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禁卫头领慌忙求告:“公公息怒,卑职等正捉拿人犯,这书生跑出来捣乱,又趁我等跪地迎驾时将犯人拖过来堵路,卑职等来不及阻拦,这才惊了千岁爷的驾,万望恕罪啊!”
柳竹秋有胆量冒险救人,就有胆量递答应对,马上申辩:“公公,草民适才路过,偶然在宫墙上发现三处涂鸦,画的是一只兔子头戴官帽。草民想兔字上面加个盖就是冤字,头戴官帽,似乎喻示有冤狱发生。随后就看到这几位军爷追打这名男子,说他就是涂鸦者。军爷们执法森严固然不错,但若不经调查就将此人当街处死,必令平民猜疑惊怖,致使流言四起,损坏天家声誉。草民无力劝阻几位军爷,不得已才行此罪妄之举,乞请太子殿下彻查此事,洞烛情弊,以安人心。”
老宦官沉默片刻,问:“你刚才说你叫温霄寒,是为安国寺题序那个吗?”
“正是草民。”
“听说官府正因顺天乡试舞弊案缉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草民今日已去顺天府衙受审,牛府尹奉圣谕许我回家候命。刚才就是直接从府衙过来的。”
老宦官问明涂鸦所在的位置,派两个小宦官去查看,得知确有其事后回去禀报太子。
过了一会儿只听马蹄铮铮,骑兵们分做两路挺进,将柳竹秋等人夹在中间,后面宫人提灯撑伞,鱼贯而来,也分做两行左右排列。仪仗官唱喏:“太子驾道!”
地上的人们赶忙埋头,有人动作慢了半拍立遭太监们叱骂。
庆德帝专宠章皇后,多年来坚持不设妃嫔,致使六宫虚置。膝下只有皇后所生的两个儿子,太子朱昀曦是元子1,六岁立为东宫,十六岁开始观政,深受庆德帝宠爱。
柳竹秋入京前便常听人议论这位储君,最热门的话题都与他的容貌有关。据说皇太子资质秾粹,风神秀逸,和日月之容,秉金玉之质。
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无不赞叹他的美貌,连来进贡的西洋使臣入朝参拜时都因他过分美丽的容貌感动流泪,说他们国家的守护神塑像面孔历来是模糊的,因为没人能形容出神的样貌,现在看到□□太子的尊容,终于知道神明是什么模样了。
这番吹捧太肉麻,曾被柳竹秋嗤为浮夸,可后来父亲和哥哥们先后进宫朝拜,回来也都众口一词赞颂太子龙姿凤表,宛若天人。
她好奇得不得了,曾问柳尧章:“我看那唱戏的苏韵,面容已是男人中极姣好的了,比起太子来当如何?”
柳尧章教训:“太子天潢贵胄,你怎能拿戏子同他比较。纵使只论容貌,苏韵到他跟前也像蒲柳之逢玉树,必定黯然形秽。”
说得柳竹秋心痒无比,恨不得一睹为快。
眼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可顾虑到身旁奄奄一息的涂鸦者,她就把“色胆”收了回去,老老实实垂头看地。
随着一阵温暖的兰麝香气袭来,太子已到了一丈之外,长影投递进柳竹秋眼帘,还真比一般人好看。
老宦官恭敬上奏:“千岁爷,这书生就是温霄寒。”
太子不做声,天家高不可攀,不能随便让平民仰聆玉音。他大概已提前下达了旨意,柳竹秋见他的影子优雅地抬了抬手,老宦官忙吩咐侍从:“太子有令,先将这涂鸦者带去医治,待其苏醒后送锦衣卫讯问。这几个羽林卫不合当街施用酷刑,每人各领五十杖,交禁军都尉处置。”
十几个侍从走来带走伤者和行凶者,柳竹秋紧张地等候发落,老宦官忽然命她抬头。
这定是太子的意思,她窃喜终于能趁机瞻睹传说中的大美人,暂且无视险恶处境,不紧不慢抬起头颅。
面前正围着三四盏亮如火球的琉璃灯,她习惯昏暗的眼珠受不了强光刺激,登时泪液迸流,近在咫尺的景象一团模糊。
那头戴翼善冠,身着银蟒袍的挺拔身影掩映于光影中,亦真亦幻,越想看清就越显迷离。
刚伸手拭眼,老宦官已命她低下头去。错失良机,她好不懊悔,紧跟着便被追究拦驾的罪责。
惊扰皇室车驾,最轻也得挨一百大板,要是为此暴露女身更是糟糕,得想办法糊弄过去。
她急中生智道:“草民惊了圣驾,甘愿领罚,可草民还有肺腑之言欲告知殿下。”
稍迟,老宦官许她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羞耻心,朗朗有词道:“草民略通天文,昨夜见有客星冲犯‘心前星’2,担心有人威胁太子殿下安全,想不到正应在眼前。唐人李泌曾对唐肃宗说:‘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3,草民对太子殿下的仰慕之情毫不亚于李泌。虽无李泌之高才,更不敢怀犯上的妄想。但今日能得见殿下,令天象为我所变,纵死亦足。”
皇家重体面也重仁爱,若臣下有能耐将不敬之罪美化成对君主的爱慕崇敬,就有可能获得恩赦。
她并非朝廷要员,想打动太子得下猛药,便学那向鄂君子皙示爱的越国船夫4,用腻心话来献媚。
在场人等只怕都被这说辞麻出了鸡皮疙瘩,老宦官急嗔:“好你个温霄寒,还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想罪加一等吗?”
他这是在维护太子的颜面,明眼人都知道,低微者向上位者表白示好并不算非礼举动,假如前者才华出众,还将被传为佳话。现在太子若再严惩温霄寒,就太不会礼贤下士了。
柳竹秋额头触地,大声说:“草民罪该万死!求殿下降罪!”
她演出视死如归的情态,旁人越觉痴得可爱,近处的小宫女已忍不住轻笑出声,老宦官窘促叹气,低声请示太子该如何处置。
太子仍不说话,这时沉默最能保持仪态,他只须轻轻皱一皱眉,底下人就会将不知死活的轻狂书生拖下去毒打。
柳竹秋见周围没动静,估计太子没皱眉头,正思量能否安然过关,前方脚步声响,太子移玉趾近前两步,她眼珠略向上转,看到他镶有金边的袍摆和龙纹饰绣的皂靴。
名贵的香料气也更加沁人了。
她心脏咚咚直跳,身处奇异的矛盾中,一边是命悬一线的危机,一边是关于太子容貌的绮丽想象,费了老大力气才忍住抬头观望的冲动。
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现下的感受或许能和这句话沾上点边。
一块银绢手帕无声无息飘落眼前,在香氛里掠出一个小旋涡,也在她心头掀起涟漪,立刻明白这是太子赏给她擦脸的。
老宦官提醒:“还不谢恩!”
“草民谢殿下隆恩!”
她赶紧双手拾起手帕捧过头顶,庆幸逃过一劫。
太子转身离去,仪仗官高喊“起驾”,人马车辇像来时那般滚滚开动,向着东华门去了。
柳竹秋和百姓们在道旁跪送,直到仪仗队融入夜幕。
她挪动酸麻的双腿,吃力地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将手中的绢帕折好,揣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1元子:皇帝的长子,又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
2心前星:心宿三星之一,古人认为代表太子。
3出自《邺侯外传》
4按《史记·楚世家》,楚襄王的弟弟子皙在初至封地鄂之时举行舟游。而榜枪越人则以认识新来的领主并为之效劳为荣。在盛会上,越人歌手对鄂君拥楫而歌。一位懂得楚语的越人给子皙翻译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子皙被这真诚的歌声所感动,按照楚人的礼节,双手扶了扶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他身上。
第八章
沾了满身血污,锦云楼是去不成了。
柳竹秋骑马返回灵境胡同的居所,从暗门来到她在柳尧章后院的闺房。
衣衫带血的狼狈模样吓坏丫鬟春梨,发现她安然无恙才道虚惊一场,服侍她沐浴更衣,换回女子装束。
春梨收拾脏衣时拈着那幅快散架的假胡须嘟囔:“小姐以后拆卸胡子时小心点,春梨头发生得慢,你再弄坏一副我就没法给你补了。”
胡子是柳竹秋扮男人的必备道具,使用过程中累积了不少心得。
最初用马尾制作,浆糊粘接,又硬又扎还粘不牢靠。
后改用鹿尾和鱼胶,柔顺且粘得稳当,但戴久了容易毛糙,而且鱼胶腥臭难闻,撕下来扯得皮肤又痒又痛,只一次便废弃了。
反复摸索总结出用人的头发做胡子最合适,而拿面粉调和驴皮胶来粘合,牢固还不伤皮肤。于是买了许多假发髻回来拆制,试过多种后,一次春梨心血来潮从自家头上剪下一截青丝为柳竹秋制作胡须,粗细软硬适中,极易塑形,品质前所未有的好。
柳竹秋很高兴,从此就靠丫鬟供应胡子,戏称其为“美人须”。
听她抱怨,忙笑哄:“下次不剪你的,就用我自己的。”
春梨反对:“不行,老爷规定你在家必须梳高髻,若把头发消耗了,就只能戴假髻,沉甸甸地顶在头上多累啊。”
一句话将笑容从柳竹秋脸上硬生生扒下来。
柳邦彦对女儿的外貌有三大恨:
一、脚太大。柳竹秋一岁时生母赵氏便病故了,她被放在成都老家由保姆抚养,六岁前像个野人,每天爬树上房,四处游窜。柳邦彦写信吩咐家人替她缠足。保姆心疼她,拿裹脚布往她脚丫上松松一绕,也不打结,她随便跑跑便撒开了,等被接到父亲身边时还是个天足。老人家说这个年纪缠足已经晚了,硬缠准定弄成残废,只好任其自然,最终长出一双“巨灵神”的大脚。
二、个太高。古时候女子身形不比男子矮,《诗经.硕人》就歌颂庄姜“有美一人,硕大而卷”,可见先秦时代的女子都以高大修长为美。后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世俗对女子限制越来越严,直到缠起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动务求贞静。女子的体形也普遍转为以娇小纤细为美。
柳竹秋生性好动,十岁起个头就像春天的麦苗一个劲儿疯涨,很快超过一般女子的身高界限,直至与父兄齐头。她每长高一寸,柳邦彦脸色便黑一分,动不动嫌她粗笨难看,说别的女孩儿小鸟依人,亭亭玉立,她是七层巨塔,拔地参天。只合去染坊做晾衣竿,能一口气晒十匹布。
三、仪态差。女子走路应袅娜柔缓,最好像轻云出岫,弱柳扶风。柳竹秋步速快,步幅大,加之腿长,行动时风风火火,比寻常书生还硬气,倒像个英姿飒爽的武弁。家里人常为此取笑,一次她和父兄路过漕运码头,二哥指着正在入闸的大粮船当众打趣:“这船来势沉而迅猛,倒像阿秋走路的姿势。”
柳竹秋不服气,当即指着在河岸上梳理羽毛的水鸭说:“这鸭子专爱臭美,矫揉造作,俨然二哥顾影自怜之时。”
柳邦彦不说次子嘲讽妹妹,只骂柳竹秋无礼,还说粮船的比喻很贴切,命令她今后必须勤修仪态,学出个官宦小姐的样子来。限定她每日起床就须头插步摇,裙系禁步。
这两样首饰都是用来规范女子步姿的,走路时步摇不许晃得太过,禁步不能摇得太响。而插步摇就得梳高髻,禁步则要和曳地长裙搭配,让柳竹秋深以为苦。
灯火映彻铜镜,她望着镜中梳牡丹头,穿月白色长襖的素面女子,五官面庞组合起来是顺眼的,就是不符合时下对女子的主流审美。
眉毛太浓了,不似士大夫们喜好的远山浅黛。
眼睛太大重睑太深,类似羯胡特征,据说是自她母家祖上遗留下来的血统,隔代传给了她。
鼻梁太高,相书上说这是女子傲慢克夫的征兆。
脸型略呈方形,与鹅蛋脸、瓜子脸的芊芊佳人比较,显得硬朗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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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应似蜜桃,芳香扑鼻,软糯甜蜜。我们阿秋却像炒蚕豆,油盐不进,咬起来还嘣牙。”
这是好色的大哥对柳竹秋的评价。她那尚未谋面的大嫂就是个合乎大哥心意的完美丽人。上次为讨好小姑,亲手帮柳竹秋做了双棉鞋,得知她双脚的尺寸后大嫂呆愣半晌,惊叹给她做一双鞋用的材料,够她自己做三双。
柳竹秋微微叹气,不去想那些鸡零狗碎的烦恼,让春梨去请三哥柳尧章夫妇过来叙谈。
“季瑶你没事就好,今天可把我和你三哥吓坏了。”
三嫂白秀英见面时一把握住柳竹秋双手,脸上笼罩着忧虑的余波。
她是柳竹秋的义妹,当日在闺中称柳竹秋“二姐”,出嫁后成了她的嫂子,二人私底下便互称名字,抵消辈分之差。
柳竹秋向兄嫂讲述今日公堂上的情形,安抚他们:“圣上命彻查此案,金宏斌这群饭桶是受不得苦的,过不了多久定会招认,等查出漏题者,贾栋那畜生也休想漏网。到时就能给妙仙姐姐雪恨了。”
柳尧章说:“这回你总算如愿了,明天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你装病这半个月老爷太太天天派人来看你,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你露馅,你早点回去我也能睡上个安稳觉。”
白秀英让他别说生分话,柳尧章指着自己青黑的眼圈说:“干系都由我担着呢,我能不怕吗?尤其是今天,载驰兄竟直接登门问罪,吓得我当时脚筋都软了。也亏得他宽厚仁义,还肯替咱们弥缝,这样的好丈夫真是世间难寻,你得快些拿主意才是。”
他盯着柳竹秋,三句话绕回主题,还催白秀英帮忙游说。
柳竹秋不想难为好姐妹,含笑搪塞:“小妹岂敢辜负三哥美意,只是你我都还不知道萧大人的心意,万一人家已经心有所属,或者家里长辈另有打算呢?”
柳尧章拍胸口担保:“你当三哥这状元是糊涂得来的?萧老夫人急着给载驰兄续弦,他呢,只想找个能和自己言语投契的,这些我都事先打听清楚了,才敢为你们做伐柯人1。”
白秀英笑丈夫心急的模样不像要嫁妹妹,倒像在为兄弟讨媳妇,将削好皮的甜瓜递给柳竹秋。
柳竹秋接过边吃边说:“萧大人人品那样端正,家风又出了名的严谨,真不计较我以前干的那些事?”
柳尧章说:“你是指苏韵那事?我今天一并替你澄清了,他知道你为保护妙仙小姐不惜牺牲自己的婚事,还衷心感佩呢。”
柳竹秋蹙眉:“三哥这话差了,当年我听说陈阁老的小儿子龅牙凸嘴脸上还长满麻子,就打心眼儿里不愿嫁他,即使没有妙仙姐姐的事我也会想方设法把婚事搅黄。还有,那次在狄夫人的寿宴上我是真觉得那苏韵之标致可爱才写诗赠他。你们男人见了绝色美女都能赠诗传情,我自认才情不逊于你们,为何你们风流使得,我就使不得?你在萧大人跟前把我描绘成贞烈女子,使他误解我的本性,日后我若真与他做了夫妻,也得装贞烈不成?若是不装,他见我好风月男色,定会以为我们兄妹在联手欺骗他,不止我跳入火坑,只怕你也要同他反目成仇。”
白秀英和春梨笑得前仰后合,柳尧章哭笑不得道:“别人随便一句话不妥当她就有一千句来指摘。我若不是从小同她斗嘴习惯了,真真要被她气死。”
白秀英支着薄红的香腮笑噱:“我就爱季瑶直爽,我们女人平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到她那儿都能挥洒自如,只是听着也觉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