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又作了那样的梦。
一只类似鸡还是什么的生物,反正就是飞不起来的某种鸟类,这次是遭遇到要被人斩来吃的危险,在屠夫手起刀落的那个瞬间,一个大概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的人,大喊一声“住手”,很英勇地救了那只好像是鸡的生物,于是那鸡突然开口说了人话。
“为了感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然后,那只鸡还是什么的,就附身在他身上了。
“……呃。”
猛地张开眼睛,白恩露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床头的电子闹钟哔哔叫个不停,他抓着盖到胸前的被缘愣酌半晌,才伸手按掉那吵死人的声音。
起身坐在床上,他单手捂着额,深深地低下头。
每次作这个梦,醒来后他都会心情不好很久。
揉着眼睛,他下床、拖着脚步进到浴室盥洗;出来后,换衣服套上运动外套,拿起书桌上昨晚熬夜出好的练习题讲义塞进背包,开门走下楼去,牵出放在楼梯间的脚踏车,离开所住的公寓。
骑过一条长长的河边堤防,穿着制服的学生们也往同个方向行走,没几分钟的时间,白恩露到达一所公立的男女合校高中。
将车子停放在车棚,他走向教学大楼,在办公室内放下个人物品;主任在第一节课前,先开了场小型的教务会议。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的宣布和讨论,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结束,白恩露回到自己的座位,稍微整理了下,便拿起周会记录簿和粉笔夹,走向三年级教室。
“起立,敬礼,老师好。”
站在讲台上,待学生行完礼后,白恩露道:
“周会开始。”将记录簿给轮到座号的同学,他站在一旁,让学生先上台报告。
在这所高中任职已是第三年了,当初也是经历过一段到处考试和代课的日子,之后终于录取正式教职,在这里安定下来。一直以来都只负责专任英文老师的他,今年开始被分配接下一个班级,担任级任导师。
一般来说,导师都是从二年级分组就开始带,他会接到一个三年级的班,是因为这班原本的导师私人原因离职了,而他们学校又只有教国英数这类主科的老师才给带班,资历半浅的他算是被突然征召。大考在即的三年级学生,并非就只等着考试,他们的课业变得更重,而他不仅要负责教学,还要加上升学成绩和辅导之类的事,绝不是可以随便看待的轻松工作。
“老、老师。”
该作报告的学生都已经作完报告,要进行到下个讨论议题,班长好像有一点点介意地唤着他。
新学期开始三个多快四个月,学生和他的距离完全没有拉近。这学期开始才担任导师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在学生心中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实际上,他的确几乎不曾像一些受欢迎的老师那样,和学生聊天说笑或彷佛朋友那般相处,他甚至很少露出笑容,偶尔也会觉得学生烦。
他教学绝对不偷懒打折,但下课后却不大亲近学生,和他们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自己多少也知道学生是怎么看他的,不过他并无意改变。
白恩露走上讲台,写下他上个星期想好的讨论题目,因为没有人举手发言,他就每一排座位找一位同学起来,让他们针对议题发表言论。
虽然这堂名义上是周会,但是即将面临大考的学生们,除了考试的科目之外,其他好像都完全不重要了;很多不是主要科目的课都被拿来加强重点学习或自修,不少班级也不开周会了。或许是因为已成惯例,再去想这样的情形是否正确之前,学生多半已经认为是理所当然;像现在,即使是在进行周会讨论,大家却似乎都希望赶快开始念自己的书了。
白恩露无视台下弥漫的那股浮躁不耐烦的气氛,硬是用了半节课的时间进行周会;他最后提醒学生,学校已公告第三教学大楼顶楼的锁坏了,尚未修好,之前有学生误闯,最后以若再有人上去被抓到,就要记警告作为结束。剩下半节课时间,他才让他们开始自习。
钟声响起,他走出教室,先回办公室拿课本,然后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到另外一班上课。
中午,他到校外买好午餐,接着回校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在走廊上遇见学务主任,对方一看到他,就半正经半闲聊地说:
“白老师,你好像只有开学和结业会穿正式的服装,怎么每天都穿运动服啊?你可不是体育老师啊。”
之前也这么被问过了。白恩露只是道:
“因为比较方便。”
“是啦,这种衣服的确是很轻松方便啦,也不用烦恼每天要穿什么,不过偶尔还是穿穿别的衣服吧。”依旧有一半是认真的建议,学务主任笑笑的说。
他所谓的方便,并不是像学务主任讲的那样。白恩露也没再说什么,对主任点个头表示要先走,便带着午餐回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翻着这星期的课程重点,一边吃午餐。
下午也是一样,有课就去上,没课就待在教师办公室;除了像以前那样按照进度适度修改教学内容,衡量讲义和考卷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等等身为英文专任老师的工作之外,现在还多了要细阅班上学生成绩和资料的工作。担任班级导师,有很多麻烦事要注意。
第六节下课是打扫时间,想到这个月都还没去外扫区察看,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晓得导师是否需要去巡视学生打扫,不过想到若发生什么事,可减少疏于管教的指责,遂起身往自己班级的外扫区走去。
在必须要经过的第一教学大楼后方空地时,他望见两个男学生围站在一名女学生身旁。
“喂喂,和你说话都不理人,你是在屌什么?”
“明明是这学期才加入班上的新同学,怎么不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你故意破坏班上和谐喔。”
男生边说边双手捧起地上女生扫在一起的树叶和垃圾,洒在她的头上。
女生只是握住扫把,沉默地低着头。
“真无聊耶,对她做什么都没反应。”男生无趣地说。
白恩露站定脚步,心忖着不大想管闲事,但是要到班上的扫除区,却得经过这里,他懒得绕路。
“喂,在干什么?”他走过去,对两名男生道。
男学生没发现身后有老师,闻声回过头,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很快地耸耸肩道:
“没有啊。”
白恩露停在他们身旁,睨一眼道:
“都已经念高中了,不要再做这种小学生做的事。”制服上面的学号表示三人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不过这一班他没教过。
“我们又没做什么,玩玩而已啊。”
“对啊。”
两个油条男生一搭一唱的,边说边退场。白恩露眼神冷淡地睇着他们走离的背影,在心里叹口气后回过头,瞅住面前的女学生。
低着头的女学生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她那比肩膀还长了些的黑发,有几绺安静地垂落在胸前,仅单边过长的刘海遮住她左半张容颜。
那令她看起来有点阴沈。
虽然她的穿着整齐,但制服白衬衫不知何故,有着淡色的污渍,上衣前后都掺杂到一点其他颜色,连发顶被恶作剧撒上的枯叶和碎屑,她都没有伸手拍掉。这种会在意他人眼光的敏感年纪,她却给人一种不大洁净的感觉。
她好像当作他不存在,慢慢地挥动扫把,宛如机器人一样重新扫起地来。
白恩露睇着她,彷佛在想着要怎么开口,最后,他启唇道:
“你头发上有东西。”
她应该是听见了,却没有任何想要抬手清理的意思。
不行,自己实在很不擅长和学生相处。这么想着的白恩露,摸了摸后颈,没有再停留,直接离开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女学生只是垂着头,用竹扫把唰唰唰地继续扫地。
***凤鸣轩独家制作******
放学钟声响起,梁知夏将抽屉里的东西收进书包后背起,跟着起身离开座位。
刚刚在扫除时间对她恶作剧的两个男生之一,在她经过时,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甩了下书包,她因为看不见左方,视野狭窄,所以来不及停住脚步,便被书包的角稍微挥到脸。
男生根本当她不存在,当然也没道歉,和同伴说说笑笑地步出班级教室,其他同学也三五成群和朋友一起回家,或讨论等一下要去补习班念书还是做什么,梁知夏只是静默的,自己一个人步出校园。
路上的学生嘻嘻哈哈,公车站挤满了穿着相同制服的年轻人,不用搭乘交通工具的梁知夏在人群中独自行走着;她就住在离学校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当初升学时的第一志愿就是这所公立高中,分数有一定水准,加上离家很近,程度刚好在录取边缘的她,很努力地考上了,那个时候,她好开心,父亲和妈妈也都很高兴。
梁知夏低头进到回家路上一定会经过的超市,在入口处拿起篮子,将提把挂在手肘上;她在冷藏柜前面选取几样食材,结帐之后,提着袋子步出。
到达自家住处楼下,她拿出钥匙开门,然后取出信箱里的信件,一步一步的缓慢爬上楼梯。回到家中,她先进房间换掉制服。她的房间里摆满不同大小的玻璃罐,罐子里满是折纸星星,窗户上面也挂着好几串纸鹤,这些物品的数量已非单纯的兴趣或有趣,多到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换下制服后,她走至厨房,打开购物袋,将刚才买的食材放到流理台上。
系好围裙带子,卷起衣袖,她把洗好的米放进电锅中,按下开关;再取出锅子装水烧煮,然后清洗蔬菜,拿刀在砧板上将生肉分切。她的动作虽不若专业厨师那般熟悉流畅,却已算是会作菜的不错程度。
将处理好的食材放进锅里,加入调味,瓦斯炉上的铁锅冒出高温白烟,厨房里也开始渐渐散发烹调食物的香气。
两样菜和一锅汤,就花去她一个多小时。时针已指向晚上七点半。她洗过手后脱掉围裙,放好两个碗,独自坐在餐桌前。
室内非常安静,也因此,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和明显。
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有一瞬间要站起来去接,最后还是坐着没动,任由那在沉寂客厅里回荡的铃声越来越刺耳,一遍遍地响彻整个房子。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拳头状,电话终于转到扩音喇叭设定成静音的答录机。
哔的一声,机器显示有留言的红灯闪烁着。
坐在椅子上,她只是看着指标不曾停过的时钟,数着前进的时间。
从菜还冒着白烟等到烟全都消失,她又再去热一遍。
晚上十点,她终于推开椅子,慢慢走到客厅,按下答录机上的红钮。
父亲的声音从机器里传来,留言说今天加班,不回来吃饭了。
她垂下手,站在电话前,许久之后,又回到餐桌前坐着。
晚餐已全部冷透。她在自己对面的父亲位置旁边,也就是第三个人的座位上,轻轻放下另外一个碗。
“爸爸,妈妈,吃饭了。”
她低声自言自语,随即拿起筷子,就像整间屋子一样的沉默,缓慢吃着凉冷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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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来,背就开始痛,因为今天是“那个日子”。
“白老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隔壁慈眉善目脾气又好的同事,见到白恩露眉头深锁,便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白恩露摇头说道。
“你才二十七岁,这么早就腰酸背痛啦?”同事打趣地拍拍他的肩。
白恩露心下微吃一惊,不着痕迹地侧过身,作势低头看了下时间,然后拿起课本和粉笔夹,对同事道:
“没事的,谢谢。我去上课了。”稍微对同事的关心表达致意后,他离开办公室。
一手抚着刚才被拍击的地方,他闭了闭眼。走廊上,种植在墙边的圣诞红每年都会在这个季节应景添色,一整排红绿颜色鲜艳美丽;途经一年级的教室,发现几个班级也在窗台放了小型的圣诞树做布置。
耶诞节刚好为行宪纪念日,以前是国定假日,自从取消放假之后,过节的气氛似乎比以前淡了些,但并不代表这个日子就被遗忘了。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他每年的这天都会在家,从未跟朋友出去过节;也是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他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过得比平常还要小心注意。
……没取消放假就好了。白恩露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背部隐隐发疼,他忍住想要伸手揉按后肩的举动。这样的疼痛会持续一整天,待在家里的话会比较轻松些。
虽然可以请假,但很不巧的,昨天同事拜托他代一年级的课。一年级的英文专任老师由于患了急性盲肠炎,昨天没来上课,才知道已经紧急入院;因为他的课表合得上,所以代课一个星期左右。
而且,今天是他课最多的一天,如果他请假的话,到时候势必相当难排补课。他的教学进度向来是照着自己预定好的课程表,不拖慢也不喜欢赶课,光是想到这么多班级都缺了一节课的进度,他就很难请假不来学校上课。
只要忍忍就好。他走进代课的一年级教室。
这个班级似乎没有上课前敬礼的习惯;白恩露唤来班长,示意要行礼,整班学生才推开椅子站起。
“起立,敬礼,老师好。”
在坐下之后,原本有些吵闹的教室静沉下来了。学校没有规定上课前的行礼,由师长自主规范决定。有的老师,像是学生缘很好的那种,会笑着说不用这种表面礼貌,要卸下师长威严,打破和学生之间的隔阂云云;但是像他,觉得课前敬礼是一种提醒,敬完礼之后学生就感觉到要开始上课了,然后进入状况。
所以,他让学生做这个动作;反正,他人缘不好。
请学生翻开课本,他拿起银色粉笔夹在黑板上开始书写。
今天有六节课要上,早上像平常那样过去了,一直到放学,除了因为背部疼痛,所以他要忍痛而板起面孔,让学生以为他好像比平常更难接近之外,一切都很平和顺利,什么事也没发生。
就这样回家,今天不会有问题了。
“老师再见。”
“再见。”
到车棚牵脚踏车的时候,很难得的有学生和他道别,因为对方正躲在一旁想要偷抽烟,结果被他整包没收了,大概是怕他跟教官告状,所以恭敬又礼貌地目送他离去。在综合大楼后的脚踏车车棚,位置虽然颇为隐密,但是来往走动的人仍属频繁,只有高一新生才会选这个地方做坏事,大概还要到处被抓个四、五次才会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吧。
抽烟的是男学生,不管男的女的都好,下次可要记得告诉他们抽烟会导致不孕……白恩露的脚踏车沿着河堤道路滑行,傍晚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大片橘红色,直到进入自己家中锁上门后,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将窗帘拉上,让室外看不进室内。他拿出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淋浴的时候,他侧首望见自己的背映照在镜子之中,于是他停下动作。
他的背,肩胛骨那两块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在他背部形成一个肉色的V字形,用手触摸,可以感觉到那痕迹其实是两条肉缝,就好似有人曾经拿刀在他背的两边分别浅浅切开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时候就只是皮肤色的细线而已,十五岁那年裂开之后才有了缝隙。
将已经看到不想再看的背部清洗干净,他擦拭身体,套上家居服,接着走出浴室。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他拿出冰箱上层的冷冻奶油炒饭放进微波炉,配着电视里的热血动画和从冰箱拿出来的牛奶,解决掉自己的晚餐。之后他戴上眼镜,专心坐在书桌前整理教学讲义、设计考题、算学生的成绩。
因为双眸开始有点发酸,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去倒杯牛奶,休息一下;起身时听到窗外有水声,于是他顺手撩开窗帘,想看是否下雨了,结果好像只是楼上在滴水;正要放下手时,不经意睇见远处建筑物某层楼有很微弱的光点闪过。
那是学校。白恩露不禁用双手拉开窗帘,刚好就又看到那微小的光点在平行移动。
他愣住。那是什么东西?
桌上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接近九点半,九点离校的晚自习学生应该早就走光了。会是学生吗?还是偷跑进去的校外人士?
白恩露紧皱眉头站在窗前,往校园方向盯视。
他背上的阵痛比白天更频繁了。他想,有值班教官在学校,而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妥当。
不过,若是教官出去买东西吃,或者就是那么刚好走开一下,不知道有什么事怎么办?如果那光点是火源,不小心烧到东西那又怎么办?要是学校里还有学生……
假设了一堆“要是、若是”,最后他想起冰箱里的牛奶快要没有了,得出门去买,才拿起钥匙,穿上外套,然后骑着脚踏车,在去超市前先飞奔至学校。
“你们在干什么?”
白恩露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板着脸孔粗喘地质问道,当场吓了全部人一大跳。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二年级教室,某班十几个学生打算开个圣诞party,刚刚趁三年级晚自习放学时溜进来,有人调皮,想说没看到教官,便在女儿墙边点了露营用的那种火把。
这一群笨蛋,要是被教官知道,全都会被处分。白恩露听着学生们的解释,最后只冷冷地交代他们快点收拾东西回家。
根本都还没玩到的学生“欸”了一声,白恩露眯眸睇着他们;因为本来就是在做不应该做的事,学生们也只好摸摸鼻子听话。
“老……老师,”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学生,好像察觉到什么事情,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掩不住的额间汗珠,化成水痕流过他的颊侧。白恩露只道:“好了,快点回去。”
待全部学生都离开后,白恩露才扶着墙壁,低头用力喘了一口气。他的额头、手心、身体,全都是汗;那不是因为十几分钟前他从家里骑脚踏车赶来学校的缘故。
感觉背部肌肉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单手飞快按左肩。
现在?!
“糟了……”
绝对来不及等到赶回家,只能找一个没人会看见的地方——走廊底的厕所那里,学生还在那个方向,正要下楼——
对了,这里是第三教学大楼。想起学校的公告,他转身朝反方向走,辛苦来到另外一边的楼梯,扶着墙壁爬到最高一层。连结顶楼的门口上贴着歪掉的禁止进入告示,他没有余力去在意,转开门把踏进天台,没走几步就直不起身而弯下腰去。
“噢……”
猛地袭来的强烈疼痛让他不禁呻吟一声,垂首单膝跪在地上。
额间的汗水滴落地面,白恩露按着肩膀,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咬牙闭上双目,连颈部都出现绷紧的线条。
异常的冷汗流了满身,他因为换气的动作而有一瞬间的放松,背部筋肉便在衣服底下细微地颤动着;他死握着拳头,再一次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屏住气息。
到达颠峰的强烈疼痛令他四肢末端甚至发麻起来,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想着自己一直很讨厌会痛的事情,只要想到会打针,就算生病发烧到三十九度,他也绝对不去看医生。
“……真痛。”感觉到背部的疼痛开始一点一点地减缓,他低声说了一句,同时慢慢地放松刚才拚命扯紧的肌肉。
直到阵痛结束,他好像跑了操场四十圈那样累人,几乎筋疲力尽。
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他撑了一下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全身乏力而无法如愿,最后还是选择先坐着休息。白恩露往后靠着墙壁低喘,一阵夜风吹来,使得他寒毛直竖。
好冷。里面的T恤都被他的汗弄湿了。
要是这样吹风骑车回去,大概会感冒吧——他绝对不要生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拉下外套拉炼。
脱掉可以徒手像扭抹布那样扭出水来的湿T恤,正当他要重新穿上外套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瞄到斜后方有东西,他吃了一惊,立刻转过头去。
月光下,只见水塔附近出现一个影子。他整个人愣住。
是……是人。
因为在水塔后方,几乎被黑影笼罩住,因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但就算如此,他毫不怀疑,几乎是立刻就确定那是个人;于是他启唇道:
“谁?”这么晚还在顶楼,是学校里值班的人?
那人影一开始并没有动作,之后则是细微地晃动,缓缓地走到月光之下。
白恩露瞪大了双眸。
“你……”
在他面前的,是绝对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的本校女同学;身上还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有着一头及肩长发,额前刘海遮住半边容颜。
虽然学校的学生不少,但像这样给人阴沈感觉的绝对不多。白恩露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这个女生和前两天他要去巡视外扫区时遇见的那个是同一人。
他愕然道:
“你……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难道也是因为什么圣诞晚会?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都几点了,还在学校,顶楼是不能进入的——”但他不也是站在这里吗?他的训斥让自己的立场变得诡异;迟钝地察觉到自己甚至还光裸着上半身时,他心下又是一讶,反射性缩手用外套遮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发现这种害羞少女似的举动很奇怪,只好脸色又青又红地迅速穿回外套。
他先澄清道:
“我是三年级的导师。”不是什么变态。“是……是来学校巡视的。”他没说谎。
但是,什么样的老师会巡视到在冬天夜晚没人的学校顶楼脱光上衣?他实在不想去思考女学生心里可能的想法。
“……我知道。”女学生低声回答。
这让白恩露有一点点意外,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也因为她知道他是老师。他确定自己并未教过她,没想到她认识自己,推测大概是扫地那天印象还不远的缘故。
除了他上半身裸着外,她刚刚不知是否见着其他的事?如果没看到就好。若是真被问起,就回答是抽筋好了;但是,被看到赤裸着身躯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冷汗涔涔,虽然情况实在尴尬到想干脆逃走不要面对的地步,但他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的。
“如果你是想要参加圣诞晚会,那些同学都已经回家了,你跟我下楼。”他尽量面不改色道,打开顶楼门,示意她走过来。
女学生微低着头,慢慢步至他身旁,听话地跨过门槛。
她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奇怪。白恩露这么想着,跟着也越过门口,然后反手把门关起,再将禁止进入的告示重新贴正。
站在楼梯间,他要她先下楼去。这种时间和女学生单独在校园里,如果被值班教官看到,倘若有不好的传言算他倒楣,但要是当场被教官问起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被处罚的。
祈祷着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他就这样和她一起走到学校大树旁的西侧侧门;穿过门口,将只能从内开的侧门关上,他终于松口气。
看她一眼,他的神情非常疲倦,对她道:
“快点回家。”好累,今天。直到现在,他都还在冒汗,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流失一大半,不赶紧回家的话,就要昏倒在路边了。
他询问她的班级和名字,让她有所警惕,避免她再在外面逗留。听到她小小声地回答名字是梁知夏后,他再叮嘱一次:
“马上回家。”已经快站不稳了;他牵着暂停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脚步有点虚软地离开。
在他身后的梁知夏,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不知从哪里掉了下来,飘啊飘啊,飘落到她鞋边。
那是非常美丽的、洁白无比的羽毛。她垂眸看着半晌,才屈膝蹲下,将它拾起。
缓慢地站直身,她觉得这好像是白恩露所遗落的,所以拿着羽毛想要往他离去的方向走,才跨出一小步,她手中的羽毛竟然发出像是铃铛般悦耳的清脆声响。
羽毛不可能会发出那种声音。
所以,她以为是错觉,怔了一怔。
下一秒,羽毛像是粉末一般从茎部开始消失,她讶异一颤,不禁丢下那羽毛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那被丢弃在地的羽毛上方,平空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让她当真吓了一跳。不过,她吓到的表情也就只有那一瞬间而已。
望住那立刻就转趋变淡的黑影,她倏地整个人冻结住,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