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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两年前。

    荒芜的官道上,一行六辆大车的队伍缓慢地行驶着,由车行速度和两旁的护卫的数量可以看出,车上的物品定然不少,更准确一点地说,是贵重的物品定然不少。

    烈日当空,这条官道所处位置极是偏远,少有人迹,一路更见不到茶棚之类,马上的护卫大约赶了不少的路,面上都有隐隐的困倦之色。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清脆的大喝平地炸起,道旁的树林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猛地跳出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手中亮出的木棍比他自己高了老大一截。

    车队起了短暂的骚动,一马当先似是护卫头领的中年男子哈哈笑起来,“小子穷疯了吧?毛还没长齐就学人抢劫?不知死活!”

    “唉,家教不严,让人看笑话了。”

    随着悠悠的叹息,又一个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是真的就那么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出来,拨开草丛的动作优雅如拂开珍珠帘幕,几分自在几分慵懒,白色的缎袍宽袖长带,二十来个护卫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路中央,竟是谁都忘了说话。

    “宣桑笨蛋,谁叫你说的那些蠢话?”温良玉一抬手,夺过少年拿着——或者说是“抱着”的长棍,随便往地上一顿,气势立即一变,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偏是半点不惹人生厌。

    “啊?那不是抢匪的四句真言吗?”温宣桑茫然地看他。

    “真你个头!”手腕一转,棍头由上轻敲向他后脑勺,“这是官道,你开的?这么本事回山再开一条给我看看。”

    “大家都这么说嘛。”他小声嘟囔。今天是他第一次出来抢劫,事先找了很多人吸取经验,想一鸣惊人让大哥刮目相看的,不过,好像又失败了。

    中年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虽然对方又多了一个人,不过看着明显也是软脚虾一类,大概能经得起他一拳就不错了。于是傲睨的神气不改,“喂,小子你的毛也没长齐了吧?”

    这话侮辱意味甚浓,换到江湖上去,一般就可以作为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的开端了。那首领说完这句话,心里也同时起了戒备之意,防着对方突然发难,他虽看不起对方,毕竟也没当对方是死人。

    温良玉眨一眨眼,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微笑道:“抱歉,有关于这个问题——只有我老婆才能知道,如果你是男扮女装,我倒可以考虑先透露给你。”

    温宣桑扯扯他衣袖,“恶,大哥,就算他是,你连这种货色也能接受?”

    护卫群中有窃笑响起。

    中年男子被这一句话噎得几乎发昏。他活到三十多年,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招人“调戏”,听着身后笑声一时脸都青了,“你——”

    温良玉很有耐心地等他下文,但对方所受的刺激显然过大,“你”了半天也没接下去,倒是第二辆车厢里探出一颗苍老的头来。

    “赵校尉,你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老夫等着赶路。”

    “校尉吗?”温良玉摇摇头,“果然是树大根深的尚书大人,被革职回老家了,还能劳动正规武官一路护送,真是——”唇角勾起炫目的笑意,“不抢你都觉得对不起你啊。”

    “好像是只大大的肥羊呢。”温宣桑跟着附和,摩拳擦掌,“捞完这一票我们能休息很久了吧?”

    “一年半载应该绝对不是问题。”温良玉回答他,“谁叫尚书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带了这么多礼物来拜山。”

    这两人一搭一唱,赵校尉怒然拔出剑来,“就凭你们两个?”

    “啊,被人嫌弃人少了呢。”没奈何地耸肩,温良玉一个响指,“兄弟们,出来壮壮声势吧。”

    呼啦啦——

    车队众护卫目瞪口呆。

    赵校尉直了眼,觉得拿剑的手有些软。这、这么小的树林,怎么能藏下这一百多号人的?虽然看上去质量有点优劣交杂。青年笑颜很诚恳地道:“其实本来不准备让他们跟来的,这里离我们祁连山有点远,来来回回的不怎么方便。不过后来想到,尚书大人挖了朝廷的墙角这么多年,不知道攒下多少家当,我一个人不好拿,还是多带点人来的好。”

    探出身来的尚书大人白了脸,“赵、赵校尉?”

    “你们是祁连山的?”赵校尉的脸也白了。若只是普通绿林还好说,祁连山的恶匪出了名的难惹,连朝廷都不敢轻易招惹,他怎么会这么倒霉?!

    “原来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

    温良玉话说到一半,扶住身旁的少年,“宣桑,怎么了?”

    温宣桑抓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我没事。”

    温良玉眯了眼,挣开他的手摸上他额头,盯着他,“没事?”

    温宣桑心虚地转开眼珠,“那个,有一点不舒服。”他强调,“只有一点点!”

    “真不该带你出来。”没辙地叹一口气,手指滑到他太阳穴轻揉,“笨蛋就是笨蛋,才晒一会儿也能中暑。”

    那语气那动作说不出的疼宠,敌我两边一百多人就站在烈日下看着两人上演兄弟情深,千秋寨一方人马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见惯;反观另一边,显然就没这份镇定功夫了。

    祁连山的劫匪都这么与众不同吗?赵校尉瞪着眼勉强找到理由,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他在这边挣扎,那边温良玉按摩完毕,道:“你到树林边呆着,别在这里凑热闹了,等会事完了,我再给你去找绿豆汁。”温宣桑满心不愿,但头实在晕得厉害,心里也堵得欲呕,只得扯了他的袖子撒娇:“还要酸梅汤。”

    “得寸进尺。”温良玉翻他一个白眼,“知道了,还不一边呆着去?”

    目的达成,少年手遮在额上,这才乖乖地往之前藏身的树林走过去。

    温良玉的目光下意识地追过去,便是在此时,赵校尉咬着牙猝然发难。

    左掌在马鞍上一拍,身形借着那一拍之力腾至半空,剑势凌空而去,幻出三朵剑花,此人剑法竟是不凡。

    “惑敌之术,不能一击奏效,白费力气又有何用?”看似没在意他突袭动作的温良玉上半身蓦然后弯,背后披散的黑发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手中长棍不避不躲直直迎上他锋利剑刃,一击之下,非但未断,反倒完全消减了对方人在上方的优势,出口的话气息绵长,字字清晰,不受半点影响。

    “好帅……”路边的温宣桑痴迷地捧了颊,看大哥打架真是种享受。

    但作为被打的赵校尉却显然没办法欣赏,完全不是对手!脑中恐惧地掠过这样的觉悟,却已经停不下来。他被那长棍一拨之下虎口剧震,险些连剑都丢掉,勉强撑住,心里却已经再清楚不过,打不打都是输,现在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算了,反正那老头也被罢官了,自己何必替他这么卖命。一有了这种想法,赵校尉的出手顿时懈怠起来,温良玉看出他的敷衍,也懒得多结冤仇,很合作地在第七招上点中他门户大开的胸前要穴上,没下辣手。

    “好啦,还有想护主的一起上就是——这么想找死吗!”懒洋洋的腔调一转为犀利,脚尖踢起赵校尉先前掉在地上的剑,两指捏了剑刃扔出,两个动作连贯得一气呵成。在旁人看来,真真只是眼前一花而已。

    原来是有个护卫见温宣桑一人倚在道旁树上,悄悄摸过去想抓了他威胁,还差着五步远,温良玉的飞剑追上去,生生将他的肩胛骨钉了个对穿,余势不歇,带着他的人直向前撞去,温宣桑急急想躲,到底差了一步,额角被那人肩头透出的剑尖划出一道血痕来。

    温良玉盛怒之下出手,忘了计算之后的冲力,这时情知不好,身形一闪已冲了过去。

    “宣桑宣桑,你怎么样?”

    “大哥你好紧张——”温宣桑皱着细致的眉看他,“我没事的。”呼,不过还是有点小痛。

    温良玉深知他性子,见他没哭,知道是不怎么严重,心微定下来,小心拿下他的手,“给我看看。”

    额角的血痕极细,看样子显然也不深。温宣桑拍拍他的手,“没关系的,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大概连疤也留不下来的。”有点惋惜呢,第一次的抢劫生涯,都留不下什么纪念。

    温良玉看他眼中神色已知他在想什么,没好气地拖着他回到大道:“没良心的小子,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最好给我收起来。”

    温宣桑吐吐舌头,他只是想想嘛。

    “还有谁想上吗?”温良玉微笑着,看对面被适才变故惊得变了脸色的众人,眼底却见不到半分笑意,“尽管来,我心情不大好,正巧想找点事做呢。”

    官兵虽不见得一定怕死,却素来看自己的命比别人宝贵些,现在眼看着赵校尉都被制住,再看那人的惨状,胆已吓破了一半,互相看看,一齐下了马,走到路边去了。还有一些下仆婢女之流,早吓得腿都哆嗦了,哪里还敢抗争什么。

    “你们、你们怎么能——”车厢中的林尚书气得手指乱颤,“你们这群废物,就这样弃老夫于不顾?”

    温良玉挥挥手,“还等什么?开工吧。”

    便有十几人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林尚书先被粗鲁地拖出来,扔在地上,看着这些人竟是要连车一齐抢走,心痛得几乎晕过去。

    “你、你们——你们这些强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老夫报官剿了你们的老窝?”

    千秋寨的众喽罗忙着推车,没人有空理他。

    温良玉悠悠然走过去,微俯下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尚书大人,你也配说这八个字吗?你做的那些事,有几件是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亮出来的?不要太心痛了,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你的,你抢别人的,自然就有别人来抢你的,想开一点,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吗?”

    一番话以循循善诱的口气说出来,如教训无知幼童,林尚书多年心血一朝全化流水,禁不起为他人作嫁衣的刺激,再听他一番歪理,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不是吧,这样就不行了?”温宣桑惋惜地凑过来看看,“本来还想找他聊聊呢。”

    “聊什么?贪污心得?”温良玉斜睨他一眼,“等你做了官再来研究这个不迟。”

    “我才不要做官。”温宣桑笑嘻嘻地巴上去,甜蜜蜜地道,“人家只要跟着大哥。”

    “做一辈子山贼也无所谓?”凤眸波光流转,透出浅淡笑意。

    “当乞丐都可以。”他更加起劲地巴上去,“大哥,有没有一点感动?我对你不离不弃哦,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拆散我们。”

    “原来你对我这么一往情深?我想不感动都有点难呢……”话尾渐渐模糊,距离不知何时近到咫尺,直直盯视的墨黑的瞳眸闪着晶亮的光,有意无意,一片勾魂之色,“此情当真无以回报,为兄以身相许如何?”

    刻意低哑的嗓音,温热暧昧的气息直扑上耳廓,天上艳阳高照——是太艳了吧,才会让他的头又昏沉起来。

    “……你还真脸红了?”青年无比恶劣地大笑起来,伸手扯他的脸颊,爱不释手地捏来戳去,“宣桑,笨孝,我才小小释放一下魅力你就受不了了?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唉,这也怨不得你,谁叫你没见过比我更完美的人。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不要惭愧了。”

    “……”温宣桑被玩得险些吐血,愤愤地扯开他的手,“大哥,我生气了!”

    “都说了原谅你了——”见他眼睛圆溜溜瞪来,当真有些着恼之色,但衬着红红的脸颊偏又是可爱到不得了,心里不知哪个角落,如信手拂过琴弦,铮然一动。

    温良玉兀自笑着,照心中所想,低头就往他脸颊上亲了一亲,“谁叫你先来招惹我,不知道从哪场戏里学的白烂戏词,意思还不知道,就往我身上乱套。”

    不等温宣桑说话,他忽然低声笑出来,“宣桑,那校尉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你还真是乳臭未干呢,身上还有乳香味——”变本加厉地凑近,脸过分地几乎埋进他的颈间,呢喃着,嗓音沉醉出不尽的慵懒迷离之意,“你好香。”

    温宣桑怀疑地提起衣袖,用力嗅了嗅,“哪有?我只闻到汗臭味。”顺势扇了扇,“好热哦。”

    温良玉一头栽在他肩膀上,“笨蛋,正经勾引你倒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拳头打在棉花上,最是吐血。

    “我就算不笨早晚也会有一天被你叫笨的——”知道抗议无效,这句只是认命的自言自语。温宣桑推推他,“大哥,你站好了,我有个问题问你。”

    “嗯?”懒洋洋侧首抬眼看他,头依旧大咧咧地搁在他不算宽厚的肩上。

    “那个——你要老实回答我的。”

    “我不老实怎么样?你要逼供吗?”半闭着眼眸,“问就是了,?嗦什么开场白。”

    少年的脸有些红,稚气尚存的面上神色十分认真,外带着三四分尴尬,“大哥,你、你是不是——”他顿了顿,接下来的四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喜欢男人?”

    晴天霹雳——

    天塌地陷——

    江河倒流——

    也比不过这一刻的震惊,“你、谁告诉你这种事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笨孝,从头到脚连名姓都跟了他的,纯洁美好得笨蛋一样的小小少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竟然会知道这种事情了?是哪个向天借了胆的混账敢污染他?

    心里飞速滑过山寨厚厚的名册,片刻间筛选出可疑人选,正想着回山后要如何动用酷刑逼出罪魁祸首,冷不防温宣桑一声大叫:“难道是真的?”

    “……”一口血险险就这样真的喷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是啊,你今晚就来给我侍寝好不好啊?”

    纯洁无瑕的眸光回视他,“侍寝?什么意思?”

    万丈怒火回落下去,“你不知道?”温良玉站直了身,认真看进他眼底,只见一片纯澈坦荡。心里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这小子,大约不知哪里听了只言片语,自己糊里糊涂地瞎揣摩,其实还是什么也不懂得。不过,不对——

    “你根本都不懂,从哪里得出我性向的结论?”温良玉拧眉看他,“谁告诉你我喜欢男人的?”恶,提到那个词都一阵恶寒。

    温宣桑讪讪地,隐约明白自己又闹了笑话,脸上红晕不减反深,“那个,我听说书的说,分桃断袖什么的,大哥你好像都做过。”

    温良玉满脸黑线,拼命抑制住发痒的手,“我什么时候做过那些白痴事了?”

    “你不记得了?”清秀的脸容无视他扭曲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望伤心的样子,“去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们一起睡午觉,后来你先起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身下压着断的半截袖子。拿去问大哥你,你说怕吵醒我才——”分明就是那个故事的完整翻版啊,一丝丝都不走样的!

    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男人之间也会有那个、那个感情,前些天从说书的那里听说后,想到他和大哥之间的种种,愈想愈是不安,仗着今天自己受了伤——呃,好吧他承认,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伤,不过反正大哥一样紧张嘛,这时候问,就算说错什么话,大哥也舍不得罚他。

    “那是因为那截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早知道就不借手臂给他枕了,毁了他一件衣服不说,死孝,还给他联想到这种事情上去!“后来的说法不过是随口哄哄你罢了,你还真信了?你睡着了就和猪一样,打雷都照睡不误,我怕吵醒你?少肉麻了。”

    “啊?哦——”眉毛垂下来,被沉重打击了。

    “老大,东西清点完了,用处不大的也扔掉了,这些人怎么办?”一个喽罗凑过来问。

    “全捆了扔树林里,官兵捆紧点,反正他们迟早挣得开。”他头也不回地扔下话,继续问,“那个‘分桃’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

    “等等,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温良玉恍悟打断,一时啼笑皆非,“那个桃子是你从我这里抢走的好不好?谁和你分了?我没抢回来就不错了。”

    温宣桑怔怔问:“抢走的不算吗?”

    “当然不算。”温良玉有些无力地答他。就算算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喜欢的就是男人吧?望文生义,断章取义,全被他占全了,“你以后少去听那些歪书歪戏,我有空替你找些正经书来看,省得你再半懂不懂地胡扯。”

    “我不要——”垮了脸,他好讨厌看整篇整篇的之乎者也,全是大道理……呵,再多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什么圣人之道,全是糊弄人的,人的本性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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