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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徐徐微风穿过竹林,刮得曹璃屋前的芭蕉树沙沙作响。放下了银针,她走到屋前仰头一瞧,未秧村的中秋,月亮分外明圆。

    昨儿个,钰儿姑娘来找她,一出口就对她朗声斥喝,“大哥已经放你自由,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成天黏着大哥和尉迟哥哥,是什么意思嘛……”

    说得好,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

    轩辕竟态度很清楚了,她不是人质,他不会送她回宫,她再不必担心五尺白绫枉送性命,更不必害怕名节受损,背后受人指指点点。

    认真说来,从下红轿那刻起,她就不再是曹璃,认识她的人只知道她是灵枢姑娘、是玉面观音,静璃公主早在抢亲事件中,人间蒸发。

    既然如此,世界何其大,她为什么不走?

    她训练的大夫还没办法替人看病?借口!未秧村的百姓不能没有她?托大!这里是个好居处,山明水秀、地灵人杰,除了这里再没有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胡扯!

    她只是……不想走……不想走是为了等待什么?等轩辕竟成为君王?然后呢?荣华富贵、金枝玉叶、攀上枝头当凤凰?

    不,她并不想当凤凰。那么她要什么?曹璃苦笑,第一次,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出神了?”

    一个颀长身影出现在院子,她收回目光,回眸,是轩辕克。

    “你怎么在这里?”

    “不然,我该在哪里?”他笑得一派优雅温和。

    “宫里。”丽皇后大概很希望和他一起过中秋吧……想起那幕暧昧场景,她忍不住脸红。

    “中秋节,连皇帝老子都要放假。”

    他对她微笑,迳自走入屋里,抄起桌上一把炒瓜子啃起来,瓜子的味道很苦,但苦味在舌间化开之后,一股清香甘甜自喉间涌上。

    这种瓜子他吃过,在大哥屋里,听说是用蛇胆炒过,可以明目清脑,没想到这里也有同样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轩辕竟屋里的瓜子是曹璃亲手炒的,更不知道他大哥和她之间,交情已不同一般。

    “为什么不到前面去?那里有赏月大会,很多人在唱歌跳舞。”

    曹璃摇头。“中秋节是家人聚在一起的节日,我不适合。”

    “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吗?真伤心,居然是我们自作多情。”

    轩辕克夸张的表情惹得曹璃笑开,突然,她想通了那个难解问题。

    不离开,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为了一群把自己当亲人的百姓,为了一个在黑衣人出现时,将她的安全摆在第一位的男……男性友人。

    “想清楚了?”

    扇子一挥,他潇洒地朝她扬两下,风刮起她的浏海,让他看清她整个脸庞。

    很怀疑,有着那么大的伤痕,灵枢姑娘怎么都称不上美人,可那些百姓竟看不见她的伤,一心认定她是玉面观音。

    可见,人美,不见得美于外形。

    “想清楚什么?”

    她偏听偏头问,闪亮亮的眼睛摄去他的心魂,轩辕克望着她,望得近乎痴迷。怪异?他是个重美貌胜于才情的男人,怎么会越看她,越顺眼。

    “想清楚自己不是外人了。”回过神,他才答道。

    曹璃轻笑,没回应。

    她明白,他很努力当她的朋友,企图把抢亲的事件自两人当中抹去,可他不知道,她并不气。

    “你这里没有月饼?”轩辕克左看右看。

    “没有。”

    “我去找邱先生算帐,他居然漏了你。”

    “别,他让人送来了,可我不能喜欢那些甜腻腻的东西。”

    “提到邱先生,告诉你一件趣事儿。”

    “什么事?”

    轩辕克开朗温和,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会自在愉快。

    “邱先生和尉迟光闲来无事在聊天儿,邱先生说:‘灵枢姑娘真可惜,明明是个小美人,偏让个老疤破坏了容颜。’尉迟光马上回嘴,‘在我眼里,灵枢姑娘很美丽。’”

    曹璃轻笑。“这是杜撰吧。”

    “谁说的,我讲的是实话。”他高举五指发誓。

    “第一,邱先生和尉迟光忙得整天不见人影,他们怎么可能会‘闲来无事聊天儿’?再则,尉迟光眼里没有男女、美丑,他一心一意只看得见他的大将军,所以,绝不会说这种话。”

    他定定望她,笑含在嘴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可他还是发誓,他说的不是虚言,说灵枢姑娘很美丽的主角是大哥、不是尉迟光。

    “轩辕将军……”

    “不要叫我轩辕将军,真正的轩辕将军是大哥不是我。”

    “好吧,轩辕先生……”

    “叫我轩辕克或轩辕大哥,其他的我都不接受。”他不要她的客气,感觉有距离。

    “是,轩辕大哥。”曹璃再次妥协。“可不中可以请教你一件事?”

    “灵枢姑娘请问。”

    “大将军说沈知清很快就有行动了,所谓的行动是……”

    他但笑不语,让她自己卡在那里。

    “让我问,又不回答。”她盯住他的双眼。

    “独独这个,不行。”轩辕克缓缓摇头。

    “我还能泄露什么?”她的父皇已经去世,而丽皇后根本不会理会她的话。

    “不是你的问题。”

    “那么,是谁的问题?”

    “沈知清。我们到目前为止,只知他妄想当皇帝,至于所有细节纯属臆测。”

    “不能试着阻止他?”

    他笑望她,无法告诉她,他们不但不想阻止,反而还要推波助澜,因为沈知清篡位那日,也是他身败名裂之时。

    “我们派人跟踪他,希望可以掌握他的举动。”他说得模糊。

    曹璃点点头,对于政治,她不是太懂。她添上炭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油布包,中秋节总得款待客人,没想到水未滚,又来了新客人。

    “二弟,你也在?”

    轩辕克欠身。“大哥,钰儿居然没缠着你。”

    “她缠尉迟光去了。”

    曹璃抬眸,视线与轩辕竟相接,不自觉地,她笑逐颜开。

    望着她和大哥的表情,轩辕克若有所思,半晌不说话。

    “这是哪里的茶叶?”轩辕竟问。

    “茶叶?我没那么讲究的。”品茶,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母妃爱茶,每年各地贡上新茶,父皇总会赏一些给母妃,当时她年纪小,不懂茶叶的清香甘冽,勉强喝上几口,皱着眉头,嚷声嫌它难喝,还是莲子汤好。

    父皇和母妃相视一笑,那个快乐气氛,令她至今难忘。人人都羡慕公主锦衣玉食,却不知她多么羡慕寻常百姓人家的和乐融融。

    “不然这是什么?”轩辕克打开油布包,里面的东西,他从没见过。

    “这是伽南香,连拿出来待客的东西都这么讲究健康。”

    “长命百岁不是坏事。”

    “上回你弄给大哥喝的那个茶,味道不错,送我两服吧。”

    “你也失眠?”

    前几日,邱先生告诉她,大将军为谋议大事,已近十日没阖眼,于是她用紫苏、罗汉果、乌梅熬成茶水,送进轩辕竟房里,议事的人喝了,都说味道极好,有趣的是,那个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

    “那是治失眠的?果然,我们想,灵枢姑娘怎么发好心给我们弄好吃的来。”

    “别嘲笑我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厨艺不是普通糟。

    “说真格的,那是什么汤药?我还以为凡是良药都苦口。”

    “紫苏、罗汉果、乌梅,有镇定效果,下次轩辕大哥有需要的话,可以到药铺子里去拿。”

    轩辕克和曹璃一句句对答,轩辕竟始终没插话,他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光是她在身旁,他就能感到幸福。

    他拿起桌上的书,翻两下,发现一纸信笺,打开一看,那是她抄录的诗,她的笔迹他认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光明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细细读着,心思起伏。

    她用心如明月,她感他缠绵意,她愿把他赠的双明珠系在红罗襦,可是……恨不相逢未嫁时?钰儿始终是她过不去的关卡?专一是她对男人的最终要求?如果是这样,对钰儿他该……曹璃夺手抽走信笺,脸微微发烫,带着被窥见心事的羞涩懊恼。

    她不否认,抄录这首诗时,心底的确挂着淡淡哀怨,但她明白,轩辕竟是成大事之人,他一心家国天下,岂会挂着儿女爱情,何况,她怎不知,他是个多么重承诺的男子,先得到承诺的是钰儿姑娘,不是她呵。

    说过了,爱情,她宁愿割舍也不分享的。

    “是什么好东西呀?我也看看。”轩辕克凑近身,她连忙把纸笺折好,压回书册,再欲盖弥彰地把书塞进柜子里。

    “没什么,只是抄了些字句,只是普通的诗啊词的……真的没什么。”曹璃越描越黑。

    “相见恨晚不是谁的错。”

    轩辕竟莫名其妙地插了句话,轩辕克听得一头雾水,而曹璃心知肚明。

    两个人都涨红了脸,轩辕克再迟钝,也知道他们有共同秘密。

    接下来,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闷。

    “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事儿。”轩辕克等着人问“什么事”?然后再把话接下去,可惜没人问,他耸耸肩,为了打破沉闷,只好继续唱大戏。“惺帝才九岁,就有人急着把闺女送进后宫,这两天,好几个大臣上门跟我提这事儿,你们说,有趣不有趣?”

    曹璃接话,“你以为他们图的是什么?”

    “你说说看?”轩辕克鼓励她说话。

    “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后宫要有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再加上无数美人人才?不懂为什么皇奶奶老训诫母妃,不能独霸帝王爱,要雨露均沾?后来长大才渐渐晓得,那是为了平衡朝廷各方势力,身为皇帝,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真的吗?”

    “我记得父皇很不喜欢琳美人,常嫌她霸气傲慢、不得人心,可那年,边关吃紧,父皇为了要琳美人的父亲去打仗,行前将琳美人升为妃子,还连续数次点了她的牌子。”

    “这我倒没听说过。”皇宫内幕真是不少,虽然丽皇后跟他提了很多。

    “父皇很喜欢我母妃,可是却选了湘妃为后,最主要的原因是湘妃的父兄是当时朝中栋梁,而不是因为她的贤德。母妃说,越是得宠越得安份,不忮不求,安静守份地当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所以后宫嫔妃追逐的是名位与权力,为自己争也为家族争,至于爱情……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哪句?”轩辕克有问有答,很是配合。

    曹璃笑叹,“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帝的女儿要远嫁番邦,并不是因为不疼爱女儿,而是身为帝君做出任何决定都得以国家为主。就如同皇帝洋,并不是为自己选,而是为国家选,很多时候,皇帝连自己最喜欢哪个女人,都不能表现出来。”

    “为什么?”

    “因为待她特别,不是爱她而是害她。在后宫,一旦受帝王专宠,就会被挂上恶妇之名。记得安禄山之乱吗?百官不怪皇帝识人不明,却怪杨贵妃祸国殃民,百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马嵬坡下的冤魂,诉说多少无奈情事。杨贵妃有错,错在独占帝爱,可哪个女人不想独占一个男人的爱情?”

    “听起来,很悲哀。”

    “是啊,在后宫,我看过太多勾心斗角的事儿,好好的一个女人,嫁进皇帝的后宫,为争宠、为争名位,就变坏了,多可惜!

    她们饱读诗书、眼界宽广,她们温柔婉约、美丽动人,她们原本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啊。”

    这些话,表面是对轩辕克说,可她句句都是要轩辕竟明白,那个后宫,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去。

    “母妃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只要有机会,就飞出这座墙,找一个爱你、你也爱他的男人。’我问母妃,‘我怎么会知道他爱不爱我?’母妃说:‘他爱你,便会不计代价、自愿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边,他也会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边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见你的笑脸。如果他不爱你,就算找来十头牛,也没办法让他跟你走,走得心甘情愿。’”

    轩辕克赞道:“你母妃说得真好。如今你飞出那座高墙,接下来,要找个为了你心甘情愿一起走的男人了?”

    “是的,一个专心爱我的男人,宁缺毋滥。”

    从头到尾,轩辕竟都没有接话,但深邃幽黑的眸子始终定在她身上。她憎厌后宫的勾心斗角,再不愿入那道宫墙?

    他张口,第二次说:“我知道了。”

    已过子时,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伏案前,都快睡着了,嘴里还是喃喃地背着论语。

    明日,于先生要抽背,他得记得滚瓜烂熟,可不能输给小小的侍读,母后说,他是万人景仰的皇帝,做什么都要比别人行。

    他是当今皇帝曹念璋,才九岁,却一脸的少年老成。

    “主子,要不要休息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太监捧着一盏茶水,走到孝背后,他低着头,掩饰眼底的惊疑恐惧。

    惺帝展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全喝下去。

    “小顺子,我还不能睡。”

    他陪笑着,目光却闪烁不定,一抹不该有的焦躁掠过。“主子,现下不睡,明儿个早朝又得打瞌睡了。”

    “你挨母后骂啦?”曹念璋笑着阖上书。

    “皇太后说,下回主子再在朝堂上睡着,就得小心我的脑袋了。主子,饶了奴才吧。”他低着头,不敢直视主子。

    “行,我睡就是。”见他说得可怜,曹念璋离开椅子,走到床边。“父皇说,要当一个好皇帝,最重要的是念书,读古人的智慧,学习先圣先贤的治国方略,才会受百姓爱戴。”

    “主子……想当好皇帝吗?”小顺子哑了声音,语调里有抹低不可辨的哽咽。

    “当然,联不只要当个受人景仰的好皇帝,还要当个开疆辟地、造福万代的伟大皇帝。”小孝儿志气大,一脸的果决不象个九岁小儿。

    他看见小顺子脸上的激动,沿着颊边滑下了泪水,不禁笑道:“不说了,过来服侍朕更衣吧。”

    话说完,却见小顺子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曹念璋转头,狐疑地望住他的古怪表情,皱了下眉头,“怎么啦,还不快点过来帮朕更衣,难不成要我抽你板子?”

    忽地,小顺子双膝跪倒,整个人匍匐在地,头埋在手臂间,低声啜泣。

    “到底怎么啦?我不抽你板子便是,别哭了。”

    “主子,奴才……奴才……”

    “发生什么事情,说出来,朕给你作主。”

    曹念璋笑着走近他,要把他拉起来,他不肯,硬是伏在地上,猛地放声大哭,细细尖尖的嗓音听得教人不舒服。

    “主子,奴才对不起您、对不起天下苍生百姓。”

    “你在说什么?把朕弄糊涂了。”

    “小顺子就一个娘,含辛茹苦养,大奴才和奴才的哥哥,现在他们都被沈宰相抓去了,他逼奴才、逼奴才对皇上下毒……”

    “什么C大的胆子,现在的宰相姓轩辕、姓常,可没有一个姓沈的。放心,朕一定为你作主,我让轩辕克去把沈知清给抓起来,再不,我去禀告母后,让母后为你作主。”曹念璋一怒,打上楠木柜子。

    “主子,还不及了,沈宰相掌握整个后宫,怕是连皇太后都已惨遭毒手。”

    “大胆奴才,走!我们去找母后。”他一把抓住小顺子就要往外冲,小顺子连忙回手拉住他。

    “出不去了……主子,殿外有十几个侍卫驻守着,如果奴才不动,他们就会接手,无论如何,今晚,他们都要主子的命,奴才舍不得他们在主子身上扎洞,主子……呜……”

    门外传来暗号式的敲叩声,小顺子更加心惊胆颤,扑身跪下地,频频向皇上磕头。“小顺子对不起主子,在这里和主子拜别。”

    他哭了好一阵,才摇椅晃站起来,一步步向主子走去,蜡烛将他身影拉长,黑黑的影子缓缓罩上惺帝。

    “你想做什么?”曹念璋向后退去。

    “主子,沈宰相想当皇帝,他处心积虑害您,等主子到了玉皇大帝那里找到先皇以后,你们再一起想办法把他抓去抵命……”小顺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顺子,你胆敢动手,看清楚我是谁……”话没说完,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后摔到金龙床上。

    “主子,一定要记得找沈知清报仇!”他嘶叫一声,狠狠闭了闭眼,顺手抓起棉被用力往惺帝脸上盖去。

    曹念璋拚命挣扎,他拉扯住小顺子的衣服想把他推开,可九岁的孩童哪有什么力气?

    小顺子一面哭、一面喊着,“主子,记住小顺子的话,害主子的是沈知清……别忘记了……不是小顺子的错,小顺子得救娘、救哥哥、他们是小顺子唯一的亲人了……”

    渐渐地,惺帝的手松开垂下,脚也不再踢动……烛火摇曳,明灭间,悲凄的哭声传遍整个宫里。

    半炷香后,失魂落魄的小顺子缓缓走出雍和宫。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花,散发出淡淡香气,晶莹剔透的双龙逐凤雕花紫晶盘,闪着冷冽光芒,无数灯火将殿里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以前的丽妃、现在的皇太后——沈丽华梳着紧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一支九凤金步摇随着她移动轻晃着。

    她身穿朱红朝服,其上纹章繁绣,华服盛装异常夺目。她的容貌端庄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面色苍白,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丽儿,把玉玺交出来吧,你已经用不着了。”

    “你要篡国吗?你不怕背负一生一世的骂名?”她的口气冷得象冰。

    “怕骂名?我连杀皇帝都敢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可以让我害怕的?”沈知清仰头大笑。这一天,他等得够久,十三年了……从把女儿送到皇帝身边起,他就等着坐上那张想了一辈子的龙椅。

    “想坐上皇位得有命,命数不足,坐得了多久?爹,你已经老了。”

    在上一场政争中,他不就落败了?父亲不是她的对手,她心知肚明,只要再给一点时间,让她将叔伯兄长收入麾下,届时,皇儿的江山将固若金汤。

    “命运是自己创造的,你以为我凭什么一路坐到宰相的位置?凭才学、智识,还是凭赤胆忠心?那些东西蔺辅国都有,可是他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他捻着胡子冷笑。就算一心一意为国又如何?人呐,要懂得为自己。

    沈丽华看看一手将自己栽培长大的父亲,心凉。

    从小父亲教导她,要成功必须不择手段,所以她不择手段,害死无数后宫女子,剔除挡在皇儿前面的众皇子,她用五石散迷惑皇上,明知道那会害死自己的夫君,仍然不择手段。

    她终于成功了,没想到,觊觎自己成功的,不是别人,而是亲生父亲。

    “难道沈家有今日荣景还不够?”她嘴角挑起冰凉的笑。

    沈家的兄弟伯叔均在朝廷里担任要职,沈家已形成一个小朝廷,国库没有沈家的财库丰盈,这样都不满足,他还想要什么?

    “怎么够!我是真命天子,老天给了我机会,我怎能不把握?”经营多年,这个皇位,他誓在必得。

    见父亲执迷不悟,沈丽华劈头喝斥,“父亲,醒醒吧,除了你,不动沈家任何人,便是要你静下心思考,贪婪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

    “就冲着你还记得喊我一声父亲,丽儿,我不为难你,你就乖乖地把玉玺交出来,继续当我的好女儿,我封你为公主,再替你找一个好夫婿。”

    他的声音温柔,就象哄孝一样,他在等,等天明,新太阳升起,新的王朝即将形成。

    沈丽华缓缓摇头,硬声相抗。“你忘记大曹已经有了新皇帝,他叫曹念璋,是你的亲外孙!”

    沈知清先是轻笑,后来咯咯笑出声,继而捧腹大笑,“外孙?外孙啊……”

    那笑声让人从头顶寒到脚底,她双目一瞠,挺身站到父亲面前质问:“你在笑什么?”

    “乖女儿,你很快就会知道,先坐下来喝杯茶,好好想想你把玉玺藏在哪里,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他笑着坐下,无礼女儿的愤懑,迳自倒了杯茶,低头品啜。

    “果然呐,宫里的茶比哪里都好,光是为了这么好的茶……谁不想当皇帝?”

    她恨恨瞪着父亲,好半晌,转头吩咐宫女,“鹃儿,你带几个人去看看皇上安寝了没?”

    “是。”鹃儿领命,可她才走到门边就被拦了下来,无可奈何,她走回皇太后身边,望住她,微摇头。

    “急什么呢?”沈知清笑得莫测高深。

    看见父亲志得意满的脸,沈丽华不禁惊心动魄。这个表情,从小到大她见得太多,那代表了胜利、代表了……她的皇儿……一阵莫名的沉恸自心间渡过,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觉得心痛难当。

    发生事情了?她的皇儿出事了?

    一名带刀侍卫匆匆自外面进入,在沈知清耳畔低语。

    他笑眯了眼,朝女儿望去,说:“成事了吗?快把人给我叫进来。”

    沈知清命令一下,小顺子摇椅晃走了进来。

    当沈丽华看见泪流满面的他,心猛地一揪,抢步向前抓住他的双肩急问:“你的主子呢?你为什么没守在他身边?”

    小顺子登地跪下,仆倒在皇太后面前嚎啕大哭,“主子、主子归天了……”

    她看看父亲,再看看哭得不能自己的小顺子,再顾不得身份地放声尖叫。

    “啊……啊……我的皇儿,是谁、是谁害了我的皇儿……”

    狂乱地挝打着小顺子,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凄厉尖叫。痛啊……痛啊……谁刨走了她的心头肉?

    她瘫软在地,手里死命揪住小顺子的衣襟,茫然的眼神望向父亲,终于懂得他志得意满的表情。

    怎么忍心?念璋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啊。

    “认清楚了吧,眼前的大曹,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当皇帝,快把玉玺交出来。”沈知清向前踩一大步,由上俯视女儿。

    沈丽华目光凌厉地射向父亲。

    不择手段……她终于知道这四个字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杀死她的丈夫、杀死她的孩子,他哄着她配合他的阴谋,亲情?女儿?通通只是助他走向龙椅的梯子。

    她后悔了……哀怜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顺子,心乱如麻。

    如果不是贪婪,如果不受父兄怂恿,如果让她的皇儿长到二十岁再来当皇帝,他会平平安安活着,会当个万人称颂的了不起皇帝。

    她错、错得离谱,怎会以为父亲肯甘居宰相之位,如果甘心,他又何必害死先皇,早在当时,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可她提早防备了呀,她找到轩辕克……是了,轩辕克、轩辕克……轩辕克在哪里?他答应要保她母子一世……沈知清弯下身,想再次说服女儿。没想到她疯了,发红的眼睛、狂乱的神情,她再也不认眼前的男人是父亲,她抓起藏在衣袖里的匕首猛地划向他。

    事出突然,沈知清猝不及防,胸膛被划出一道口子,他狼狈地跌坐在地,低头检视,幸好伤口不深,他恨恨踹了女儿一腿,“你要谋杀亲爹吗?”

    “亲爹……我谋杀了亲夫,亲爹谋杀我的亲子,我再谋杀亲爹,好复杂。我们这个家是为了什么,这样勾心斗角、杀人不眨眼?”她又哭又笑,指着父亲怒嚎。

    “死了……死得好,大家都死,死得干干净净……把这一切龌龊悲剧通通带进地狱……”

    沈丽华突然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不停转圈圈,大戏色的袍服在凤仪宫里旋转、飞扬,刻划出深沉悲哀……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冷风,灭了屋里几盏灯烛,撩起布幔在阴暗森冷的宫中飘拂。

    做贼心虚的沈知清吓得全身发抖,看了看左右,阴风阵阵。

    莫非是先皇……凶猛然摇头,转目望向摔倒在地的女儿。

    她双手交叠,好象在抱娃娃,她的身体轻轻椅,口里喃喃自语,“我的好皇儿,母后在这里,别怕,谁都别想欺害咱们孤儿寡母,母后保护你,谁敢伤你一根寒毛,咱们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好不……”

    女儿的话让他毛骨悚然,可他汉有就这样放弃,撩起衣摆,踢开伤了自己的匕首,他拉扯着女儿的手臂,怒声问:“快说,你把玉玺藏在哪里?”

    藏在……她突然咯咯笑起,她把玉玺藏在轩辕克家里,整个宫里她谁都不信,独独信了轩辕克,相信他爱她、爱得不能自己,相信他会为她竭尽全副心力,没想到这当头,他竟然缺席……呵呵,先皇死了、皇儿死了,现在连父亲也快要死了,死人当不了皇帝的……接下来,该轮到谁当皇帝?灵光一闪,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眉目倏地蹙紧。

    突然,一阵刀枪铿锵,守在外头的侍卫被踢进宫里,已经没气,沈知清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心知事出有变,他猛地起身,走到门前。

    他不懂,他明明掌握宫里所有武装侍卫和许多大小太监,宫全全锁上了,准还进得来?

    只见门外有一物飞进来,仔细一看,是一只断腿。

    他没打过仗,哪见过这种血腥画面,胸口一阵恶心,紧接着,一个、两个……更多的侍卫被打进凤仪宫里,他们不是缺手缺脚,就是脑袋被削去一大半,浑身浴血。

    一群黑衣人跟在轩辕克身后跃进宫里,沈知清的侍卫也跟着抢进,然对方武功高强,宫里侍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知清陷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炷香工夫过去,宫外的刀枪交锋声渐渐小了,轩辕克、轩辕竟和几名黑衣人快步奔进宫里,轩辕竟迅速制伏了沈知清,几个穴道拂去,让他变成一摊烂泥,跌在沈丽华身前。

    轩辕克大步走到皇太后面前,单膝跪下,“臣等救驾来迟,请皇后赐罪。”

    她静静望向他,黯淡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闪过,她语气飘忽,涩然开口,“救驾来迟?是真迟还是假迟?”

    他心头一震,她的目光让人情不自禁泛起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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