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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
李治烽不答,装完东西后便站在游淼身后,垂首而立,游淼笑道:“坐罢,让你喝你就喝,少爷有话说。”
李治烽看了游淼许久,说:“什么事?”
游淼道:“你先坐。”
李治烽答道:“我是你的奴,不能坐,伺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游淼说:“你现在不是了。”
李治烽一怔,继而两道剑眉微微拧起。游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说:“喏,这个给你。”
“咱俩能认识呢,也算是缘分一场。”游淼笑吟吟道:“卖身契还你,从此你就自由了,一点碎银,当做你的盘缠,回家去罢,免得族人牵挂,我们就在这里别过。”
李治烽登时愣住了,风吹得客栈上的布牌猎猎作响,把卖身契吹开,露出里面的碎银。
“为什么?”李治烽一时间似乎很不明白。
游淼道:“不为甚么,都说一夜夫妻……呃,百日恩,好歹是那么一回事,去过你自己的日子罢。少爷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李治烽的眼眶通红,沉默地注视着游淼,游淼知道李治烽很感动,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说:“本来呢,我也不太想你就这么走了,不过你是塞外的人,没道理当个奴,我娘生前说,人的命有好有坏,命苦呢,也怨不得老天爷……我到底在说什么,反正以后,好好过你的罢,就当是交个朋友了。”
游淼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远处郝三钱在喊。
“少爷——得动身喽——”
游淼站在夕阳下,李治烽只是沉默地站着,游淼少年身形,比李治烽矮了个头,抬手摸了下他的脸,又拍了拍他,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也没用,又带不回家里,被父亲知道迟早还是要赶走的。
买他回来虽花了二百两银子,但亲手救了他的性命,多少已有了些感情,外加这些日子里朝夕相处,还上了一次床,游淼开始有点明白自己父亲为甚么百般宠爱家里小妾了。
让李治烽走也好,权当做一件好事了。
“我走了。”游淼说:“你可别再来打汉人啊,你得给我记得,你的命是我救的,别再来打汉人了!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游淼笑着上马车去,李治烽手里握着自己的卖身契,像截木头般怔怔站着,目送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始终不发一言,游淼打开车窗,呵着手朝后看,马车离开延边城,李治烽的身影渐小,剩下一个小黑点。
车队上路,游淼独自坐在马车里,外头天又黑了下来,郝三钱搓着手,呵着热气进来服侍。问起李治烽的事,游淼便说了,无非也是带不回家,只能打发走了云云。
“少爷真是活菩萨呐。”郝三钱听完之后笑着说。
游淼道:“哎不过是积点德,看着也怪可怜。”
郝三钱说:“这人呐,有时保不准就给来点三灾六祸,少爷在京城里住着,家里又是江东豪族,不比我们常年在外面把命交给老天爷的行脚商,别怪我郝三说话不中听,也就是这么个理儿,少爷好人有好报,平时做了些啥,老天有眼,可都看着呢……”
游淼笑吟吟道:“可不是么。”
郝三钱一顿吹捧,又给游淼生炉子,焙茶,一路风声呼呼响,外头有人在喊,郝三钱便下车去带路了。
风雪又来了,而且越来越大,脚夫们这一次背着风在走,时而向南,时而又沿着官道折向北,这里是塞外最难走的一段路,空空旷野,一望无际,风雪没了阻拦,在平原上像个咆哮的巨人,一步就是十里,朝他们冲来。
游淼知道离开黄州地界,进了梁州,再一次放晴的时候就太平安稳了。
这些商人们把京城的货带到塞外换取胡族的好物事,又折向南方,在梁州、流州与扬州作第二次倒卖,换得白花花的银子银票,回京城去交差。
京城抽得最狠的是户部,户部发下通商令,没有通商令,是不允许在任何地方做生意的,这么一来就要被抽去五成。打点名单,货物的游德佑则与众官吏要抽去四成,唯剩最后一成予商人们分。
纵是这样,每年仍有不少人源源不绝地朝游德佑府上送钱送礼,打破头一般争那名单上的一席之地,就是为了赚个出商的四十两银子。
到了江北,这些皮、兽骨、熏香等物又能卖出一个天价,再换得扬州的绣品,贡茶,胭脂……游淼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打着盹儿,下意识地朝一旁摸,却摸不到李治烽。
使唤了这人足有数月,现下没了,稍有些不惯。外头的冷风围着车,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令游淼又朝衣服里缩了缩,十分委顿。
马车在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郝三钱在外面顶着风喊道:“少爷!风太大!不能走了!得在野外过一宿!”
游淼拍了拍车窗示意知道了,此处距离延边已有上百里,早知道不该出城,然而谁也料不到暴风雪来得实在太快,现在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进丘陵后的树林中先避着。脚夫们躬得像虾一般给货车上布挡风雪,钉木桩子,风吹布声不时呼啦啦地响着,钉好后货商们各自朝堆满兽皮的车斗里一钻,先把命保住再说。
游淼在车中时睡时醒,浑身不自在,马车四面漏风,吹得他头疼,被褥湿冷湿冷的,最后实在受不了,爬下地来,拿着本书,全身裹上厚被,对着炉火烘暖。
外头风渐小下去,游淼怪想李治烽那厮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隐隐约约有马蹄声靠近,游淼还以为是延边城的官差来了,然而四周没有半点动静,正想打开车窗时,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啊——”
游淼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顷刻间明白到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商队都醒了,郝三钱的声音在外头喊道:“劫商的来了!大家当心!”
惨叫声接二连三,游淼登时被骇得脸色煞白,两腿发抖,郝三钱又叫道:“大伙儿拔刀子!少爷留在车上!别下来!”
游淼独自在车中,瞳孔微微收缩,脑中霎时就懵了,他听人说过劫商的,从前世道不安稳时,杀人越货的山贼到处都是,然而近几年天下太平,怎的还会有劫商的?!
游淼一颗心砰砰地跳,不住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些人能出来便有两手,西北行商素来比马贼还悍,想必都是有准备的。外头又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马匹惊慌的嘶鸣,游淼登时屏住气息,躬身爬向榻下,找出临走时李延给的匕首,握在手里,和身躲进了榻下。
胡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外面一阵杂乱,游淼什么也看不见,更不敢探头去看,他根据响声判断外面有几个人,战况如何了。
“当心,他们有弓——”
叫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羽箭声咻咻响起,一根箭“咯塄”一声射穿了车窗,钉在木墙上不住摇晃,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片刻后又尽数归寂。
胡人男人的声音在外面说了句什么,继而是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靠近。
15、卷一 摸鱼儿
胡人又是连番大笑,那语言游淼丝毫听不懂,他一边躲着,一边暗自骂这群人简直是蠢货,要劫东西什么时候不好劫?在进城前拦路劫货不是更好么?都是中原的货物,此刻再来打劫,无非也就是把换到他们手里的毛皮等塞外特产都抢回去而已……话说为什么他们不在先前就劫货?从阳口山一路过来,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劫?
游淼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件事——这些人,该不会是被李治烽带着过来的罢!不会的不会的……这个念头犹如一个阴影,霎时笼罩了他。
马车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游淼心中又是一惊,胡人们纷纷大喊,紧接着整个马车朝左侧一翻,摔得游淼眼冒金星,马匹惊嘶,马蹄声渐远。
整个马车侧翻在地,炭火倾了出来,落在被褥上,一瞬间点燃了车内,游淼大声咳嗽,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他无法再躲藏了,只得以外袍蒙着头,推开车窗,胡人在他耳畔乱叫,游淼刚一出去就被提了起来,在雪地上拖了一路,再扔下地去,雪地十分冰凉。
游淼心道完了,这个时候,他想喊的不是我有钱你们别杀我,而是忍不住地抬头,看那群人里有没有李治烽。
胡人们打着火把,满脸横肉,犹如铁塔一般伫立于四周,游淼初时十分惊惶,然而扫过这些人一眼后,又渐渐镇定下来。谢天谢地,没有李治烽。
但转念一想,通风报信的,也不一定会出现。
胡人首领下令,有人便上前把游淼捆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塞进破布,扔上了带货的马车,胡人们骑着马,兴奋地彼此交谈,游淼辨不清这些人来自哪个部族。朝后望,见被胡人劫来的货不到十辆车,料想先前的商人也逃了不少。
是了,这帮蛮子见他衣着光鲜,想必是打算扣他当人质,让大启国送钱来赎身人。
一想通,游淼又安心了不少。
他此刻最怕的就是见到李治烽,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益,整个车队被抓住的活口只有他一个,胡人们做事粗心大意,竟没有把他的匕首搜走,游淼先前将匕首塞在靴筒里,此刻轻轻晃了晃右脚,匕首还在,沉甸甸的。
手被反剪在背后,抽匕首出来割断绳索逃跑不难。
然而此刻冰天雪地,平原一望无际,脱缚了又能逃哪去?只怕走不到两个时辰,就要被冻死在冰原上,且先不逃,看看情况如何罢。游淼根据风向判断,此刻是朝着西北走,越走越回去了……要是出了塞外,只怕此生再难入关。
一时间心中纠结难言,翻来覆去地想,及至看到远处村庄时,灰蒙蒙的天已亮了,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天地间仍在不住飘洒着雪粉。
那是一个被火烧得焦黑的村庄,一看便知是胡人掠夺后占领的临时据点,雪地上满是血,道路两侧还有废弃的人尸。
胡人把游淼提了下来,扔进一个完好的屋子里,游淼一头撞在木地板上,双眼发黑,艰难地蠕动着起来。室内光线非常暗淡,发红的几块炭放在一个铜盆里,房内还有咳嗽声。
“呜呜……”游淼嘴里塞着布,蠕动着过去。
“谁?”墙角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
“唔——”游淼翻过身,躺在地上。
好半晌后,游淼双眼适应了光线,四处看看,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
“你也是被抓来的?”少年低声问。
游淼缓缓点头,少年背过身,用捆在背后的双手凑到游淼面前,扯下了他塞在嘴里的布。
游淼出了口长气。
“别说话……”那少年说:“一吭声就要挨打。”
两人极小声交谈。
游淼:“你叫什么名字?”
“赵超。”少年答道:“你呢?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的?”
游淼打量他,见他衣衫褴褛,穿着皮甲,答道:“我叫游淼,跟着商队下江北,半路被劫了。”
赵超说:“我跟着家奴偷偷出来打猎,没想到碰上这群人,妈的。”
游淼:“是什么族的?”
赵超低声说:“鞑靼人的一个分部,我猜的……”
游淼心中一动,问:“和犬戎人有没有关系?”
赵超似乎有点意外,说:“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犬戎人是东北边的,鞑靼人是西北的,他们连语言都不通。”
游淼点了点头,心头大石落地,说:“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赵超马上说:“别轻举妄动,这里距离延边太远了,他们还有狗,跑不出多远就会被追上的。”
游淼嗯了声,勉强坐了起来,两名少年背靠墙壁坐着,游淼不住打量赵超,见这少年虽身着士兵的皮甲,却丝毫没有半点当兵的气质,他的护甲上染了不少血,眉眼间犹如藏着一抹欲噬人的剑锋,皮甲下的粗布麻衣被撕得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
“我问你。”赵超言语之间,竟是有股压着人的气概,虽是小声交谈,那不容分辩的语气令游淼不得不重视他。
“你是跟着哪家商队的人来的?”赵超眉眼一扬,低声询问:“岁末游家的商队么?”
“对对。”游淼忙不迭点头,赵超微微蹙眉,说:“户部掌固游德佑家?!”
游淼大惊道:“你知道他?他是我堂叔。”
赵超缓缓点头,就着火光打量游淼的脸,说:“你是江北的人,对罢?你是不是叫游淼?果然是你……”
游淼大惊:“对对对!我叫游淼。你认识我?”
赵超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游淼,略笑了笑,点头。
游淼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碰上个知道自己家的,心道这次多半不会受苦了。
赵超又说:“待京师得了信,一定会派人来救你,耐心等着,切记不可冒失莽撞,咱们须得保住性命。”
游淼不住点头,知道面前这少年来头一定不简单,小声问:“你呢?”
赵超说:“你不认识我,家父只是个小官。我跟着朋友来打猎,没想到被抓了,不提也罢。”
游淼又说:“我靴子里有把匕首,咱们把绳索先割断?”
赵超说:“现在不行,得先等待时机,放心罢,一定能逃出去的。”
16、卷一 摸鱼儿
(七)
游淼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缩在赵超身旁,把头歪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赵超的身体不甚强壮,个头虽比游淼高些,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不知为什么,却有种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