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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两个十三岁的孝子各自拖着行李,站在屋龄有点老的公寓外头。

    他们是双胞胎,但男孩比女孩高了半颗头,他们长相不像、动作不像,连说话的口气、表情都没有半分相像,如果不是在衣服贴上标签,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们是双胞胎。

    女孩很美丽,瓜子脸、浓眉大眼,闪亮黑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小巧的红唇没上唇彩却闪耀着红嫩青春,她的皮肤很白皙,短短的热裤下露出修长的细腿,她不算高,但身材比例出奇的好。

    至于男孩,他是那种花美男型的男生,他没近视,却刻意戴着一副平光眼镜掩饰他的锐利眼神,他头发微卷,不常运动却有着线条美好的肌肉。

    浓眉大眼是姐弟身上最相似的特征,但从小到大,身为弟弟的姜穗勍相当不乐意别人把姜穗青和自己牵上关系,所以遮掩是很必要的工作。

    「穗勍,你觉得妈是玩真的吗?」穗青没大脑地问了一句。

    耍白痴,人都搬出来了,还能玩假的?

    他不屑地瞄了双胞胎姐姐一眼,有这种愚蠢姐姐,他这辈子都不需要敌人。

    妈妈是耐力超强的女人,若不是踩到底线,她不会对媒体提到离婚,所以别怀疑、事情大条了,否则他不会行李款款,拉着笨姐姐回台湾。

    「打过电话了没?」他不回答穗青,反问。

    「打电话给谁?」她满脸雾水。

    翻白眼,他抓狂。

    白痴,当然是打给爷爷奶奶,离家出走已经不应该,难道还要把老人家活活吓死,她才甘心。至于另一通电话,是打给雾涝阿姨,告诉她,他们已经平安抵达台湾、来到她给的地址。

    「爷爷奶奶。」他的回答附赠白眼一枚。

    想起来了!

    穗青捂起嘴、倒抽气,穗勍在英国机场时就叫她打电话的说,那个时候,他去柜台拿机票。这是他们的合作模式——用脑子、交给他,耍嘴皮、她负责。

    「对不起啦,我忘记了。」她好Sorry。

    「你打给爷爷奶奶、我打给雾涝阿姨。」穗勍没好气道。

    虽然他是弟弟,但两人中,穗勍常是下指令的那个,穗青有自知之明,明白和穗勍拼脑袋、抢发号权,是自取侮辱的愚蠢行为。

    「好,我马上打。」

    穗青无异议,两人各自掏出手机。

    「奶奶,不担心、不担心,我们已经找到妈妈……你放心啦,有我和穗勍在,一定不会让老爸、老妈离成婚……奶奶,你不要告诉爸爸,说人家离家出走哦,爸爸会生穗青的气,你要说是你叫人家回来的哦……

    穗青知道啦,人家会很想、很想奶奶和爷爷的,等网路连好线,我就跟奶奶视讯好不好?当然喽,等事情解决,人家一定会去陪你们……是啊,全世界的奶奶都没有我们家奶奶好……」穗青的亏刃功十足,把老太太哄得服服贴贴。

    另一头,穗勍的声音沉着,他有条有理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我理解,谢谢雾涝阿姨帮忙,我替妈妈向您说声谢谢……请雾涝阿姨先别告诉妈妈我们已经回到台湾,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是,我们会全力支持妈妈,谢谢,阿姨再见。」

    他挂掉电话时,穗青还在长舌。

    他横她一眼,穗青警觉说:「奶奶,好了啦,穗勍在瞪人家,他又要骂我长舌妇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穗青爱你哦。」

    手机挂掉,她笑盈盈地勾住弟弟的肩膀,凑近他问:「电话打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要讨论一下我们的作战计划?」

    「你以为妈是宾拉登?」还作战计划咧,忍不住又瞪她,如果哪天他被诊断出有斜视问题,一定和姜穗青有关系。

    「不是嘛,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分工合作咩,说说看,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这还需要花力气讨论?他叹气。

    「你负责任性、耍胡闹,剩下的、需要智商的事交给我。」

    「什么嘛,说得我好像很笨,我是姐姐耶,骂我笨就是骂你自己笨……」

    不等她抱怨完,穗勍动手按门铃。

    按宪门铃后,他转身面向姐姐,皮笑肉不笑,还她几句,「好啊,你一点都不笨,你聪明得很,头脑清晰、反应灵敏……如果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没有讽刺到你的话。」

    什么啊?不是在夸奖吗?怎么又变成讽刺?穗青被他的话弄得晕头转向,细细反刍,在还没找到讽刺点是什么之前,门由里面打开。

    「穗青、穗勍?」李羽蓁惊讶不已,她以为孩子们会和殷政一起回台湾。

    穗勍不着痕迹地丢个眼神给姐姐,双胞胎的心有灵犀在这时候发挥作用。

    穗青丢下行李、一把抱住母亲,放声大哭,「妈,你告诉人家啦,报纸上都是乱写的对不对?你没有要和爸爸离婚对不对?人家不要当单亲家庭的孝啦,人家要在健全的家庭里长大,不要当心理变态的坏孝啊。」

    李羽蓁因女儿的眼泪慌了心情,一时无言。

    「妈,我要你也要爸爸,爸爸那么忙,根本没时间管我们,要是没有妈妈,我一定活不到十八岁就夭折的啦。」

    「妈保证不会。谁告诉你单亲家庭不好,只要有爱,就算身边只有爸爸或妈妈在,孝子也会过得幸福愉快,妈妈认识很多单亲家庭长大的孝,他们很聪明、很健康、很活泼、很有成就……」

    天啊,这时候她说这个做什么,她被女儿哭得手忙脚乱,语无伦次。

    「妈,我不要坏女人当我的后母,那个刘忆婷很坏,她会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去上学,还会逼我洗厕所、煮饭,吃饱没事做就把绿豆和红豆混在一起,叫我把它们分开……」

    乌鸦发出难听的叫声,从穗勍头上飞过,带出三道黑线。

    他无奈地翻翻白眼,她的名字叫灰姑娘吗?他本以为姜穗青只是脑袋不好,哪知道,原来她脑子里面装的全是大便。

    「妈,你不知道刘忆婷多坏,她有学过巫术,会在苹果里面下毒,还会把我和穗勍送到森林里面,给她的巫婆朋友当零食,妈……我不要她当我的后母。你不要跟爸离婚,好不好?」

    穗勍更无奈了,这家伙是不是过了六岁,就不再阅读课外书了?

    「穗青乖,先别哭,我们先进屋再慢慢说,好不好?」

    李羽蓁哄着女儿,心乱如麻,她以为解决这种状况的人是殷政,怎么会是她?

    「不管、不管、不管啦,妈……你不可和爸爸离婚,不管怎样都不可以啦,不然你问穗勍,他也不想要当孤儿。」

    白痴,他们有爸妈、有爷爷奶奶,想当孤儿没那么简单。穗勍腹诽,幸好,他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度期待。

    「穗勍……」关上门,李羽蓁看向没出声的儿子。

    他郑重朝母亲一点头。「妈,离婚吧,一个对婚姻不忠实的男人,不值得原谅。」

    啥米?穗青嘴巴张得比拳头大,不是说,她负责任性、耍胡闹,剩下的、需要智商的事交给他。

    他这样子……也算解决问题?

    早上七点四十七分,姜殷政回到台湾家中,屋里有点暗,他拉开窗帘、换上拖鞋,在屋内上下巡视一圈。

    房子很干净,显示仍然有人整理,园子里的花树没有于涸缺水的现象,因此照顾花园的陈伯也天天上工,那么,罢工的,只有他的妻子李羽蓁。

    回到书房放下公事包,脱去亚曼尼外套时,他发现桌面摆着一纸离婚协议书,羽蓁已经签好姓名、盖好章,所以是他估计错误,那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他知道她在机场时对媒体说了什么,他以为她只是被气坏了、被逼急了,而且那天过后,媒体上再也没有她的新闻,倒是有不少记者守在他的办公大楼前等他回来,因此他认定离婚事件已经雨过天青。

    拿起手机,他打给她。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明号码后再拨。

    虽然忙得天昏地暗,但姜殷政知道,一双儿女因羽蓁放出的离婚消息而离家出走,溜回台湾,企图替他挽回婚姻,他相信孩子回到台湾,闹上两场,羽蓁自会回心转意,没想到……

    好看的眉形微微蹙起,下意识地,他用手指搓揉眉毛。

    回卧室,拿出一套干净衣物,他进浴室洗澡。

    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明白,自已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也知道这几年窜起太快,许多媒体都盯着他看,有个风吹草动就放大不实讯息,他以为那些妨碍不了什么,没想到还是妨碍了。

    前几日爸妈忧心忡忡时,他仍自信满满,相信羽蓁会主动回家,因为他明白她、一如她懂他,十五年的夫妻不是白当的。

    他清楚她有多恋家,清楚她有多崇拜自己,他了解她有多么疼爱两个孝,十五年的时间,早让她学会把自己的感觉放在最末位,把丈夫孩子甚至是公婆摆在前线……结论是,她绝不会离婚。

    这个认知,让他继续留在英国,把该办的事办好,按照原定计划,在今天清晨返抵国门。

    然而,那张明摆着的离婚协议书让他错愕,它不在他的结论内。

    洗过澡,他打了通电话给公司的经理。

    「林经理,我昨天在机场发的那份文件,你收到没有……很好,你整理整理之后,先召集部属开会,把会议纪录放在我桌上,今天我不进办公室了,公司麻烦你。」

    简单交代、挂掉电话,他进厨房替自己煮一杯咖啡,加上奶油球喝了一口,皱起眉,这不是他习惯的味道。

    弯下腰,看一眼咖啡豆,原料没错,味道怎么会出错?

    他想半天,才想起来,是煮的人错了,今天的咖啡杯上,没有浮着一朵小小的幸运草。

    不自觉叹气,他把咖啡倒进洗碗槽里,离开厨房。没有羽蓁的厨房很不对劲,让他在里面觉得窒息,走进客厅,待不到三秒,一样的沙发家具却让他空虚得想要逃避。

    然后他回房间,刻意把窗台的迷迭香拿到床头柜旁,拉开棉被,闭上双眼,很累了,他需要好好睡一觉,才能理智解决羽蓁的问题,但……十分钟后,他懊恼地下床,对自己承认,羽蓁不在、他睡不着。

    拨出号码,他打给女儿,「我是爸爸。」

    「爸……你回来了,累不累、辛不辛苦?爸,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妈妈很担心你没有照三餐吃,你有吗?有没有犯胃痛?」

    女儿一连串的问句,问暖了他的心,他猛地发现,就是这几句……

    一直以来,迎接他回家门的这几句问候,带给他无限满足,让他有了足够的力气继续往前冲。

    只是,说这些话的不是女儿,而是体贴温柔,善良贤慧的妻子,她的口气里没有这样急迫的热情,有的是温柔似水。

    「我很好,没犯胃痛。你和穗勍在哪里?」

    「我们在妈妈的公寓里啊。」

    「妈妈的公寓?」

    「对啊,雾涝阿姨帮妈妈租的。」

    「雾涝阿姨是谁?」他想半天,想不出记忆里有这号人物。

    「是妈的好朋友啊,爸,你忘了啊,雾涝阿姨是妈的高中同学兼死党。」

    雾涝……他想起来了,那时羽蓁十八岁,有一点新婚忧郁症,却没有娘家可以支持安慰,碰到问题她只能打给高中同学涂雾涝,一聊就是几个钟头。

    「这里有点小,爸……」她压低声音。「爸,我不喜欢住在这里。」

    「不喜欢,就回来。」

    「不行啊,我们回去,妈妈怎么办?」

    「你们回来,妈妈自然就回来了。」他仍然认定,孩子是羽蓁最好的诱饵。

    「没用的啦,这招我试过。」穗青嘟嘴,这十天他们已充份理解妈妈对离婚这件事有多认真,根本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简单。

    「妈妈去哪里?你请她听电话。」

    「妈不在,她去找工作了,幸好爸打给我,不然我和穗勍明天开学,你就找不到人。」

    找工作?蹙眉,她真下定决心离开他?

    「知道了,告诉我地址,我过去。」

    二十分钟后,他来到李羽蓁的小公寓。

    两房两厅,三十几坪、不算小了,以台北的房子来讲,住一个小家庭刚刚好。

    她把房子整理得相当干净,姜殷政很清楚,是他训练出她的洁癣。

    看见父亲,穗勍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他抬起头叫了一声爸,然后继续把头埋进电脑前。

    穗青就不同了,她先给爸爸一个热烈欢迎的拥抱,然后拉起他的手,一间间巡视新家,并附上解释。

    「因为我们突然回来,所以,妈就把主卧房让给我们,可是我不喜欢和穗勍一起睡觉,那家伙每天看书都看到三更半夜,电灯好亮哦,害我睡不好。」

    逛完主卧室逛旁边的房间,那里更小了,小小的单人床、小小的书桌、小小的衣柜,书桌上有一部电脑,采光不错,有一面窗、一个不大的窗台,然后……他看见,他的迷迭香。

    他喜欢这个香味,却从来没告诉过谁。

    他不知道羽蓁是怎么发现的,但不久后,他的窗台上多了几盆一字排开的小小迷迭香,每回累了,他就会走上前,闻闻它的香味。再然后,他的宵夜里偶尔会出现迷迭香饼干、迷迭香花茶,用迷迭香的香气驱逐他的疲惫。

    深吸一口气,他有了想睡觉的欲望。

    「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拉起女儿的手,他们回到客厅,穗青从冰箱倒了一杯冰冰凉凉的酸梅汤给爸爸解渴,他接过手、喝一口,味蕾终于找到正确的味道。

    他在七点四十七分进入豪宅,却在九点二十四分在这间小公寓里有了回家的感觉。

    「中午之前一定会回来吧,妈要给我们做饭。爸,要是妈妈找到工作,可以养活自己,说不定,她真的不回家了,怎么办?」穗青忧郁。

    「放心,你妈妈找不到工作的。」她高中毕业就嫁给自己,没有文凭学历、没有特殊专长,想在职场上立足,没这么简单。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工作经验和专长,而且现在的老板用人很挑。」姜殷政没把话说白,但言下之意是,羽蓁缺乏与人竞争的条件。

    「爸从来不关心、不在乎妈,对吧?」

    专心于电脑的穗勍,突然啪地盖上电脑,他直视父亲脸庞,那个口气,成熟得像个大人。

    儿子的语调虽然清淡没什么起伏,但姜殷政听得出来,这是非友善式质询。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他没动怒,他认为发脾气是种无益的发泄,即使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不够尊重。

    「如果你关心,就会明白妈不是没有工作经验和专长,妈妈设立了一个部落格,上面的文章和插图,创下了超高点阅率,而且近几年陆续有许多出版商想找她出书。如果你在乎她,就会清楚她的摄影技术不仅仅是业余程度,给她机会的话,她有本事成为大师。她可以当厨师、作者、摄影师,她绝不是一无是处的女人。」

    儿子的话让他震惊,原来羽蓁……他不知道这些、真的不知道!

    然而羽蓁对他,就算他不让她涉入公事,她也知道要怎样帮他争取人际关系,知道他的胃口、工作时间,知道他所有喜恶和小动作……相形之下,他对妻子「关心、了解」的程度,未免太汗颜。

    罪恶感瞬地上心。

    可不是吗?似乎都是她在为他做什么,他从没认真理解她的需求。

    长久以来,他认定羽蓁只能依附自己而活,哪里晓得,真正依附的人是他自己,没有羽蓁的家称不上家,他在那里连走路都觉得窒碍难行,而离开他,羽蓁不但没有枯萎,相反地,她积极运用自己的能力,试图独立。

    他凭什么认定她缺乏竞争能力。

    姜殷政回望儿子,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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