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柳尧章强作镇定:“她前些天出了风疹,浑身躁痒,忽冷忽热,大夫怀疑是时疫,年老体衰者恐受感染。小弟担心双亲受累,便接她来寒舍调养。”
萧其臻微笑着揭穿谎言:“愚兄猜测,这病症不止忽冷忽热,还会忽男忽女,变化不定吧。”
趁柳尧章目瞪口哆,转身用书案上的笔墨写下四行字。
“自古恃才皆傲物,不甘雌伏着钗裙。世人难得清明眼,怎识相如是丽君1。”
那双绣花鞋暴露了柳竹秋的艨艟大脚,萧其臻将各种蛛丝马迹串连,推断温霄寒就是她假扮的。
柳尧章情知机密尽泄,惶急地下跪告罪。
萧其臻赶忙双手扶起,安慰:“贤弟莫慌,愚兄绝没有寻把柄的意思,但这件事你们闹得也忒过头了,现在该如何收场呢?”
柳尧章苦着脸辩解:“非是小弟护短,舍妹从小顽皮,是比一般女孩子任性些,可做出这些事体都是情非得已。”
“此话怎讲?”
“……载驰兄可还记得四年前,右都御史宋宏道公阖家就戮的惨案?”
一把铅沙倾入萧其臻心湖,浑浊泛滥。他沉重地点点头,已先领会情由,反问:“令妹是为了庇护宋家的孤女宋妙仙,才行此险招?”
柳尧章喟然长叹,不愿回想那段凄惨往事。
宋宏道,本名宋强,出仕起便任科道官,后在都察院供职十年,其人芒寒色正,千仞无枝,替朝廷察奸除弊,从不畏强恶。京城的贵戚佞幸都很忌惮他,因他像东汉的桓典,外出常骑一匹青骢马,人们也用“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2来颂扬他。
京师的贵族里属国舅章昊霖最荒淫,仗着妹妹章皇后擅宠,长期为非作歹。别的官不敢指摘他半句,独宋强屡屡上书弹劾。
庆德帝爱屋及乌包庇大舅子,每次都将宋强弹劾章昊霖的奏疏留中不发3,只略微训斥了章昊霖几句。
为此章昊霖对宋强恨之入骨,勾结权宦唐振奇图谋陷害。
五年前安西王叛乱,被陕西巡抚率军镇压。庆德帝派唐振奇去赐死安西王,唐振奇谎称在安西王府搜出宋强通同谋反的信件,宋强由此被捕下狱。
他在昭狱受尽酷刑拷打,手脚筋肉烂光露出白骨,仍拒不认罪。
唐振奇找来一帮假证人,又做假供词蒙蔽圣听,到底将宋强以谋逆罪处死。
宋家男丁都获大辟,妇女官卖为奴。宋强的小女儿宋妙仙被卖到锦云楼为妓,圣旨云:“永为乐籍4,不得赎脱。”
萧其臻扼腕道:“当年我也想替宋公申辩,奈何丁忧期间无官职在身,只能托陈阁老代我上书,可是他竟把我的奏疏扣下了。”
他说的陈阁老就是户部尚书陈良机,柳尧章曾听他为此介怀,再次劝导:“陈阁老是在保全你,当年满朝文武谁不知宋公是冤枉的,可那些帮他伸冤求情的人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萧其臻明白,就算陈良机当初替他递了奏疏,也铁定到不了皇帝跟前,而他也会开罪奸党,惹来杀身之祸。
奸佞当道,在澒洞风尘里自保尚为难事,想伸张正义往往会付出血的代价。
柳尧章说:“家严与宋公早年同在江西任职,彼此引为至交。两家的小辈也来往亲密,舍妹与妙仙小姐尤为投缘。前几年我家也迁来京城,与宋家行通家之好。妙仙小姐介绍了白家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拙荆给舍妹认识,三个人好得如胶似漆,随后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那年宋家花园春桃绽放,宋妙仙邀柳竹秋和白秀英赏花。柳竹秋提议:“我三人虽为异姓,但感情胜过同胞手足,何不仿效刘关张桃园结义?”
宋白二女欣然应允,就在桃树下设香案贡品,行完八拜之礼。以年齿排序,宋妙仙是大姐,柳竹秋居中,白秀英为小妹。三人立誓今后同甘苦共患难,若其中一人遇到危险,其余二人必定竭力相救。
“宋家遭难后,舍妹心急如焚,可她一个小小少女哪有能耐力挽狂澜?及到妙仙小姐沦落风尘,她再也坐不出了,要学黄崇暇女扮男装冒充寻花客,去锦云楼替义姐挡那些龌龊人肮脏事。我先是反对的,可她总不听劝,说:‘我与妙仙姐姐定下金兰契,孟子说‘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我若不对朋友守信,岂不成了丧失人伦的畜生?’,我被她的义气所感,想她从小好舞刀弄棒,体态不似寻常女子纤柔,化妆后也还像那么回事,便随她去了。”
其实柳尧章不止默许柳竹秋的行动,还是她最重要的胁从。他住的这座宅子是柳邦彦初到京城在户部任郎中时衙门分配给柳家的居所。
京城地价腾贵,许多买不起房的京官只得租房居住,为解决这一困难,每个衙门都会从自家的办公费里抽一部分给官员做住房补贴,有时干脆花公款替主事官买房。户部掌管全国钱粮,油水很多,自郎中以上基本都能分到住房。
等柳邦彦升调到工部任左侍郎,又在琉璃厂后的麻袋胡同自购了一座更宽敞的宅子。他怕将来长子次子调任京官后房子不够住,搬家时舍不得把灵境胡同的宅子还给户部,就以人口繁多居室狭窄为由,让柳尧章夫妇在此留守。
柳竹秋要假扮温霄寒,柳尧章就利用这一便利,谎称将后院租给他。柳竹秋每次先到三哥家换装,再经室内的暗门去到隔壁院里,以温霄寒的身份出行。
柳尧章怕她没有可靠的人使唤,把跟了自己七八年的书童瑞福送给她做亲随,进而提醒:“那些鸨儿眼里只有钱钞,你能有几个钱去支应她们?索性先披着这身皮到名利场里碰碰运气,若能镀得一层金身,那凡事就好办多了。”
于是领柳竹秋去参加乐康大长公主的宴会,助她一举成名。
柳竹秋赚得才子的名号便去与锦云楼的老鸨交涉,说:“自古花国的名气都是靠读书人成就的,这锦云楼屋宇气派,美女如云,生意之所以比不上别的大店兴旺,所缺的只是有眼光的鉴赏者。温某不才,愿涂鸦献芹5,为群艳列榜,供大众赏析。”
接着就以芍药、海棠、玉兰、瑞香、绣球等十种花为喻,列出锦云楼十大美妓,分别赋诗作传,题为《锦云十艳小传》。
老鸨大喜,找印刷匠刊刻了,用上等花笺印出几百本分赠京中名流。锦云楼果真名声大振,□□们个个身价猛涨,广受追捧,老鸨每日在银子堆里打滚,视温霄寒为第一大贵人。答应让她“包养”宋妙仙,缠头6费分文不取。
至于在狄夫人寿宴上调戏小唱,也是她刻意为之,与陈家的婚约告吹,她才能继续保护宋妙仙。
知晓柳竹秋行骗的动机,萧其臻对她的印象肃然改观,钦佩道:“想不到令妹竟是位女中巨伯7,如此云天高谊,实令我辈愧煞。只是愚兄还有一事纳闷,举人都在国子监存了学籍,若温霄寒是假的,他举人的学籍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柳尧章解释:“温霄寒确有其人,五年前我奉父命回老家为祖父母迁坟,舍妹也想回成都游玩,我便领她一道上路。返程时走到陕西地界,救了一个贫病交加的书生。他自称温霄寒,跟我们是同乡,前一年中了举,想进京赶考,不幸在途中感染时疫。我们遇见他时他已病入膏肓,抬到客栈请医抢救两日,到底不治身亡。我们不能带着具尸体赶路,只好将他就地安葬。原想等回京后派人去成都找他的家人报丧,结果刚到家宋公就出事了。我和舍妹为此焦心,竟暂时把温霄寒忘了,后来舍妹打算女扮男装,也是因为想到正好能以他的身份张冠李戴。因当日随行的都是我俩最亲近的仆婢,口风极严,至今没泄露秘密。”
想不到一件不相干的事经过一番阴错阳差会变成柳竹秋伪装的关键点,萧其臻想或许老天事先预知她将行此义举,提前为她提供了保障。
此刻他想尽力回护善类,正考虑措辞,瑞福在门外求见。
柳尧章知他是来替柳竹秋传话的,忙开门唤进去。
瑞福作揖道:“三爷,我家先生刚才回家了,叫小的来禀报萧大人,他已去县衙恭候,请大人尽快回去。”
柳尧章与萧其臻相视而惊,到底是哥哥了解妹子,沉默良久挥手让瑞福退下。
瑞福告退,柳尧章栓住六神,郑重恳求萧其臻:“载驰兄,舍妹性子倔强,这次她铁了心要犯险,愚弟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兄长从中斡旋,救我全家性命。”
柳竹秋冒充举人在京中招摇数年,已犯下欺君重罪,身份败露后柳家顷刻家毁巢倾,目前情势已极为凶险。
萧其臻想知道此番她为何要插手顺天科举舞弊案,稍稍抚慰柳尧章一番,叫上郭四匆匆赶回县衙,等待柳竹秋亲口释疑。
作者有话说:
1孟丽君,古代民间戏曲中女扮男装的才女。
2出自《后汉书.桓典传》
3留中不发:出自《史记·三王世家》,意思是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
4乐籍制度始于西汉终于清朝,指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迫使之世代从乐,倍受社会歧视和压制,是谓乐籍。
5意思是谦言自己赠品菲薄或建议浅陋。
6演毕,客人赠□□的锦帛;后作为送给□□礼物的通称。五陵少年争缠头。--唐.白居易《琵琶行(并序)》
7荀巨伯,东汉颍州(今属河南)人,生平不详 。《世说新语》载荀巨伯去看望生病的友人,正值胡人打进友人所在的城,他也不离开,对友人忠心耿耿,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代替友人的性命。胡人见他如此讲义气只好退兵。
第五章
萧其臻赶回县衙,门子说温霄寒刚到,现在花厅等候。
上次见面也在花厅,萧其臻回忆当时情景,教梦境般不真实的感觉揉皱心境,试想了几种应对态度,都觉得不合适。
走到厅门外,那在脑海里朦胧闪现的清瘦身影真切地跃入眼帘。
今天柳竹秋着青衫戴幅巾,系黑绦穿皂靴,标准的举人装束,正站在东壁下仔细观摩墙上的羊祜画像。
萧其臻咳嗽,引她回头,二人视线相碰,柳竹秋双眼绽放一抹友善笑意,好像在做一次寻常会晤。
大概知道她是女儿身,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这时看她竟满脸破绽。除却稍显英挺的鼻梁,那相较男人来说过于文秀的五官和小巧的骨骼,全都符合女子特征。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1
亏得她用一把狂野的络腮胡打掩护,也亏得她那潇洒昂藏的气度做修饰,加上七尺身高八寸天足,才能瞒天过海达四年之久。
萧其臻以《礼记》为行事准则,跟未婚女子单独交谈总是别扭,迟疑之际,柳竹秋先开口。
“萧大人,上次我就想说,您这幅羊公像是赝品啊。落款时间是梁武帝太清元年,可人像腰间挂着鱼袋。鱼袋制度2始于唐朝,南朝时期是没有的,若真是南梁时代的人画的,怎会知道后世的事?不过画工倒是细腻考究,线条流畅圆润,细节生动丰富,似乎是北宋翰林画院的风格,也值得收藏。”
这幅画是萧其臻一位长辈所赠,他从家里带来挂在这里只为用羊祜自我勉励,压根不在意真伪。见柳竹秋大难临头还有这闲情逸致,不禁替她着急,迈进五步又后退了两步半,低声埋怨:“阁下不知自己已如盲人骑马,夜临深池了吗?”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姑且叫“阁下”。
柳竹秋转向他,笑容不减。
萧其臻以为只有青楼女子才会肆无忌惮对男人微笑,受教养逼迫,促刺地收回目光,盯着地面示警。
“令兄已告知萧某阁下行事的初衷,阁下为救朋友舍身犯险,令萧某由衷敬服。但须知动必三省,言必三思,前日飞花楼一事阁下委实不该这般莽撞。”
受到教训,柳竹秋语气里掺入些微讥诮:“大人只认为我莽撞,就没想过我是故意的?”
嫌他惊讶的表情不够纯正,再放出一记冷箭。
“不止飞花楼,连您在我书桌上看到的那页诗笺也是我有意放在那儿,专等您发现的。”
“……为何?”
原因太复杂,柳竹秋懒得解释,也担心交代以后这古板的书呆子会当场在地板上挖条缝隙钻进去。
都是三哥好心办坏事,非要给她做媒,前阵子成天在她耳边唠叨。
“你这样不男不女终非了局,老爷不可能让你一辈子呆在家里,迟早会给你找婆家。又或者圣意难测,万一哪天调我去地方上做官,没人再帮你周旋遮掩,你这分身术还如何玩得下去?还是尽早寻个良人,将来靠他替你拯拔妙仙小姐。”
萧其臻就是现成的人选,柳尧章把他天花乱坠一通吹捧,描绘成举世无双的如意郎君。
“他祖父做过首辅,父亲也曾是封疆大吏,有这些祖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还有,你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被选为探花吗?那次殿试,评出的‘三鼎甲’文章其实都在伯仲间。那两位一个年逾花甲,一个天生秃顶。圣上说:‘这三人谁做榜首都没得说,可本朝怎么能有年老头秃的探花?’3,故而御笔圈定载驰兄做了榜三。所以说他的样貌也百里挑一,绝不会辱没了你。”
柳竹秋不稀罕对方的家世相貌官职高低,只因一事受触动,才对萧其臻生出一点好感。
萧其臻高中后家里给定了门亲事,临近迎娶,萧太公突然病故,过了一年多,太夫人也仙去了。两年后萧其臻守制期满,正准备跟女方择日完婚,父亲又一病不起,婚事不得不继续延期。
他那未婚妻林氏从二八少女等到二十出头,成了老姑娘。惆怅光阴虚度,更惧怕成婚不久便年长色衰,为丈夫见弃。成日家胡思乱想,兼受周围人讽刺奚落,慢慢熬成血枯之症。
等萧其臻服完父丧,得知林氏已药石无医,自疚害了人家,坚决要娶她过门。结果迎亲花轿还在路上,那边已发出讣告。
有人劝他打马回府,要知道高门女子都不愿做继室,他若为了有名无实的婚姻背上鳏夫头衔,以后再难找到良配。
萧其臻执意不从,硬是率众来到林家,对着新娘灵柩痛哭祝祭,就在灵堂上拜完天地,把林氏的牌位娶回家,设龛供奉,对外都称“亡妻林氏”,还准备等自己百年后将林氏的棺椁迁到萧家祖坟合葬。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就冲他肯对死人守信诺,柳竹秋答应哥哥与之见面相看。
那次会面萧其臻的表现挑不出什么毛病,长得平头正脸,气质斯文清正,大致符合外界对他的评价。
可事后她就是不肯对柳尧章点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那点不如意,硬要掰扯只能说对方身上缺少让她怦然心动的魅力。好比给不吃鱼的人端上一盘名厨烹制的清蒸鲈鱼,哪怕食材再名贵,色泽再鲜亮,调味再鲜美,食客也不愿下箸。
转眼拖到“飞花楼”事发,柳尧章急得团团转,喋喋不休劝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把握过关,就权且信你吧。但这次之后你露馅的风险就更大了,我也不能为了你一个不顾全家老小安危,你必须给自己寻条退路,好歹让我少为你操些心。”
柳竹秋亏欠三哥太多,也不能否定他对将来的预测。记得小时候在家塾上学,她不断缠着老师发问,问题涵盖诸子百家。
老师笑言:“你学这么多东西,今后须嫁个文武双全的丈夫,方可派得上用场。”
她懵然:“我自己不能学以致用吗?”
老师说:“女人是藤萝,必须依附乔木过活。”
“我为何不能做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