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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常吉半个时辰前曾回了趟书房,盈月便是在那会打听到顾长晋的踪迹。

    知晓顾长晋一整日都在办案,盈雀气得直跺脚,愤愤不平道:“哪有人成亲第二日便回去衙门办公,让新妇独守空闺的?姑爷这也太过分了!若传了出去,岂不是叫姑娘让人看低了去!”

    盈月心里头也不舒服,圣人明明允了姑爷告假三日,昨个又是中秋,本就能休一日,算起来,姑爷到八月十九方才需要回刑部点卯。

    昨儿没同姑娘圆房,今儿天一亮便急吼吼去了刑部衙门。怎么看,都像是不拿姑娘当一回事。

    盈雀气,盈月又哪儿能不气?但她到底年长些,知晓这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才开口问容舒要不要去刑部把人请回来。

    可话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忐忑,怕自家姑娘难过。

    盈月拿眼偷偷去瞧容舒,却一眼撞入容舒乌溜溜的眸子里,直把她看得一愣。

    容舒莞尔一笑。

    身边这两个丫鬟是沈氏亲自给她挑的,二人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成熟稳重,陪在容舒身边已十三载矣。

    盈月比容舒长四岁,打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样儿。要搁往常,是断然不会把心事漏在脸上。眼下大抵是替容舒委屈狠了,这才压不住。

    容舒其实没觉着难过,便是上一世,知晓顾长晋成亲第一日就回衙门办公也不觉难过,现下就更不会难过了。

    “不必去请他,二爷手里有一桩棘手的案子,今个不忙到月上中天是不会回松思院的。”

    她这话倒是不假,年初顺天府辖下的昌平州出了桩案子。

    一位名唤许鹂儿在曲苑里卖唱的良家子,被昌平州庠生杨荣看中,强行掳回府里做了小妾。许鹂儿的母亲金氏去杨荣府里讨要女儿,不想却被杨荣差人撵了出来,还挨了一顿板子。

    金氏听说顺天府府尹朱鄂是个是非分明,不肯向权贵低头的青天大老爷,撑着病体来到顺天府,状告那杨荣强抢民女,逼良为妾。

    朱府尹的确秉公办了案,将许鹂儿救出,又将杨荣关入大牢。

    偏生这杨荣有个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又提督东厂的叔叔杨旭,杨荣这头才刚下狱,那头便冒出个乐工,非说许鹂儿不是良家子,早在去岁便已被其母卖与了他,他又将许鹂儿转卖给了杨荣,一应卖身的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许鹂儿的卖身契一出,这案子又落到了北镇抚司手里,将杨荣、金氏与许鹂儿一同关入北镇抚司的诏狱审询。

    入了北镇抚司诏狱的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金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屈打成招,认了罪,当下便被判了绞立决。

    这案子定谳后,杨荣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北镇抚司,而金氏的斩立决则移交至刑部审核。

    杨荣大抵猜不到这案子被移交后,刑部一名员外郎会不依不饶地将此案捅到了圣人面前。

    顾长晋便是那刑部员外郎。

    容舒记得清楚,这桩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案子,最后便是凭顾长晋一己之力彻底翻了案的。

    他这人在上京本就有名声,嘉佑一十八年状元顾长晋与探花管少惟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至今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着。

    眼下这许鹂儿的案子也正处于关隘处,八月十九那日,久不临朝的圣人会上朝。若那日顾长晋不能将这案子上达圣听,这许鹂儿案,兴许就再无沉冤得雪的一日。

    到底是人命关天,且还是那样可怜的母女,容舒自是希望顾长晋能同上辈子一样,为许鹂儿母女挣一个公道回来的。

    刑部官衙在宣武门的内大街,顾长晋从衙署出来时,戌时已过。

    松思院里的人早已歇下,除了檐下几盏贴着“囍”字的灯笼还亮着,处处皆是黑黢黢一片,正屋里头更是连窗子都关得严丝合缝。

    顾长晋行至廊下,见到那几盏红艳艳的灯笼,方才想起这屋子住了个小娘子,登时便打住了脚,揉了揉眉心,压住心底的烦躁,往另一头的书房去了。

    常吉觑着他的背影,提着灯亦步亦趋跟进了书房。

    书房不大,一张老黄木书案,一个摆满经史书册的架子以及一张窄长的罗汉床便将这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顾长晋脱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盏冷茶灌了几口,道:“打些水来,我今儿歇在书房。”

    横平面无表情地应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灯笼,眼珠子往四周转了圈,苦口婆心劝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书房这儿冷飕飕的,床又硬又窄,哪儿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张拔步床是容家送来的,又精致又宽敞,您本就身体抱恙,在这睡一宿,只怕明儿王大夫又要来了。”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从六邈堂出来时,他与横平就发现了,主子的脸色非常不妥。

    主子这人惯能克制,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张没甚表情的脸。可常吉与横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入死过,他脸色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话倒是叫顾长晋想起昨儿在梦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许久不曾做过梦,昨夜大抵是黄汤灌多了,竟又做起梦来。

    梦里的场景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也记不住,只记得那绵绵密密的疼。偏生他陷在梦里,怎么都醒不来,直到容舒伸手碰了他,方叫他挣脱了梦魇。

    小姑娘那会手被他攥住,也不喊疼,就那般睁着双茫然的眼,愣怔怔看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窝在乌压压的发里,像黑夜里泛着朦胧光泽的羊脂玉。

    顾长晋轻轻蹙眉,散去那张刚在脑中凝起的美人面,淡声问道:“椎云那边回信了没?”

    “回了,属下下午回来松思院便是为了取信,那信我一直随身带着。”常吉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继续道:“椎云说少夫人四岁便离开了上京,在扬州的外祖家呆了九年,直到十三岁才回来承安侯府。”

    顾长晋拆了信,一目十行读完。

    信里把容舒在扬州的九年俱都事无巨细地阐明了,从信里看,不过是个寻常的闺阁千金,无甚特别之处。

    既如此,徐馥为何要他娶她?为了容家还是为了沈家?

    徐馥此人从不做无用之事,也从不用无用之人。

    让他娶容舒,定然是有她的用意在。

    顾长晋抿唇沉思,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倾,拿过烛台将那信点着,扔进脚边的三脚铜炉里。

    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且再等等。

    顾长晋昨儿歇在书房的事,一早便有人来松思院通禀,来的人自然是能说会道、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常吉。

    “主子那人,一办起案惯来是废寝忘食的。昨儿在刑部忙了一日,回来时见少夫人已经睡下,怕吵到少夫人,这才转道去书房过夜。”

    常吉说这话时,又是作揖,又是挠头,一口一句“好姐姐”。盈雀原先虎着一张俏脸,见他态度诚恳,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我们姑娘早就知晓姑爷忙,昨儿个一个人孤零零用晚膳也不恼。可你们也莫要欺负我们姑娘脾气好,便连句话都不说就消失一整日。好歹让人传个口信回来,省得我们姑娘眼巴巴地等。”

    里头盈月听见盈雀的话,眉心一皱,便要出门去。容舒却拦住她,笑道:“无妨,常吉不会恼,也不会把话传出去。”

    顾长晋身边两个长随,一个八面玲珑嘴儿甜,一个武艺高强闷葫芦。两人对顾长晋忠心耿耿,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也不会给顾长晋惹事。

    果不其然,容舒的话才刚坠地,便听常吉回道:“怪我怪我,说来都是我的错。主子原是让我回来递个话的,我回头一忙便将这事儿给忘了,下回一定会往府里递个口信。”

    盈雀自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见常吉拿手打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便也消了气,正欲开口回话,身后一道温温然的声音忽地岔了进来。

    “郎君可还在书房?”

    常吉正哈着腰双手拢着等盈雀回话,猛然间窜出这么道温婉悦耳的声音,不由得一愣。

    抬头望去,便见容舒披着件单薄的月白披风,抱着个鎏金铜手炉从屋里出来。

    常吉面色一正,垂下眼,恭敬道:“回少夫人的话,主子刚用过早膳,正准备要去刑部衙门上值了。”

    “那劳烦你带个路,我有话要同他说。”容舒道。

    第五章

    常吉心里纳罕,想不通容舒这天不亮的究竟要同主子说甚。纳罕归纳罕,眼下这位明面上到底是主子的妻子,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遂扬起嘴角,笑眯眯道:“好咧,少夫人请随小的来。”

    顾府这一隅之地着实称不上大,不管是六邈堂还是松思院都占地极小。

    书房便在两座院子中间,离松思院并不远,庑廊往东,出了月洞门,拐两个弯儿便到,满打满算也不过是走一两盏茶的光景。

    几人到书房门口时,顾长晋已经穿了一身官服从里出来。

    他这人生得比北地的男子还要高些,那身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芝兰玉树、清贵凛然,连补子里那只鹭鸶都仿佛比旁人的要精神些。

    顾长晋大抵也没料想容舒会来,见她亭亭立在廊下,便道:“夫人寻我何事?”

    容舒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温声回他:“明儿归宁,郎君可要与妾身一同回侯府?”

    顾长晋垂下眼看她。

    与昨日相比,她的面色显然是好了许多。

    桃腮泛红,樱唇点朱,衬得肌肤愈发赛雪欺霜。她生得明艳,标致的桃花眼便是不笑也氤氲着春意。只她气质温婉大方,那点子浮躁的春意便成了春水般的柔情,不显轻浮,反多了点儿濯而不妖的清丽。

    天未亮,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她额间的发被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额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正静静看着他。

    顾长晋道:“明日夫人想何时出发?”

    “辰时便出发,郎君若是公务繁忙,在侯府用完午膳自可离去。”

    “便听你安排。”顾长晋颔首,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大抵要忙到夜深,下值后我会去书房歇,你不必等我。”

    容舒温和道了声“好”,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儿恼意,说完就微微侧过身,低下眉眼,密密的眼睫像扇子般一动不动地垂着。

    顾长晋复又看她眼,略一颔首,疾步从她身前过,穿过庑廊,往大门去了。

    三个大活人一走,这庑廊瞬时便冷清下来。

    盈雀上前给容舒理着披风,道:“姑娘就是好脾气,要让奴婢说,姑娘也该说说姑爷。”

    自家姑娘有多喜欢姑爷,盈雀同盈月一直瞧在眼里。

    当初侯爷根本就不同意姑娘嫁到顾家来,是夫人据理力争,说定要让姑娘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侯爷拗不过夫人,这才顺顺利利定下这桩婚事。

    盈雀原先还想着,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又是侯府贵女,纡尊降贵下嫁到顾家来,顾长晋这位状元郎见到姑娘,定然会感动会喜欢。

    可姑娘嫁过来这两日,她们算是看清楚了,姑爷压根儿就没将姑娘放心上。连回门归宁这样的事,都要姑娘亲自过来说。

    容舒得了顾长晋的准话,心里倒是放下一块大石头。

    顾长晋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她不能开罪他,但也不愿再与他纠缠了,迟迟早早都会离开这里。

    只眼下还不是与他和离的良机。

    作为侯府的嫡长女,才刚成亲便和离,整个承安侯府大抵都要沦为上京的笑话。

    容涴明年开春便要嫁入蒋家,眼下容家正盼着能借容涴这桩婚事同蒋家攀上关系。若是因着她和离,容涴的婚事出了差池,以祖母的性子,定会闹得家宅不宁。

    到得那时,阿娘在侯府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再者,顾长晋这会还不知他那心上人被送去了肃州。

    等明儿见到阿娘,打听到他心上人的踪迹,她便将那姑娘全须全尾地接回来,将她好生送回顾长晋身边。

    之后再亲自同顾长晋请罪和离,如此也算是亡羊补牢,他日后大抵也不会那般记恨她与容家。

    这些事少说也要花小半年的光景,且再等等吧,总归顾长晋也不会回松思院住。

    “姑娘,您就不气么?”盈雀见容舒迟迟不语,鼓了鼓腮帮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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