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徐鹤雪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块糖糕,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做一个专为女子诊隐秘之症的医者吗?”
“因为你兄长。”
徐鹤雪接来糖糕咬下一口,他依旧尝不出滋味。
“是因为我兄长,但还因为一个妇人,”倪素吃着糖糕,说,“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妇人追着我兄长的马车追了好久,她哭着喊着,请我兄长救她,那时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来的路上都拖着血线……”
“我兄长不忍,为她诊了病,可她还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语逼死的。”
“兄长因此绝了行医的路,而我记着那个妇人,一记就是好多年,我时常在想,若我那个时候不那么小,若那时,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会死了,那我兄长,也不会……”
倪素说不下去了,她捏着糖糕,在门外那片淋漓的雨声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让你不要那么疼。”
徐鹤雪指节蜷缩,纷杂的雨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她如此认真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说。
徐鹤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颗仁心,这颗仁心驱使着她心甘情愿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处事。
即便他是游离阳世的鬼魅,她也愿给他居舍栖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块糖糕。
“所以,”
徐鹤雪忽然又听见她说,“你就对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经是第二回说这样的话。
徐鹤雪看见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他与她坐在一块儿,静听夜雨。
“好。”
他轻轻地应。
后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风声吹了好久,倪素夜里梦见了兄长倪青岚,可他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来,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幔帐好一会儿,听见外面好像有些动静,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厨房里的方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粥饭,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檐廊里握着一卷书在看。
他听见她推门出来的声音,抬起头。
“你在看什么?”
倪素走过去。
“在杜府里找到的那本账册。”徐鹤雪扶着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来扶,她掌心的温度贴着他的手腕,更衬他的冷。
她的触碰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与她的不一样,但他却又难以启齿地,眷恋着她手指的温度。
这本不应该。
他轻声:“吃饭吧。”
倪素松开他,走进厨房里去,见他没有跟来,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徐鹤雪收起账册,颔首:“好。”
“怎么还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惊喜地望向他。
“看孟相公的食谱上写了做法,我便试了试。”
徐鹤雪坐下来,看她捏起汤匙喝了一口,他便问,“会不会很甜?”
“你没有尝过吗?”
倪素摇了摇头,又疑惑地问。
“没有。”
徐鹤雪垂下眼帘。
“那我们一起喝。”倪素拿来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给他,“你身上还痛不痛?我说了要学做饭,你总不给我机会……你是不是担心我烧厨房?”
“没有。”
徐鹤雪捏起汤匙,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喝了一口。
“你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倪素实在不是什么做饭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谱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会自然而然地手忙脚乱起来。
徐鹤雪正欲说话,却倏尔神色一凛:“倪素,有人来了。”
倪素闻声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晁一松的声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吗!”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满头大汗,看见倪素掀帘出来,他便喘着气道:“倪姑娘,我们韩使尊请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动。
这个时候去夤夜司意味着什么,倪素再清楚不过,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几乎是飞奔一般的,往地乾门跑。
清晨的雾气湿浓,倪素气喘吁吁地停在夤夜司大门前。
“倪姑娘,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晁一松这一来一回也没个停歇,他双手撑在膝上,话还没说完,便见倪素跑上阶去。
他立即跟上去,将自己的腰牌给守门的卫兵看。
韩清与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韩清身边,看不出丝毫倦色,反倒是韩清一直在揉着眼皮。
“哟,倪姑娘来了?坐吧。”
一见倪素,韩清便抬了抬下颌,示意一名亲从官给她看茶,“咱家这个时候叫姑娘你来,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使尊,”
倪素无心喝茶,接来亲从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韩清作揖,“请问,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踪,这条线索也该断了,但是好歹还有那些个杀手在,他们虽是雇的,不知道内情,可他们的掌柜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啊。”
韩清抿了一口茶,“昨儿晚上咱家让周挺将他们那老巢给翻了个底儿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柜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时,周挺说他查封了一间酒肆,想来那酒肆便是那些杀手的栖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须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许开罪不起。”
韩清慢悠悠地说着,掀起眼皮瞥她。
“是谁?”
倪素紧盯着他,颤声:“韩使尊,到底是谁害了我兄长?”
韩清没说话,站在一旁的周挺便开口道:“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吴岱之子——吴继康。”
“这位吴衙内的姐姐,正是宫中的吴贵妃。”
韩清看着她,“倪姑娘,你也许不知,自先皇后离世,官家便再没有立新后,如今宫中最得官家宠爱的,便只有这位吴贵妃。”
先是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又是吴贵妃。
倪素很难不从他的言辞中体会到什么叫做权贵,“韩使尊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韩清搁下茶碗,“若非是那吴衙内对你起了杀心,露了马脚,只怕咱家与你到此时都还查不出他。”
倪素听明白了韩清的意思,此前她与徐子凌的猜测没有错,掩盖冬试案的人与用阿舟母亲陷害她的,的确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后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为,无不是在为后者掩盖罪行。
“韩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难而退?”
“咱家可没说这话,”韩清挑眉,“只是想问一问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尝过吴衙内的那点手段,可咱家要与你说的是官场上的手段,那一个个的,都是豺狼,你一个不小心,他们就能生吞活剥了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吞活剥我好了!”
倪素迎着他的目光,“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长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韩使尊,难道您今日要我来,便是要为害我兄长之人做说客?”
周挺皱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韩清听出这女子话中的锋芒,却不气不恼,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随即定定地审视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与你兄长一般下场?到时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岂不可怜?”
倪素憋红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长的公道。”
第34章 乌夜啼(三)
“好。”
韩清站起身, 双手撑在案上,“倪姑娘可千万莫要忘了今日你与咱家说的这些话,咱家本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怕的便是咱家在前头使力,你在后头若是被人吓破了胆, 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为韩清是权衡利弊之下不愿再继续主理此案,却没想到他那一番话原是出于对她的试探。
走出夤夜司,外头的雾气稀薄许多, 被阳光照着,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们的手段, 韩使尊是担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诱。”吴继康是太师之子, 官家的妻弟, 而倪素一个孤女, 到底如何能与强权相抗?
她若心志不坚,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时韩清作为夤夜司使尊, 既开罪了吴太师,却又不能将其子吴继康绳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处。
“是我错怪了韩使尊。”
倪素垂下眼, “但我如今孑然一身, 其实早没有什么好怕的,韩使尊还愿意办我兄长的案子, 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弯腰行礼, 倪素转身朝人群里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 周挺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来往的行人堆里, 晁一松凑上来,“小周大人,人家不让您送,您怎么还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着刀柄,沉默地转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药婆杨氏给阿舟母亲下过量川乌并要阿舟诬陷倪素,后又买凶杀药婆杨氏的,是吴太师之子——吴继康的书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夤夜司使尊韩清仰仗官家敕令,当日便遣夤夜司亲从官入吴太师府,押吴继康与其书童回夤夜司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