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到起更时分,前院突然传来骚乱,下人仓皇来报:“可了不得,锦衣卫镇抚使张大人带着一路缇骑把前后门都堵了,正在厅上同老爷们说话呢!”
锦衣卫是皇帝耳目,百官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如闻异动,可不经奏报直接捉拿嫌犯。正因有此特权,锦衣卫官员们为邀功请赏,往往借题发挥,罗织罪名,所制造的冤假错案不胜枚举。臣民深受其害,对其闻风丧胆。
范慧娘惊闻锦衣卫镇抚使星夜登门,料想必无好事,唬得像剪了毛的绵羊遭雨淋,浑身直打哆嗦。
柳竹秋暗夸张鲁生动作快,假装吃惊,命下人去探究竟,稍后传来更骇人的讯息。
“据说有人向锦衣卫首告,说有大臣在咱们府上妄议国政,诽谤朝廷。老爷们跟张大人澄清,张大人找不着实证,也没说要怎么样。可检查酒席时发现壶里装的是御酒,又看到了嫩笋烧鹅和八宝蒸鹅块。老爷辩说御酒是执教东宫时皇上赐的,可这鹅委实解释不通,急命小的传话,请夫人速备三百两银子疏通打点。”
鹅肉自古是无上佳肴,备受士大夫追捧,民间有无鹅不成席之说。
本朝太、祖力倡节俭,认为官员们嗜鹅会败坏官场风气,立规矩禁止官吏食鹅。这条例刚颁布时执行严格,真把鹅肉从官府的餐桌上抹去了,太宗时的清官周新还以拒绝他人用鹅行贿,留下“周新挂鹅”的美誉。
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天下承平,物阜民丰。普通百姓家逢年过节都以吃鹅为排场,当官的更不肯为老黄历节制口腹欲,偷偷甚至公开吃鹅已成常态。但“禁止吃鹅”的皇命并未废除,遇到吹毛求疵的执法官,照样够违禁者喝一壶的。
范慧娘听说曾有官员仅仅因为污损了皇帝朱批过的奏折就被锦衣卫抓进昭狱拷打致死,深恐柳邦彦步其后尘,忙命账房去支银子。
柳竹秋劝止:“太太莫急,听说那张大人到任不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估计只想借机给自己立威信。我们家与他宿无过结,想来不至深咎,待孩儿去替老爷分说,定能把这事化过去。”
范慧娘相信她的口才,但不愿她抛头露面。
“太太放心,我就在屏风后说话,他堂堂一个从四品官爷难道好意思叫我出去见面不成?”
征得继母同意,柳竹秋让春梨取来一只官窑的彩瓷茶盅,带着她去到前厅。
那张鲁生今日与温霄寒相交甚欢,放话说日后有求必应。刚才接到温霄寒密报,毫不怀疑地带人来柳府巡查,到场却只看到柳邦彦、乔启光、梁怀梦三人。
锦衣卫上下监视,对京官们的情况尤为了解,知道这三个老臣都是安富尊荣,中规中矩,一门心思混日子等致仕的,没道理无端谤上。
张鲁生猜测温霄寒可能与三人有仇,想借他的手整治他们,故而鸡蛋里挑骨头,硬拿酒席上的鹅肉做文章。见柳邦彦等人理亏词穷,便说:“三位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下官不忍心让您们去衙门里现眼,还请商量个主意,若说得过去,也好让下官早些回去交差。”
三个老头儿以为他意在敲竹杠,讪笑陪坐,等着范慧娘送银子来消灾。
柳竹秋来到屏风后,由缝隙内偷窥,见柳邦彦坐在大堂的主人席上,乔启光、梁怀梦依次坐在左手客座,三人都愁眉苦脸。张鲁生坐在右边的客座上闭门养神,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势。
她忍笑清了清喉咙,掐高声调说:“老爷,太太命我来给张大人献茶。”
堂上人都吃了一怔,柳邦彦熟知女儿习性,担心她又有出格举动,窘得老脸通红。
张鲁生疑惑请教:“柳大人,这位是……”
柳竹秋不劳父亲开口,柔声自荐:“小女子柳竹秋,在此见过张大人。”
她乃京中名人,张鲁生如何不晓?来时还寻思:“都说那柳家女儿风骚放荡,不知生得何等模样,今日若得便倒要瞧上两眼。”
此刻见她主动凑上来,登时来了兴头,笑呵呵行礼:“原来是柳大小姐,本官这厢有礼了。”
再给他一个脑子也想不到屏风后站着的就是下午与他碰杯豪饮的温霄寒。
柳竹秋命春梨去献茶。
春梨捧着托盘,袅袅婷婷走出屏风,来到张鲁生跟前跪下,呈上茶碗,同时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
张鲁生见她杏眼桃腮,好生娇俏,心道:“梅香生得俊,那小姐肯定更标致了,风流也是难免的。”
柳竹秋介绍说:“这是家兄刚寄来的安溪铁观音,请大人尝鲜。”
张鲁生道声“多谢”,端起茶碗打开盖子。
碗里哪有什么茶水,装的是一只大红色的金线鲤鱼荷包,和温霄寒腰上系的那只不差分毫。
领衔锦衣卫的都是侦破好手,张鲁生虽没读过什么书,脑筋却转得比一般人快,当此情形,心中瞬间有了定论——“温霄寒和柳竹秋有奸情,而且是后者把我引来的。”
理由有三:
一、温霄寒曾说荷包乃情人所赠,大凡定情信物都是成双成对的,柳大小姐这只荷包与他的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双手做出来的。
二、温霄寒租住在柳尧章家后院,听说柳大小姐常去探亲,二人偷情有地利之便。
三、柳大小姐主动向我展示荷包,说明她已经知道温霄寒认识我,并且我也知道这荷包是温霄寒相好所赠。二人若无往来怎会互通声气?定是她派人传讯给温霄寒,借温霄寒之手引我来此。
张鲁生想透这层,接着面对更大的疑问。
柳竹秋是柳邦彦的亲女儿,为何要犯忤逆大罪,谎报她父亲伙同同僚诽谤朝廷?而那温霄寒看起来深明事理,又为何不阻止她的荒唐行径,还要大力协助呢?
是了,是了,定是乔启光梁怀梦风闻了这对小男女的奸情,跑来找老柳告状。柳大小姐怕自己和情郎受责罚,才想出这围魏救赵之计,想借我惊散这帮老家伙。
律法明令通奸是重罪,世俗要求女人守身如玉,以失贞为大忌,但对男人这方面的约束只流于表面。大多数男子将偷情视作风雅之事,在朋友间引为谈资,说者听者都津津乐道。
张鲁生就时常寻花问柳,心道:“以温老弟那样出众的才貌,不多结交点淑女佳丽才叫可惜。柳大小姐素以才学著称,两个人样样登对,私定终身也未尝不可。我既与温老弟做了朋友,能帮衬的地方就该尽力帮衬,先替他们撵了乔梁这对老书蠹。”
想罢假装品了口茶,合上碗盖,将茶碗放归托盘,向屏风致谢:“承蒙大小姐厚爱,这茶滋味极好,果是上品。”
柳竹秋笑道:“大人若不见弃,待会儿便带几斤回去。小女子还有几句话,请大人容禀。”
“请说。”
“方才听下人说,大人误会酒席上有鹅肉。太、祖有令,官宦之家不得食鹅,这百年的规矩我们如何敢忘?请大人再仔细瞧瞧,那真真的不是鹅,而是顶肥的海鸭肉。”
张鲁生明知她在狡辩,乐得顺竿下,假意问:“下官虽然眼拙,但还分得清鹅鸭,更未见过如此肥硕的鸭子。”
柳竹秋正儿八经胡诌:“那是三年生的海鸭子,每年春夏从爪哇国出发飞往罗刹国境内产卵,到了秋天再飞回南海过冬。来回行程数万里,历时大半年,每日又以鱼虾贝类为食,锻炼得膘肥体壮,是以身型比普通鸭子大一倍。”
“原来如此,是下官孤陋寡闻了。”
张鲁生爽快接受了柳竹秋的“澄清”,柳邦彦等人松了口长气,怀着侥幸与张鲁生逢迎,不料这官爷说完场面话,又带出个“不情之请”。
“久闻柳大小姐精通诗词,本官这个粗人也仰慕得紧,今日有幸拜会,可否请大小姐不吝笔墨,吟诗一首供本官拜聆?”
朋友妻不可欺,柳竹秋既是温霄寒的心上人,他就不便相看了,可就此别过甚为可惜,不如趁机见识一下她的文采,也好试试她是否配得上温霄寒。
此言正中柳竹秋下怀,轻声娇笑:“大人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梁大人日前对我家多有惠赠,小女子正有一首诗想送给他,就用来领奉尊命吧。”
即兴赋诗道:“梁伯通辞令,工丽似子京4。玉楼春意闹,半臂止纷争。”
诗中所用典故三个文官听后都赧颜惊顾,张鲁生这草莽武官听不懂,随即向柳竹秋求解。
柳竹秋对父亲的咳嗽警告置若罔闻,悠悠洋洋解说道:“世人都知梁大人学识渊博,诗词语言之工整秀丽可与北宋的宋祁宋子京比较。那宋祁家中姬妾甚多,非常热闹,曾做《玉楼春》一首,中间一句正是描述此种景象,叫做‘红杏枝头春意闹’。”
张鲁生喜道:“这句很有名,本官也听过,但不知竟是这个意思,写得真是妙极了!”
柳竹秋又说:“那宋祁对家中爱宠一视同仁。一次赴宴,姬妾们担心天凉,每人送了一件半臂5去给他御寒。宋祁不知该穿哪件,为显示公允,索性谁的都不穿,忍着冻回家。梁大人不止诗文可与宋祁媲美,这怜香惜玉的态度也与宋祁如出一辙。日前因家中姬妾争宠,他为避厚薄之嫌,情愿忍痛将二十多位美姬遣送亲友,这不正与宋祁‘半臂怜姬’的典故相似吗?”
张鲁生早知梁怀梦的小妾偷人,老梁丢尽脸面不得已才遣散众女。听柳竹秋明褒实贬的讽刺,言辞犀利毒辣,骂得痛快过瘾,不禁打心眼里佩服,认为她和温霄寒是天作之合,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走之前告诫梁怀梦、乔启光:“二位大人如无别事也快回家吧,免得又中流言。”
乔启光和梁怀梦饱受惊吓羞辱,立刻匆匆辞去。
出门时梁怀梦恨意无限地劝说乔启光:“老师都看到了,这小妮子野性难驯,更兼阴损刻毒,不是轻易能驾驭的。学生愿为老师另择淑媛,就让这祸根老死在柳家吧。”
乔启光深以为然,也道自己这条老命不足以奉陪,商定今后再不向柳邦彦提起此事。
作者有话说:
1去非,柳邦彦的字。
2姜子牙,传说中姜子牙80岁才娶妻,被丈人嫌弃,与妻子离异。后辅佐周文王,为相国,妻子求和,姜子牙以覆水难收拒绝。
3尊阃:古代对对方妻室的敬称。阃﹐闺门。
4子京:宋祁的字。北宋官员、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词人。司空宋庠之弟,宋祁与兄长宋庠并有文名,时称“二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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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柳竹秋前脚回到闺房,范慧娘身边的婆子后脚跟来。
“老爷请大小姐到内书房说话。”
柳竹秋知道父亲送走客人就会找她算账,让春梨重新为自己梳了个白合髻,插上一支蝶翅步摇,换上曳地罗纹裙,取出一块玛瑙莲花禁步系在腰间,慢慢走到内院柳邦彦的书房。
柳邦彦手捧茶杯端坐堂上,一张脸硬如石膏。
范慧娘洞洞属属立在一旁,看样子已挨过不少骂,见到柳竹秋便悄悄朝她猛使眼色。
柳竹秋以目光抚慰,姗姗上前拜礼:“孩儿给老爷请安。”
柳邦彦闷哼着侧过身去,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他在外人跟前温恭谦让,在家却爱摆大家长的谱。范慧娘知道让他们父女独处还方便柳竹秋施展,忙说:“今天家里乱糟糟的,我得带人四处检查一遍才放心,你们爷俩先聊着。”
她走时隐蔽地蹭了蹭柳竹秋,暗示她别激怒父亲。
柳竹秋点点头,等她走远了,立刻摘下乖顺的假面具,不软不硬请求:“老爷,孩儿能坐着说话吗?这发髻怪沉的,站久了脖子疼。”
柳邦彦猛回头瞪她,似封住口的烟枪浓烟倒灌,只呛坏自个儿,按捺片刻,挥手应允。
柳竹秋拎着长裙搬来一只管脚枨1坐到父亲左下手,那副泄泄悠悠的模样更令柳邦彦来气,皱眉盯了她半晌,没见她有半分触动,到底忍不住粗声斥责:“你干的好事,梁大人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岂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当众奚落?你是不是嫌我官做得太稳当,故意给我树敌,好让别人来为难我?”
柳竹秋答:“老爷息怒,孩儿当时是有感而发。听太太说梁大人在席上做媒要老爷把我许配给乔启光大人。孩儿想梁大人自己才吃了老夫少妻的亏,怎么又想把老师领入那尴尬门径?还是说没看够老爷的笑话,想让一个苍颜白发的老爷子管您叫岳父,让您再多一则笑柄?孩儿觉得梁大人的言行荒唐至极,才婉转点醒他。情愿自己担上无礼的罪过,也不能让各位长辈们因他的荒唐陷入窘境,还请老爷容情海涵。”
她那垂头弯腰的情态都是装出来做样子的,缓慢柔和的语调流露的尽是讽刺,句句直戳柳邦彦心窝。
第一层意思是,梁怀梦讨年轻小妾,结果不幸戴了绿帽子。若柳邦彦真把她许配给乔启光,她这个红颜也绝不甘心侍奉枯骨,必然要给丈夫头上刷点绿漆。
第二层意思更狠,直说柳邦彦是世人眼中的笑话,等于揭了他心头最大的疮疤。
事情还得从宋妙仙的父亲宋强说起。
柳邦彦早年与宋强在江西官场共事时结为知交,后来宋强上京就职,他也升任扬州通判。
在一次追缴私盐案件中他发现私盐贩子与当地的镇守太监有勾结,本着秉公执法的原则将案情如实上奏,为此得罪了宦官集团的大头目唐振奇。不久就被唐振奇授意构陷,以贪墨公帑的罪名逮捕入京,投入昭狱,审决后被判处大辟,眼看死到临头。
朝中无人敢救,独宋强为其据理力争,更冒着犯上的风险在朝会时向庆德帝当面辩冤,多次以头触地,直至声泪俱下,血染丹犀。
庆德帝为之动容,下令三法司重审。宋强多方奔走,出钱出力搜集证据,最终为柳邦彦平冤翻案,使他得脱囹圄官复原职。
这桩救命大恩论理说值得柳邦彦感戴一辈子,他本人也一向对外宣称宋强是他的再生父母。
后来宋强受唐振奇章昊霖等人诬陷,卷入安西王谋逆案,也被打入昭狱,危在旦夕。
人们以为这下该轮到柳邦彦报恩了,谁知他竟和旁观者一样噤若寒蝉,对此案只字不提。宋家人和正义之士前去联络求援,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当外界为柳邦彦的冷血无情不齿时,他进一步做出令人发指的举动——接受唐振奇委派,担任宋强行刑时的监斩官,在法场上下令将昔日的恩人凌迟处死。
众怒滔滔,人神共愤,从那天起柳邦彦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沦为世人鞭挞的笑柄。也是从那天起柳竹秋失去了对他的全部敬爱,每当看到悬挂在父亲书房墙壁上的“忠义”大字匾,她都觉得过去柳邦彦对她和哥哥们耳提面命地教诲皆是诈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