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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节

    但在皇后未归宫前,霍平枭周身散的气焰总是过于暴戾残虐,王福海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横扫六国,兵甲强盛的秦国,因着君主过于残暴,最终二世而亡。

    幸好有皇后陪在他身侧,不然霍平枭真容易成为过于独断的暴君。

    如果皇后不在了,王福海想都不敢想。

    霍平枭沉着眉目,将御案上的最后一卷折子批完,意兴阑珊地撂下朱笔。

    因着霍平枭处理政务时,不喜有人在殿内,是以王福海手持拂尘,一直站在殿外候着。

    这时,有个小太监快步来到殿外,神态瞧着眉开眼笑的。

    王福海斥道:“遇见什么事了,这么莽撞?也不怕扰了陛下的清静!”

    霍平枭隐约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起身走到殿外,神情冷淡地转了下套在拇指上的玉扳指,对那太监命道:“说。”

    小太监跪在地上,面上的喜意未褪,恭声道:“回陛下,宫门外来了个年纪不大的铃医,穿得有些破烂,却接下了檄文,说是能将皇后娘娘的眼疾医治好呐!”

    ******

    待在和鸾宫的阮安,也很快听见了消息。

    等霍平枭将人领来她身前,她虽然看不见,却听见虎撑泠泠作响的声音,又一早听闻这人穿着破烂不羁,心底已经有了个令她极为兴奋的猜想。

    霍平枭道:“阿姁,你看是谁来了。”

    “阿…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是孙也的声音!

    阮安黯然涣散的瞳孔,突然有了光亮。

    孙也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难掩激动和兴奋,道:“娘娘还活着,还能回到陛下的身侧,真是太好了。”

    孙也的嗓音变了些,她决定去长安寻霍平枭时,孙也才十几岁,刚变声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就如鸭子在嘎叫般,而今他的嗓音犹带少年清澈,却明显比从前成熟了不少。

    阮安虽同孙也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可在她的心里,他就是她的亲弟弟。

    当年他要学她和孙神医,独自南下游医时,阮安还对他不太放心。

    从前在长安时,隔几个月两人还能互寄一番书信。

    可自她到了逻地后,二人也是许久都没有过联系了。

    阮安听霍羲说,孙也在得知她失踪的消息后,特地从北地赶到剑南的益州,想参加她的丧礼。

    霍平枭却不肯给她治丧,硬说她没死,两人因着这件事,大吵一架,孙也一气之下,又独自离开了剑南,不知所踪。

    等回到西京后,阮安给他寄过信件,却没同孙也透露过她的眼疾,想必孙也在游医时,也看见了霍平枭昭告天下的檄文,这才一路奔波地又赶到了京城。

    阮安眼神失焦,仍在对着两个男人笑。

    霍平枭和孙也则神情凝重地彼此对视,此时此刻,二人也再顾不得从前在益州时的龃龉。

    等命宫人,将阮安扶回殿中后。

    霍平枭将孙也召进大同殿,单独向他询问,关于阮安眼疾的事。

    “孙也,皇后的眼疾,你可有把握?”

    霍平枭戎马半生,一人独对汹汹大军时,也能镇定自若。

    他曾将一切都傲睨于视,可在同孙也说话时,却透着难以自控的慌乱和忧虑。

    孙也的面色也很沉重。

    早些年在杏花村时,阮安只是在夜里才会看不见,孙也没料及,阮安的眼疾会这么严重。

    “我只有一半的把握,从前在山南道游医时,有人摔跤角力,那个猛汉的眼睛被人用拳头击中,倒在地上时,左眼都凸出来了,是我将他的眼睛治好了。但他的眼睛是外伤,与阿姁这种不一样,虽然我一直都有在研究换眼术,却没动刀实操过。”

    人死三天之内,若尸体贮存得当,可以采其眼,来给活人换眼。

    只要霍平枭命人在西京寻到将死,或是刚死还未入殓的年轻女子,取得她家人的同意,眼睛是好寻的,如果家人怕她尸身难看,他可为逝者更换义眼。

    霍平枭既是一国之君,自然不会亏待亡者的家眷,还会将逝者厚葬。

    “可朕不愿她有事。”

    霍平枭的神情压抑且隐忍,话音沉沉又道:“她若以后都看不见了,朕大不了就当她的眼睛,做她的拐杖,一辈子都护着她。如若不是她这眼疾将来会生溃症,朕绝对不会让她去犯这个险。”

    “朕宁愿这罪,是朕来替她受。”

    孙也听罢,神情明显被霍平枭的话触动。

    当年霍平枭跟疯了一样,不许府里的人为阮安治丧,孙也那时极为恨他。

    可竟是他误解了他,他这么做,原是对阮安太在意了。

    *******

    二人商议后,一致决定,让孙也来为阮安做这换眼之术。

    西京城偌大,每天都有死去的人,其中不乏许多尚在妙龄的年轻女子。

    霍平枭派到民间的人,很快就寻到了一户贩鱼的人家,这户人家一共有四口人,中年的夫妻俩以卖鱼为生,育有一子一女。

    女儿是姐姐,还未出嫁,刚满十八岁,那日去码头却不幸被沉重的货物砸重,起先只是头脑有些昏沉,却不见外伤,便没当回事,也没去寻医者看,哪知这一耽搁,就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没过几日,这家的年轻姑娘便去世了。

    孙也命宫里的人寻了许多的巨冰,尽量将那可怜姑娘的尸体多保留几日,可距他为阮安动换眼术的日子,仅剩了几日。

    术前的三日,虚空主持终于结束了僧人的羁旅云游,回到了他曾受具足戒的大慈寺。

    霍平枭没惊动宫中的任何人,只携了两个侍从,穿着低调地来到了寺中。

    虚空刚刚结束禅讲,得见霍平枭竟主动踏足佛寺之中。

    男人穿了件黯色的弁服,身上也未戴任何华贵的佩饰,可身量挺拔地站在那处,却依旧贵气逼人,一看便身份不凡。

    虚空颇感意外,刚要开口唤陛下,对他施礼,霍平枭却朝他摇了摇首。

    “既是入了寺中,我便只是个寻常的香客,来为我的妻子祈福。”

    远处寺塔,传来悠沉的钟磬之音,声止,男人低沉的话音亦落。

    虚空的神态一贯平和,此时此刻,在听闻霍平枭说的这席话后,他的眉间不禁一动,沾染上了惊诧和讶然。

    霍平枭这人,向来不信鬼神乱力之语,所以他在登基后,靖朝的佛法也没前朝那般盛行。

    可这一世的他,竟然为了阮安的眼疾,来到佛门之地,不称朕,而是自称为我,要为阮安祈福。

    怪不得他自结束云游,回到西京后,霍平枭就命户部给寺里拨了笔银子,命人将这里的禅房都修缮了一番。

    虚空的思绪仍处于震惊中,霍平枭的神情却恢复了年少时的桀骜和不驯。

    他低笑一声,无奈问道:“我说虚空大师,都说你是当朝活佛,你说我是拜你有用呢,还是拜殿里的那尊大佛有用?”

    虚空的眉目恢复了平日的温慈,双手合十,温声回道:“心诚则灵,况且陛下毕竟是九五至尊之身,贫僧只是个凡人罢了,受不起陛下的叩拜。”

    二人结束谈话后,霍平枭只身走到立有镀金大佛的殿中。

    他跪于中央蒲团,学着虚空适才的模样,也将双手合十,神态虔诚,仰首看向了那尊大佛。

    他做此举,与其说是转变了信仰,倒不如是说,如今的他,为了阮安的眼疾能够得以疗愈,宁可折下向来倨傲刚硬的身段。

    为了阮安,他什么事都可以去做,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哪怕他一直不信神佛,在从前,也说过诸如见佛杀佛这类狂妄的话。

    可如今的他,却跪在了他曾蔑视的大佛之前。

    他做了这天下之主,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却终归只是凡人。

    而今的他,便如适才同虚空所讲的那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一个深爱着他妻子的男人。

    他来到佛前,是以丈夫的身份,在为他的妻子祈福。

    大佛的那双伏羲眼瞳仁微垂,神情依旧似慈带威,平静地端详着人间的一切。

    无需向任何人跪拜的伟岸帝王,不仅跪在了大佛身前,还朝它重重地扣了首。

    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后,霍平枭亦想起在前世时,阮安曾在他出征前,多次在佛前为她祈福。

    她为他许的那两个愿望,早已深深地铭刻他心,此生再难忘却。

    而他跪于佛前,心中却只有一个愿望——

    惟愿吾妻阮安,眼疾痊愈,岁岁平安。

    ******

    霍平枭在佛前跪了三日,期间未尽水米,许是因为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

    又许是因为孙也医术高超,不亚于其父,三日后的换眼术很成功,阮安饮了太多的麻沸散,头脑昏沉,眼前被缠上绷带后,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及至术后的第五日,那绷带才能被拆开。

    孙也顺遂地为阮安行完换眼术后,霍平枭即刻下旨,要赐孙也爵位,封他为侯。

    出乎阮安意料的是,当年那个有些贪财的少年,却婉拒了霍平枭的好意,对太医院院判的这个主官,兴趣也不大,也没要黄金万两,只肯收霍平枭二十两银子。

    阮安不解地问他为什么。

    孙也不以为意地答:“我们虽然是铃医,却也不能失了气节,娘娘从前教我医理时,就总拿大医精诚里的话来告诫我。就算陛下现在是皇帝,不缺银子,我也不会漫天要价,该收多少诊金,就收多少诊金。”

    阮安失笑,赞许似地夸他一句:“你这几年倒是长进了,不过陛下赏你的可是爵位,你真不要吗?”

    孙也很有志气地说:“当然不要,要是做了侯爷了,那我还怎么给别人行医?”

    “再说,阿姁你都做了皇后了,即将要发行到民间的那本医书,不也是叫铃医录吗。我是不会忘了自己的根源和本分的,也从来没因为铃医的身份感到自卑过,往后啊,我依旧会带着我那个生锈的虎撑,跟你和父亲一样,在各地游医。”

    阮安觉得孙也的话倒是比他几年前更多了,这股子啰嗦劲儿,不禁让她想起了孙神医。

    少年再过个一两年,也要加冠成人了,也不知他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只不过他曾答应过霍平枭,等她眼前绷带拆开后,第一个要见的人,绝对要是他。

    孙也这时道:“阿姁,一会儿我们回宫,你眼前的绷带就可以拆开了。”

    阮安颔了颔首,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王福海的声音,一众宫人也在齐声恭唤:“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恍惚间,她又想起前世,她站在宫墙下,却只敢遥遥地默默看他,连句话都不敢同他说,更遑论对他直抒爱意。

    心中起了这个念头后,阮安对身侧的孙也小声道:“能现在将帮我将绷带拆开吗?”

    孙也费解问:“就这么着急么?我们一会儿就能回宫了。”

    阮安态度坚决地又说了遍:“嗯,你现在就把绷带帮我拆开吧。”

    “那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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