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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姜殷政抚抚自己的胃,胃不舒服很多天了,大概是工作压力大。

    早先,胃不好的他,有羽蓁反覆叮咛少量多餐,她让他一伸手就有食物可以拿,现在没人盯着,他吃饭的地方只有羽蓁家,加上最近他并没有天天上门讨食物,因此多年胃痛又开始折磨起他。

    他减少到羽蓁家的次数了,有时候甚至直接派司机去接送孩子们上下学,他并非被挫折打倒,而是他在认真考虑,假如她的快乐不在他身上,他是否该继续纠缠。

    他爱她,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发现,在她离开自己、在屋子里渐渐失去她的气味时,他才发现,自己无法离开羽蓁的原因是他爱她。

    可惜他已错失良机。

    当周同怀的花能逗她开怀,而他的花只能让她流泪;当他只能成为她的负累,而周同怀可以带给她喜悦;当她清楚表达,她喜欢目前的生活,不愿意回到他身边时……

    他郑重考虑,是不是该为自己自私。

    上次回英国时,母亲说:「如果你白白错过十五年的时间,你怎能期待三个月、五个月,就让羽蓁回心转意?」

    他同意母亲的话,但那个时候他信心满满的想着,如果三个月、五个月不行,他就用接下来的十五年,让她慢慢弄清楚,他对她,当然有爱情。

    然而他越来越无法忽略最近在她脸上出现的快意,那是因为周同怀为了追求她而做的努力所造成?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是啊,她从没有像这样美丽过,没有浓妆艳抹、没有昂贵的名牌套装和装饰品,每天,她把头发一扎就上班去,每天,她精神奕奕地谈论着工作上的事情,她的笑,美丽得让他移不开目光!

    他真的无法对她眼底的幸福感视若无睹。

    周同怀是个可以提供她充足幸福的男人?他的爱情让她时刻快乐?

    心,有一点点酸,胃,在造反,他浓浓的眉头紧蹙同时,他的心也难捱。

    「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穗青焦急地看着父亲,穗勍说爸爸屈居下风,如果周叔叔追求的方式还是这么猛,爸爸根本没有赢面。连自信满分的穗勍都这么说了,她怎么能不忧心忡仲?

    「没事。」他摸摸女儿的头,挤出一个笑容。

    穗青拉拉弟弟,在他耳边低语,「我们是不是要想办法扭转奇迹?」

    穗勍叹气,有什么办法?这段时间,谁都看得出来,妈妈变快乐了,她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好像随时随地心情都愉快的不得了。

    以前妈妈在爸爸身边的时候,也会笑,只是淡淡的,温柔优雅高贵、符合她身分的微笑,细看的话会发现,多数的时候,妈妈的笑并没有进入眼眸。

    是周同怀改变妈妈?他想,是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失去信心。

    姜殷政听见女儿的话,拉开两个孩子,郑重说:「穗青、穗勍,大人的事情孝子不要管,不管以后状况怎样,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照顾你们是爸爸的责任.至于妈妈,不必担心,她很爱你们。」

    穗勍看父亲一眼,那个口气……是打算放弃了吗?

    姜殷政拍拍他的肩,这个孩子太聪明,要瞒他,困难。

    「爸,你觉得自己的事业可以这么成功的主要因素是什么?」

    「努力。」

    「还有坚持,对不对?」穗勍的言下之意,是希望父亲再坚持下去。姜殷政听得懂。

    想了想,他回答,「去年,我和一个国小同学进军美国的服饰业,刚开始很顺利,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我和她拆伙,在失去一个能干的合伙人后,服饰公司的利润一季比一季差,几乎要被市场淘汰,我尽力了,但现实仍不尽如人愿,在这个时候,我就必须考虑收手的必要性。」

    穗勍静静望着父亲,忖度他的意思。意思是,他尽力了,但现实不如人愿,便必须开始考虑收手的必要性?

    「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行销方式、换个新的经理人,我相信,有能力的不会只有之前那个合伙人,只要再度掌握市场脉动,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回到市场。」他讲的是「我们」,接下来,他不会让父亲孤军奋斗。

    姜殷政看着儿子,他聪明早慧得让人惊艳。

    「我……再考虑考虑。」

    「笨穗勍、笨爸爸,我在担心妈妈和周叔叔,你们干么讨论公司的事啦,啊不然叫穗勍去当新经理好了啊,好烦哦。」她气得一跺脚,快步跑开。

    穗勍点头说:「穗青说得对,我有能力帮爸爸。」

    他摇头。「大人的事,大人会自己解决,你还是快快乐乐当你的孝子吧。」

    言谈问,他和周同怀错身而过,周同怀从楼上往下走,而殷政和穗勍正要上楼。

    姜殷政对他微微点头,他也回自己一个善意招呼,错身后,他们继续上楼,穗青已经先进屋里了,羽蓁等在门口,眼睛红红的,看得出来她刚哭过。

    很伤心吗?因为周同怀必须离开,还是因为两个人有了小摩擦?他的存在是不是让她的爱情很尴尬?抑或是,他的追求让她的立场为难?

    「你还好吗?」穗勍进屋后,他问。

    「我没事。」她欲盖弥彰地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就开心一点,别让自己看起来郁郁不乐。」

    过去十几年,她就是这样生活,笑着,却不开心,安份,却不快乐,她当一百分的妻子却找不到幸福,过去几个月的沟通,让他理解,自己是个多么失职的丈夫。

    「我没有郁郁不乐。」

    「我们都教孩子们不可以说谎,大人要以身作则。」

    「我……我没有说谎。」

    「你哭过。」他点出事实。

    「那是……有一点点不舍,我决定辞职了。」

    「为什么?那个工作你做得很好,为什么要辞职?」他有点惊讶。

    她摇头,回答一句「有舍有得。」然后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好看多了,但他的心重重的、闷闷的,连同他的胃一起抗议。

    「进来吧,晚上想吃什么?」她问。

    「你问问孩子吧,今天晚上我还有工作。」

    「那你要记得吃饭。」这句话说得有点困难,她真希望他可以放下一切,陪在她身旁,听她抱怨、听她唠叨,听她说说心里的不甘愿。

    「好,你也一样,快乐一点,我喜欢你开心大笑的样子。」他拍拍她的肩膀。

    她点头,他下楼,脚步沉重,他要羽蓁快乐一点,却没办法让自己快乐一点,打开公寓大门,他发现周同怀站在门外等自己。

    「谈谈好吗?」周同怀问。

    「好。」他也想找他谈谈。

    十分钟后,两个人来到附近的咖啡厅。

    「如果无法带给她快乐,为什么不放手?」开门见山,周同怀直接问他。

    「我希望改善两个人的关系,给孩子一个健康成长的环境。」他不提爱情,他担心这个话题会困扰羽蓁和周同怀之间,如果她已经做了决定的话。

    「不要拿穗青、穗勅当借口,他们都长大了,为了那个家,羽蓁已经整整牺牲了十五年,她从不曾为自己快乐过,你不能这么自私,不可以继续用责任感圈绑住她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曾试着给她幸福。」也许,他并没有成功。

    「你?你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你的眼里只有事业与成就,你给不了一个女人陪伴和专注,幸福这种东西,对不起,我必须说实话,你根本给不起。」

    这些话,姜殷政听得很不舒服,却不得不同意对方。

    「她辞职了。」周同怀望住他半晌后,迸出这句话。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两天前,我才升她为正式摄影师,对这份工作,她有冲劲、有想法,她告诉我,自己活到那么多岁,终于真正为自己做一件事。

    你一定不知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对这个世界有多少盼望?当时,她不聪明,也没有父母亲在身边提醒,你一开口,暗恋你多年的她,想也不想就投入婚姻。如果你是个疼爱妻子的丈夫就罢了,偏偏你的目光只放在自己的事业上,从没有替她着想过。

    好不容易,她下定决心离开你,你却死缠着她,不肯放她追逐自己的人生,你利用孩子阻挠她的脚步,利用责任感逼她妥协,我怀疑,对你而言,她只是个免费、好用的佣人。

    我猜,你从来没有爱过她,如果爱她,你会试着替她着想,你会放手让她追求自己的天空,你不会在她即将突破自我的时候,逼她松手。」

    长长的一大篇之后,周同怀拿起桌上的饮料,仰头一口喝下。

    这些话都是羽蓁对他说的?应该是吧,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忿忿不平、振振有词?

    「所以你会爱她,会让她追求自己的人生?」姜殷政问。

    就这样?周同怀以为对方会起身,狠狠揍自己一顿,没想到……不是听说在商场上,他是个狠角色?

    「对,我会帮她完成梦想,会倾听她的心声,会照顾她、帮助她、扶携她,在她每个脆弱的时刻。我和你不一样,不会用妻子两个字逼得她动弹不得,我会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爱他们、宠他们,直到他们愿意接纳我。」

    姜殷政点头。「好,我会盯着你完成你说的每句话。至于那个……你猜错了,我是爱她的,非常、非常的爱。」

    他嫌恶地推开喝了一口的饮料,不是羽蓁亲手做的东西,他很难勉强自己。

    但……又如何呢?往后,羽蓁不在,他终得勉强的。

    人事已非,炽心成灰,未来他只能在回忆中沉沦颓废,爱情这东西,他啊,始终学不会。

    不再多话,他起身,离开咖啡厅。

    这天晚上,李羽蓁打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吃饭,如果没吃的话,她可以帮他做宵夜,看他要过来,还是请司机来带回去。

    没想到,电话里,他的语调清冷,淡漠道:「羽蓁,我们离婚吧。」

    然后,她傻了。

    第二天清晨,来接穗青、穗勍上课的不是姜殷政,而是他派来的司机。第二天下午,接他们回家的还是司机。

    李羽蓁没对孩子说什么,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因此司机把孩子带回家后,只好又带他们出门吃过晚餐,才回去向姜殷政报告。

    穗青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大条了,于是主动打电话给爸爸,爸爸也没有多说,只推说自己忙。而穗勍敲开母亲的房门,只看见她一张惨白的脸,他坐在旁边陪了她好一阵,她不开口,他没辙。

    之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爸爸都没有出现,而妈妈渐渐恢复正常,她装出一张笑脸对着他们说:「放心,妈妈一定会努力把你们养大。」

    谁都看得出那个笑,很勉强。

    然后,她又开始找工作,疯狂的找、拼命的找,好像非用掉自己每分精力不可。

    第五天是星期六,穗勍在妈妈出门后,就带着穗青离开家门。

    十点,李羽蓁接到穗青的电话,穗青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隐约听得懂两个姐弟正在医院。

    医院?她吓呆了,等不及面试,她冲到马路上,拦下一部计程车,她的心脏吊在嗓子口,紧闭的牙关咬破了下唇,顾不得痛,她身上的两块肉正在医院里啊。

    穗青一看见妈妈,就奔进她怀里放声大哭,而穗勍一语不发,只是锁着眉头。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哪里受伤了,快告诉我!」她急急忙忙说了一大串没有意义的话。

    「不是我们,是爸爸啦……」说完,穗青又哽咽得说不出话。

    「爸爸?穗勍,你来说。」

    「爸爸……」他的拳头紧了紧,手臂青筋外露。他咬咬上唇,说:「爸爸的胃,医生说……三个月……」

    三个月?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胃?胃癌?是这样吗?她站不稳、踉跄几步。

    所以他松口离婚,所以他不要继续把爱情端到她面前?因为,生命只剩下三个月,他当然要把握时间,安顿一切?所以他要还她自由,要安顿爸妈和孩子,要把公司交代给专业人……

    天呐、天呐,她早知道他的胃不好,怎不催他早一点做彻底检查;她明知道他压力大,她还闹脾气离家出走,让他雪上加霜;她明知道,不是她做的菜,他就是吃不多,她干么去工作?他都解释了刘忆婷的事,她干么不原谅他,干么不乖乖回去、继续照顾他?

    都是她害的,才让他在短短半年内,病情加剧;都是她爱耍脾气,让他公事家事两头烧,才烧坏了他的身体;都是她这个不称职的妻子,自私地想拥有自己的天空,放任丈夫……

    和穗青一样,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控制不了它们的流速,控制不了自己满肚子的懊悔,她真的真的希望时间重来一遍,那么,她愿意、真的愿意,再次为他将就自己。

    打开病房的门,她看着吊着点滴的他还在卖力工作,他要充份利用最后三个月吗?他非要把事情做完美才行吗?都生病的人了,管那些做什么,钱财不过是身外物,有什么了不起。

    她一面哭、一面走向他,她抽走他手上的文件,丢到旁边的桌上。

    「怎么哭了?」姜殷政问得好心疼。

    那个男人不是说要给她快乐、给她幸福、陪她完成梦想的吗?怎么才几天,他就让她哭得说不出话。

    他叹气,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可她一坐下马上投入他怀里,紧紧地圈住他的腰际。

    舍不得,她的泪水酸蚀他的心,要不是他还在吊点滴,他一定要下床,去把那个周同怀揍个半死。

    「没事了,我在这里,不哭。」他轻拍她的背,轻轻顺着她的长发,认真想来,这是他第一次安慰她的泪水,从认识到现在。

    「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她哽咽道。

    「好,你不哭,慢慢说,我会认真听。」

    「我爱你,从很小的时候就爱你,可你不理我,好像我是一只苍蝇,我想,你一定很介意我分走爸妈对你的爱。」

    「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小女生表达我的欢迎,在爸妈决定收养你之前,我们开过家庭会议,我是投赞成票的。」姜殷政轻笑,没想到自己总是在她面前表错情。

    什么?她坐起身,看他一眼。

    他郑重地点了头,表示自己没有说谎,于是,他惹出她的笑靥。

    但下一刻,她想起他的病情,眼泪滑出眼眶,又哭又笑,大女人在爱情面前仍然幼稚万分。

    再次抱住他,她不好意思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只好对着他的胸口说,那里,有一颗心脏,心脏是仁慈的器官,它会原谅她的愚笨。

    「我暗恋你,暗恋很多年,同学要我传情书,我气在肚子里面却不好意思拒绝,你的学妹找上门,说她是你的女朋友,我很嫉妒,可又不能说什么,直到你要我送客,还告诉我以后不要乱放人进门,你不晓得,那天我有多乐。姜殷政,我好爱你。」

    真那么爱他吗?他还以为她同意结婚是为了报恩,嘴角向上掀扬,心情好得让他不介意在门口偷听的小脑袋。

    「然后呢?」他喜欢她回忆往事。

    「你提议要结婚,我想都不想就立刻答应,那个晚上,我高兴得睡不着,我幻想着我们两个人的婚后生活,幻想我们在床上亲亲抱抱加翻滚……」

    他轻咳两声,因为门外有未成年少年。

    她停下话,坐起身,焦虑问:「我弄痛你了吗?」

    「没事,你继续说、我听。」

    他拍拍床边,身子挪了挪,伸出手臂,暗示得很用力,她吸吸鼻子,脱掉鞋子上床,他拉开棉被,把她纳入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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