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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举杯邀魂

    斜日初年,十月初三,诸事不宜,切忌出行。

    月冷星移,斜阳女主紫袍披身。注视着身下的阴影,她听到宫人走近身前。

    “女主,罢月殿下请您移步至她殿中。”

    斜日点点头,只是不语。身为宫人的九斤半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俯首等待。良久,斜日抬步向罢月的殿阁行去,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影子,却不凌乱。

    罢月所居大殿已近在眼前,斜日女主忽然转身对侍候左右的宫人九斤半道:“你回去吧,今夜不用你伺候。”

    “女主……”

    宫人九斤半想说些什么,到底被女主不容置疑的目光折了回去,顺从地退回斜阳殿等着。

    斜日女主漫步而行,罢月殿下早已等候在大殿正宫,听宫人回报斜日女主已到,她忙不迭地走出正宫,一张笑脸迎上前去,“姐姐,你让妹妹等得心都急了。”

    斜日甩开过于宽大的紫袍,顺势甩开了她沾上来的手臂。望着桌上丰富的酒菜,主人未动,她这个客倒是不客气地率先落了座。

    微皱了皱鼻,斜日淡笑,月色撩上嘴角,却是冷的,“你今儿备的是梅子酒啊!”

    “我记得姐姐爱喝这酸酒,打秋儿起便叫人早早备下了。”

    “难为你想得周全。”

    斜日端起杯,就近处嗅了嗅,凑到嘴边却未启唇。罢月的眼神跟着斜日几起几落,全跟着她手中那盏杯上。

    到底……到底还是放下了。

    罢月以为哪里出了错,“怎么?这酒滋味不对?”

    斜日忙摇首,笑道:“哦!那倒不是,只是想起些事来。”她回头问身后随行而来的宫人拂景,“遣风呢?我怎么好像一连几日不见他了?”

    宫人拂景答说:“遣风几天前出宫办事去了,临走前并未留话。”

    也就是说不知道遣风去了哪里——斜日没再追问,偏过头忽瞧见罢月目光炯炯,正专注地瞅着回话的宫人。

    斜日静静地等着,等着罢月缓过神来,等着罢月走出自己拴了数年的心结。

    手指搭在桌上,“答答”地敲着响。罢月猛地一惊,打起精神笑对斜日,“姐姐,怎么不动筷子呢?王兄去了这些时日,您里里外外忙了这么些日子,吃过几顿安生饭?今天就算妹妹替革嫫子民请姐姐吃顿安生饭。”

    “姐姐我好大的面子啊!竟让妹妹替这天下人来请我吃饭,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斜日盘拨着紫袍上绣着的金线银丝,没拿正眼瞧罢月,这倒避开了她们彼此间此刻的尴尬—

    一

    她斜日不要这天大的面子,她罢月也代替不了这天下。

    她的野心,她早已看穿看透。再演下去,便是她们姐妹间的悲哀了。

    还是那杯梅子酒,斜日一手端起并不急着喝,反倒直视着罢月问道:“你要我喝这杯酒?”

    这话问得罢月诧异,她匆忙以笑容掩饰泄露的神情,“姐姐爱喝这口酸酒,所以妹妹才……若不然……”

    “我只问你是否要我喝下这杯酒?”

    她抬眼,目光清澈见底,所见之处容不得半点混沌。她望过罢月身后一卷珠帘,珠光宝气的背后空无一人,她却似见到她所熟悉并为之失望的诸位。

    “你们……当真要我喝下这杯酸酒?”

    她用了“你们”,罢月与珠帘深处遁藏的某人皆为之一怔——莫非斜日早已察觉到什么?

    不!罢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揣测,若斜日当真知道她们的事,断不会只身来赴这场宴,更不会端起这杯酒。可她这话问得又令人生疑。

    罢月兀自端起杯,静观局面转变。

    “姐姐,来!妹妹敬你!”

    罢月一口饮尽杯中物,斜日深沉地望了她一眼,终于将手中捂得温热的酸酒倒进了口中,滚过喉终究入了腹。

    这是她的选择,这也是她们的选择。

    结果,由不得人,怨不得天!

    她倒下了,在酒入愁肠的那一刻。今生,她再不识愁滋味。

    罢月伫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一身紫袍的姐姐倒在冰冷的正宫红毯之上。她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抚过姐姐的眉眼唇鼻,抚过她曾熟悉的每个表情,也抚过现今这个陌生的自己。

    她,毒杀亲姐,只为心中那一念。

    “你……后悔了?”

    身后忽传出女人的声音,罢月隐去脸上残存的哀恸,直起身的时候嘴角已挂上冷漠,“在这座宫殿里,从来就没有‘后悔’二字。正殿上那些大臣们斗得你死我活,各个跟乌眼鸡似的,他们是为了权力,为了成为人上人,为了活得更好。我们这些人关在这座宫中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不是为了旁的,只是为了在这座宫殿中活下去,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我说得对吗,王嫂?”

    她的王嫂,已故王兄的妻子——素萦王后,她同样也是斜日的王嫂。在罢月敬斜日那杯酸酒时,她就站在那卷珠帘的深处,斜日看不到的角落。

    “交给你了,她不能死在这宫中。”罢月将这后续事宜托付给了王后素萦。按照计划,这杀主夺权的阴谋总不能她一个人全担了,“毒酒她已喝下,再过几个时辰她便会气绝,至于让她死在哪里,王嫂你做主吧!”

    她的冷,她的狠,素萦王后看在眼底。命人以白布裹起地上的紫袍女主,这后事她早已有了计较。

    临走前素萦王后转身望向桌前的女人,“她到底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姐,你怎么狠得下这条心肠?”

    “是啊!我怎么狠得下这条心肠?”

    罢月拿起酒壶,一个劲地往喉中灌酒。毒擦在斜日用的杯子上,她爱喝的梅子酒很是干醇。酒去了大半,罢月猛地记起她们姐妹间爱喝梅子酒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斜日。

    爱那个人的,也从来都不是斜日。

    素萦王后离开后不久,罢月便招呼人随她出宫,她正要启程,一抬眼瞧见身侧的青衣宫人。

    “今儿你怎么在我这儿当值,景姨?”

    “这声‘景姨’,拂景实不敢当。”宫人拂景恭身禀报,“禀殿下,拂景随侍女主来罢月殿。女主未归,拂景不敢擅自离开。”罢月略点点头,心头已是千回百转。拂景常年在王兄的殿阁当值,并不归属斜阳殿,斜日偏偏在今夜带她驾临罢月殿,摆明了要为今晚的事留下活口。

    斜日太过了解她,知道她会在事后灭了今晚所有看见斜日驾临罢月殿的宫人,她偏偏带了拂景前来。

    还是斜日太过了解她,知道她可以杀了天下人,独独不会杀了跟他有关的任何人。而拂景,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啊!

    姐姐啊姐姐,你算无遗算,竟算到这一步。换言之,你早就知道这宴非好宴,酒非好酒。

    这样说来——不好!

    罢月猛地一惊,招呼人星夜出宫。

    “斜日,你可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兄长。他疼你疼得是不给我们娘儿俩留一点活路。我死不要紧,可我不能让我儿子就这么死去。所以……”

    素萦王后冷下眼神,顺道让自己冷了那颗曾经欢喜她的心,“你不能活。”

    去了一身的紫袍,素萦王后将仅着白衣,中毒已深的斜日放在江边,这便领着人走了。

    下一刻,水面上漂来一条船,黑衣男子迎风而立,远远地便奔下船来。他用手指探了探斜日的气息,还好!一息尚存。

    他的出现不算太晚。

    不敢再有片刻的耽误,他将斜日抱上船,正打算驾舟而去,身后突然火光一片,嘈杂的马蹄声打扰了江边寂静的夜,伴随着的还有女子清脆的嗓音。

    “你居然会找到这里来,看来我王嫂的谋杀计划执行得不算太成功。”

    她来了,他的罢月殿下来了。他的猜测没有错,整件事,她早已参与其中,抽不开身了。

    他临危不乱,以身体挡着船,护着他的主子,“成功与否不重要,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帮谁?”

    罢月利落地下了马,量着步子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站定。凑到他的耳边,她笑得跟平常一样柔弱而娇艳,让人无法设防。

    “我谁也不帮,只帮我自己。”

    没等一身黑衣的他反应过来,她手一挥,随她而来的人全数剑拔弩张。

    “你也要她的命?”他几乎不敢相信,她们——同父同母的两姐妹,整座王宫中本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为什么……

    “你一定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吧?”她依旧笑着,比这夜更显阴森,“答案很简单!你,就是我要她命的理由。”

    她要他,十几年来她所要的只有一个他。可是她却得不到,因为有着另一个她。

    罢月恨恨地望着躺在船上,那个一无所知的白衣女子,那个再不用明白爱恨情仇、权欲斗争的斜日女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她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拉着他做游戏,可她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妹妹了。

    他沉声问道:“殿下,你想怎么着,说吧!”

    “待会儿我会让弓箭手放箭射死她,若是你能在箭射到她之前把她救了,我便放过她。”她话刚落音,便以手臂示意下属,“放箭!”

    他来不及多想,将船推进江水中,希望能助他的主子躲过箭阵。

    夜色让他未能看清江水的湍急,当他想要跳上船与她共患难时,船已被江水推到数丈之外。他心里暗叫不好:中计了!罢月翻身上马,笑得好不得意,“遣风,你说如果她泉下有知,发现是你,她最信任的你亲手结果了她的性命,她会作何感想?她……还会留你在她身边吗?即使下了黄泉,她也不会再留心于你,哈哈哈哈——”

    她笑得猖狂,然伴着寒风终究是凄冷寒悲的。

    无心理会她的反常,他夺过一人的坐骑,飞身上马,欲沿江追船救主。

    她并不阻拦,仿佛早料到他下一步所为,竟喜滋滋地出声鼓励:“去吧!去救你主子吧!救回一具尸体,我会以革嫫女主的规格将她风光大葬。倘若她大难不死,能逃过毒酒,避过急流,便是上苍庇佑。你大可以带她进宫,我得谢谢你!真的,我真得谢谢你,遣风。谢谢你帮我找到她,省了我一趟麻烦。我只要再派人,再设计要了她的命便可。”

    她已对他明言,她们姐妹之间,只能活一人。

    “何苦来哉?你们是嫡亲的姐妹啊!”

    “是啊!这悲苦的世上,这阴冷的宫中,最最亲厚的两个人,何苦落到这步田地。遣风,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落于马上,俯视着笼罩在夜色中的他。岁月从他们的间隙里穿越,晃眼已是数年。

    数年前,她初初见他的时候,他并非今朝只为一人效命,至死无悔的黑衣人。他一身银装,立于皑皑白雪之中,风卷起黑发,拂乱了她的眼,惊醒了她的心。

    她、遣风、斜日,还有那一阙未完的长歌浸于雪中,立于树下。

    腊梅染雪,铺了他们一身清冷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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