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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小北好像是在哭,声带颤抖,颠三倒四语不成声,周围脚步人声嘈杂:“在医院,抢救,我在医院,我爸我妈……被车子撞了……”

    “我不知道,我没跟他们出去,被车撞了,那车跑了……”

    “少棠你能过来吗,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别问了你能先过来吗,少棠……呜呜呜呜……”

    少棠完完全全震惊,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僵硬在话筒上,这时只能不停安慰:“小北你别着急,别急,你在医院待着别动窝,别乱跑。”

    “我马上就到,我先通知你家里然后我立刻过去。”

    孟小北说:“别告诉我奶奶,我害怕,千万别告诉爷爷奶奶,少棠……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孟小北是这时开始哭出声音,少棠听见小北在电话那头捂着嘴嚎啕,嚎得他脑子都绞了。他没时间跟儿子废话,又强烈叮嘱几句,“你就在医院别动,需要动手术让你签字你就都签,如果需要钱你就先让他们抢救一定不要耽误,我现在带钱过去。你爸妈肯定没事儿,你不要担心!别哭宝宝!”

    少棠赶紧联系孟家的人。他想到不能给老太太打电话,脑子里快速一琢磨,决定打给孟建民的大妹。孟小北这几个姑姑,就他大姑平时说话办事是个利索明白人,在姐妹间也有威信。

    大姑亦十分惊骇,追问车祸到底伤成怎么个严重程度。大姑随即又联络几个妹妹,半夜开会商量去西安处理。

    少棠心里焦急,口吻仍然沉着:“必须赶快过去几个人,毕竟西安现在只有孟小北一个。我大哥嫂子都正在抢救,小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他一个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他一个人没办法处理!”

    少棠深夜打电话订票,打到他小舅秘书那里,让那秘书给他弄到凌晨最近一班去西安的机票。

    订好票,临走时,少棠系上衣扣的手指抖动,衣扣脱落掉在地上,灯下影子模糊,窗外深渊如墨望不见底。内心阴影缓缓笼罩上来,少棠冲回办公室,奔向电话,在电话里逼问:“小北,你跟我说实话。”

    “你告诉我实情,我才能跟你姑姑们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将来怎么向你爷爷奶奶交代。”

    “你爸爸,现在,这人到底还在不在?”

    少棠问出这句话,像用一把刀将自己心口割开,剖心掏肝血流如注,浑身血管快要流空的感觉。

    孟小北没有回答,说不出一个字。

    孟小北在电话另一头放声嚎啕大哭,哭出的不是人声,精神近乎崩溃。他的家散了。

    少棠两眼发黑。

    少棠哽咽:“我明白了。”

    “宝宝你等我一下,凌晨飞机就到,坚强些,等我过来处理。”

    说话时,少棠的眼泪就流下来,瞬间流了满脸,无法抑制全身的痉挛,天地没有颜色。

    窗外墨色浓烈,夜空中仿佛一道明亮凌厉的闪电从天而降,光芒照亮整座睡着的城市。他就直挺挺地站在桌前,那道闪电当头劈落,将他从头顶中间劈成两半。天打雷劈,撕心裂肺。

    第九十一章心愿

    少棠再次给孩子他大姑打过去,说,“我大哥可能人已经,不行了,或者人不在了。”

    少棠又说,孟小京能联系上吗,通知他回西安吧,孟小京从小是亲生父母带大的,别让孩子留下终生遗憾。

    第二日凌晨,少棠赶到当地,奔赴医院。

    孟家几个闺女连夜开会,所有人都哭了。小北他大姑大姑父和三姑是后面一班飞机赶到,当时就只瞒着家中二老。

    少棠第一个到的,凌晨楼道内寂静,一辆担架车载着戴呼吸机的病人,从他身边匆匆推过。

    ICU门口安静,孟小北一个人坐在墙边角落的地上,脸埋在膝盖之间。少棠弯下腰捏住儿子肩膀,孟小北脸上没有表情,双要哭瞎,脸上好像曾经一遍又一遍覆盖眼泪,凝结出一层晶莹的带白盐粒儿的东西。

    少棠拎了一箱子钱,当时手头能拿出的全部现金,还有数张存折。

    医院抢救很及时,这方面并未耽误。厂里家属大院的人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工会领导亲自过来交涉,恳请医院全力抢救,大家七凑八凑帮垫付了押金。

    少棠慢慢了解到当时情形。

    孟建民马宝纯夫妇是从华清池景点出来,傍晚走在大街上,过马路时遭遇一辆进城的大车。大车超速,司机约莫也是疲劳驾驶,不看行人,直冲斑马线……司机逃逸,路人报警。孟建民两口子身上都有证件和职工卡,可以证实身份。

    孟小北傍晚回家时灶台清冷,家里已经没有人,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西安城下雨了,天空突然阴下来,像遭遇一场奇异骇人的天象,又好像天上有一口大锅倒扣下来,突然就黑暗、压抑下去。孟小北赶到医院时,站在抢救室门面,医生告诉他,他爸不行了。

    孟建民大约是被撞当场就脏器破裂,全身器官衰竭,没有的救。

    他妈妈一直在里面抢救,处于危重状态。早上医院两个科室的专家会诊,准备进行第二轮第三轮手术。

    孟小北一晚上,就是看着医生护士不断进进出出,都戴帽子口罩,晾着双手,有护士抱着一袋一袋血进去,然后又说没血了,从别的医院调血来。孟小北自己血型不合,工会来的几位叔叔伯伯撸袖子给输了血。

    手术大夫走出来,遗憾地说:“我们尽力了。”

    厂里来的领导含泪道,尽力也要救啊,这人活大半辈子多么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俩儿子现在都有出息了,都是大学生!还没来得及享子孙福,无论如何要留一命,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主刀大夫将口罩挂在一侧耳朵上,眼镜后面神情凝重,摇摇头。

    大夫说:“这人现在已经没有意识,就是弥留了,靠仪器维持,大概还能撑个把小时。”

    在场的大院邻居同事,几位叔伯汉子,都难过得眼红掉泪。

    大夫询问:“你们哪位是家属?我们需要家属同意。”

    领导表情沉痛,指着孟小北:“只有他是亲属,孩子还年轻,家里其他人都在北京,来不及赶到,无论如何你们再多维持一天半天,让建民等一等他家里亲人。”

    大夫坦率地询问孟小北:“你是直系亲属?只能你决定,如果你同意现在拔掉仪器,签字,终止……我们就终止了。人确实没有救了,家里商量准备后事吧。”

    孟小北失声痛哭,哭着跑去给少棠打电话。

    他没办法决定,无法接受现实,为什么由他来经历和决定这种事?

    孟小北那一夜陆陆续续签了很多次自己名字。

    那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最切肤刻骨的恐惧和无助,生离死别。家里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就只有他一人面对、承担,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两位亲人横躺在那里面,等着他。他在外面拿着一堆东西,一页一页地为他父母翻篇、签字。

    他人已经傻了,木然,也弄不清签的都是什么,好像有手术决议、医院免责单什么的。

    他直直地坐在走廊长凳上,回想他爸爸早上对他说过什么。孟建民温和地对他说,咱们一家三口出去转转吧,你想去哪,想吃什么饭馆,爸请你吃好东西。

    医生又过来问了一遍,要不要拔管子这种事,孟小北神经质地摇头:“不拔管子,我想让我爸活过来。”

    他问他爸爸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护士说,人送来就那样,早就说不出话,一句话都没有留。

    孟小北作为在场唯一直系亲属,被准许穿上消毒服戴着帽子进入房间,见他爸最后一面。

    他立在他父亲的床头,望着床上那张熟悉而沧桑的脸。孟建民看起来十分平静,脸上完整,没有任何破损,就像睡过去了。也确实没有意识了,胸部起伏极其沉重,缓慢,心脏检测屏上那条波动线走势危殆。

    孟小北低喊:“爸爸。”

    四周安静,几种仪器和管子交织发出单调低哑的声音。孟小北说:“爸,对不起。”

    孟小北肩膀抖动,声音沙哑,哭着说:“爸,我认错了,你能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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