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说罢,他正色道:“你不是要我顾及你的意见,尊重你吗?只要你与我成了婚,我都能答应。”
这些日子,沈澜早已想清楚了,摇头道:“我无意与你成婚,你若真敬重我,尊重我的意见,便不该再来搅扰我的生活。”
裴慎沉着脸不说话。这才是他和沈澜最大的分歧。
沈澜数次提及尊重二字,裴慎自然听得明白她在意什么,无非是顾及她的意见,平日里若有事便与她好生商量,不能拘着她之类的。
这些裴慎都能答应。他可以做到尊重沈澜,前提是成婚。
可如今沈澜要的尊重,是要裴慎尊重她的意见,任由她过自己的日子,与他分道扬镳。这是裴慎万万不能容忍的。以至于他百般插科打诨,就为了不要提及此事。
可如今还是被拒了。
裴慎深呼吸一口气,盯着她问道:“在税署的那一晚,你说你不知道,可见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也知道,从前我待你不好,往后我们与潮生一起,好好过日子,可好?”
沈澜微愣,裴慎一腔情意都在这番话里,几乎堪称剖心剖肺。
若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她与裴慎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有被裴慎杖责、羞辱,还没有为了自由吃过那么多苦,她或许就答应了。
可如今……
“裴慎,其实你是个极好的人。人品、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既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是个百战百胜的好将领。”
裴慎的心脏鼓胀起来,像是有许多许多的喜悦,挤挤挨挨,饱满地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眉眼含着春风,紧紧地握住沈澜的手指:“我在你心中……”
话还未说完,沈澜一点一点抽出了自己纤细的手指。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纤长细腻,指若春葱,看起来煞是漂亮。
“你看我这双手,从前抱着长凳,木杖一杖一杖打在我身上。握过竹篙,冒着寒风在太湖上撑船,揪过枕头,任由你在我背上作画羞辱。”
裴慎听着听着,心里几多酸涩,艰难开口:“我若知道将来会爱重你至此,必定早早……”
沈澜摇摇头:“太晚了,裴慎。”
“江水很冷。”
清清淡淡的四个字,其间蕴藏着沈澜几多艰辛,几多泪水。
大浪铺天盖地,劈打在人身上,她一次次被压入江中,探不出头来,几乎要窒息。在茫茫江潮里穿行,寒意侵骨,冷得浑身发抖,身子全然没了知觉。
沈澜满腹怅惘,她的神色是浅淡的,说出来的话却如同雷霆一般,一下一下,敲打在裴慎心头。
“裴慎,当年我抛弃了一切去江潮里搏命,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
“如今我若答应了你,怎么对得起六年前的沈澜?”
这两句话几乎击溃了裴慎。他再一次想起沈澜决绝跃入江中,宁可与冰冷汹涌的江潮搏命,都要离开自己。
他眼眶微潮,涩然道:”是我不好。”
在税署那一晚,裴慎也是道过歉的,只是那时道歉,是他早早准备好要与沈澜和解的。
如今道歉,却是真心实意。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对沈澜的伤害如此沉重,如此深刻。
“你不必与我道歉。”沈澜摇摇头,“你伤害过我,却也曾经在倭寇手中救过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帮我治病。”
沈澜笑了笑:“前尘往事,俱是不堪回首。恩也好,仇也罢,一笔勾销。”
裴慎心中酸楚,只望着她,迫切的允诺道:“我日后会待你好的。”说罢,急切道:“肯定会的,我让你高兴,再也不……”
沈澜主意早已定了,只自顾自道:“我知道你此行来湖广,多半是为了将我和潮生带去京都。潮生是无辜的,他想跟你还是跟我,全看他自己。”
“至于你我之间。”沈澜笑道:“往后我做我的粮商,你做你的好官。”说到这里,她还与裴慎玩笑道:“方才说错了,你如今是太子,今后是万民之主。与我再不会有交集。”
她说得洒脱,分明是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什么爱呀恨呀,她都不在乎了,方能这般磊落无垢,潇洒意气。
裴慎见了,只觉心如刀绞,疼得他说不出话,眼眶也潮热得厉害。
木然半晌,裴慎方开口道:“真的不能挽回吗?”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如此艰涩。
见他这般低声下气,再没有往日里的傲气,沈澜心有不忍,竟也有几分涩然。奈何既要诀别,又何妨将话说得更狠些呢?
“你是累世勋贵,又是进士及第,天下间什么样的女子你得不到,往后你必会有……”
裴慎摇摇头:“我只要你。”
沈澜窒息,心知他这是还不肯放手,难免生恼:“你做过官,当知仕途险恶,不如你意的事十之八九。情场如官场一般,哪里能事事顺遂?况且你将来当了皇帝,万民承在你肩上,更要好生收拾山河、理政恤民,何必执着于情爱呢?”
裴慎微怔,忽愣愣的看着她。
沈澜也不明白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只能狠狠心,径自下了车,见车外亲卫、护院四散开来,遥遥护卫着骡车。
那般远的距离,是听不见她和裴慎说话的。
沈澜实在不愿意自己和裴慎的纠缠被旁人嚼舌根,如今确认护卫们听不见,便也不搭理他们,只管往前走了两步,欲推开家门。
“等等——”
沈澜蹙眉,转身望去,却见裴慎竟出了骡车,立于巷中。
沈澜微愣,弄不明白他要做甚,却听见裴慎遥遥道:“沈澜,你我之间的事说来实则只有两桩。其一,你心里待我有恨,无法释怀过往。我要做的,是让你放下恨意。”
“其二,你要我尊重你的意见,我当然可以做到,前提是你与我成婚。可你如今想要的尊重是离开我,自己过活。这是我万万不能忍的。要解此局,法子只有一个,改了你的心意,让你肯与我成婚。”
沈澜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裴慎侃侃而谈。
“这两桩事看似是不同,实则解决方法俱可以并为一样——叫你心悦我!”
裴慎朗声大笑,快意至极。
他从前不曾爱慕过旁人,以至于一遇情爱,束手无策,总想着如同驯服下属那般去驯服她。
偏她烈性敏慧,身有傲骨,以至于裴慎磕得头破血流,只觉女子心意捉摸不透,又弄不明白沈澜要什么,兜兜转转到如今。
却没料到竟是沈澜点醒了他,一句“情场如官场”,叫裴慎恍然大悟。
他的确不通情爱,那又如何?若将情爱比作官场,裴慎即刻触类旁通。
如今是他要叫沈澜心悦他,是他有求于沈澜。那便不该拿她当下属,使尽手段驯服她。合该拿她当上峰,当同僚。从前如何揣摩这些人的心思,就如何去琢磨她的心思。
再拿出往日里在官场上交结同党,抽丝剥茧、纵横捭阖的手段,就不信不能让沈澜对他心生好感!
裴慎尘埃尽拭,心如明镜。
他眉眼间生机勃勃,朗声道:“我裴守恂七尺男儿,有错必认,有过必改。往日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彼时长空万里,晴朗明爽,大片大片的天光洒落在他身上,如同玉璧生辉,明珠耀目。
沈澜愣愣的望着他,弄不明白他这到底是道歉还是要做甚,只觉这人笑得她心慌,下意识想将门关上,却依旧能听见裴慎恣意快活的笑声。
笑笑笑!笑得沈澜心头微恼,只将手中带给潮生的面具砸出去,骂道:“你笑什么笑!”
裴慎眼含春风,笑盈盈接了面具,只在手中抛了抛。
此时天光明灿,芳草如碧,沈澜立于乌木门前,裴慎倚在黄骠马上,两人隔着青石砖遥遥相望。
裴慎眉目明澈,如春日新风,晴时快雪,笑得恣意无比。他翻身上马,扬鞭离去,只留下一句——
“前尘已过,且待来日!”
第102章
第二日一大早, 澄空高爽, 天色晴好,潮生一大早跟着鹤璧先生读书去了, 沈澜闲来无事, 坐在玫瑰椅上翻阅账册。
恰在此时,秋鸢神色惶惶,匆匆自院外赶来:“夫人, 湖广总督来送拜帖了。”
沈澜接过秋鸢手中的帖子一看, 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 双帖、销金署名。
好生奢靡。
也不知裴慎卖得什么关子?沈澜秀眉微蹙,打开帖子一看。
今夜亥初, 恳请沈宅一晤。署名为友生裴守恂。
“啪嗒。”沈澜神色恼怒,只将那拜帖掼在桌上。
她这般行径, 将秋鸢唬了一跳, 凝神问道:“夫人,这帖子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
从前裴慎来她这里, 只管夜半三更,偷摸进门,从不问她意见。如今倒是长进了,知道发张帖子来问,今晚我能不能来见你?
问题在于难道沈澜说不能,裴慎便不来了吗?不过是本性难改,给强迫的本质包裹上一层糖衣罢了。
沈澜暗自冷笑,起身取了一张铅山柬纸,认认真真写了一句“不行。”
“秋鸢, 你将这纸张回了送帖人。”沈澜道。
秋鸢应了一声, 接过纸条却又犹豫不已:“夫人, 那裴大人到底是湖广总督,如今外头都在传他要做太子了,咱们就这么一张纸条回过去?要不要送些礼?”
沈澜微愣,摇摇头:“你只管去罢。”
见劝不动她,秋鸢无奈叹息一声,只管捏着纸条,径自出去了。
当夜亥时,沈澜未曾入睡,只斜倚轩窗,望着庭中疏疏月光,静静地候着裴慎。
便是自己拒绝了,这人多半不会在乎的,今夜必定会来。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亥时已过,裴慎却还未来。
沈澜挑眉,颇感惊异。是有事情耽搁了,还是裴慎真死心了?她懒得再想,只管阖眼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秋鸢又来报,说总督府送了新的拜帖来。沈澜打开一看,无非又是约她亥时见面的话。
沈澜照旧取了官柬来,写了拒绝信叫人捎回去。
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沈澜彻底厌烦了。
她看着桌子上新送来的销金白录纸拜帖,唤来秋鸢道:“从今往后,总督府送来的拜帖不必再收。”语罢,又补充:“若强要你收下,你便只管收了,尽数销毁即可。”
秋鸢颇为惋惜:“这般好的纸,便是拿去卖都有人肯买的。”只消裁小些,送出去也极体面。
沈澜摇摇头,这拜帖若流出去了,旁人必以为裴慎与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干系,以至于裴慎夤夜来见她。
“只管都烧了去。”
秋鸢见劝不动她,只能无奈应了。
沈澜亲手取了那拜帖,点燃油烛。火焰一燎,上好的白录纸即刻被焚烧殆尽。
袅袅的烟气,映出她沉静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