候,便有小厮抬了一桶热腾腾的水来了。
容玉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容玉趴在浴桶边沿,甩了甩头抹了把脸,一张白净剔透的脸蛋更是水润艳丽,他惬意地吐了一口气,径直从浴桶内起来了,稍稍拧干头发,一把扯过几架上的沐巾裹住身体,然后赤着双足走到镜台前。
昏黄的铜镜里映照出一张陌生但俊美非凡的脸。
容玉看着对方,不由得有些恍惚,这种感觉甚为奇妙,明知道对方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这让容玉不由得陷入物质和意识辩证的哲学命题上。
刚才沐浴的时候他检视了这具双性人的身体一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畸形的身子——他不是医学生,对于这种违反自然规则的事物自然觉得万分不适,尤其这还是自己的身体——这样的身体,算男的,还是女的?若是为爱鼓掌,会怀孕么?
桥豆麻袋!
脑子!请停下你可怕的联想!
容玉打了一个哆嗦,好容易等身上的鸡皮疙瘩散去,这才擦干头发,换上了亵衣,他再度看了看铜镜中的人,第n次感慨,啧啧,太美了。
难怪容长风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喜欢他。
然美貌是双刃剑啊,对软弱的原身而言,根本掌不住这随时反噬的利器,若是平平无奇,反而可保终身安稳,真是讽刺。
这会儿的季节是初秋,晚间还留有白日的几分燥热,没有城市的热岛效应,缺少冷气的夜倒也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只是心里总是有着几分不舒坦。
容玉推开窗户,遥遥向外望了去,居然是满月,月华如水,旖旎地洒在这座侯府,让整座侯府的横梁华栋跳动着波状的光芒。
容玉终于明白心间的不舒服来自哪里,这样断绝现代文明的孤独夜晚实在是太令人无所适从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缺少任何一种熟知的娱乐消遣的方式——时间突然多了起来,容玉这种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掰成四十八小时来花的工作狂居然有点不太适应。
真真是工作虐我千百遍,我待工作如初恋。
心中一口混沌之气出不得,容玉便往外面走去想透透气。
刚刚拐个角,便看见有府兵在巡逻,五六个汉子看见容玉时不由齐齐呆愣了一下,里面有知道情况的府兵低低说了两声,这群汉子们便敛神正色走了,对着容玉这样的大美人儿居然丝毫目不偏斜。
看来平阳侯府的人员管理能力还是可以的。
容玉暗暗想。
他漫无目的地走,穿过曲曲折折的廊道,转过几处犄角旮旯,再走一会儿,灯光渐渐少了,除了一两盏幽亮如鬼魅的灯盏,便都是一片漆黑,远远望去,此时的侯府仿佛以往电视剧里的旧社会的吃人的封建宅院。
容玉抓了抓袖子。
他在孤儿院时常因顽劣被罚禁闭,关小黑屋自省自然是常事,这也造成了容玉格外怕黑的弱点,甚至是成年了也改不了,眼看四周乌压压的,忽而又一两声不知名的叫声,容玉心里发毛,连忙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去,可走了一会儿,却是发现周边的景致都是陌生的,无头苍蝇之间,好容易寻着光源找到一处小院子,连忙向院子处快速小跑了过去。
这院子依旧遵循侯府的极简主义风,一个平平无奇的耳门,门楣上书“听书斋”三字,周围一摞深绿的芭蕉长得正旺,差不多是一个符合古代知识分子趣味的典型院落。
这里是哪里?
正疑惑间,耳边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许是怕人听见,这声音的主人甚是压抑,是以轻一阵重一阵的,再细细一品,这声音清脆软柔,竟像是孩童的哭声。
容玉童年时期大多数在这样的哭声中度过,心间微酸,不由得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扑在石桌上,他穿着一件檀色罩衣,垂发扎成两个总角,双肩耸动,正哭得极其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