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挂了电话后,林钦禾对陶溪说:“明天我送你去。”
陶溪点头答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回去后,在陶溪洗澡时,林钦禾给父亲林泽实打了电话,之前杨争鸣在挂电话前对他说,他母亲罗徵音状态不太好,已经被林泽实接了回去。
他知道,真相大白后最受冲击的除了方家二老,还有他的母亲。付出十几年心血养大的孩子,并不是方穗亲生的,这件事对于罗徵音而言,要比杨争鸣更难以接受,也更痛苦。
林泽实显然早已通过苏芸知道了陶溪的事,他告诉林钦禾,罗徵音确实抑郁症复发了,现在他陪着她在疗养院里,让林钦禾不要担心。
陶溪洗完澡出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卧室,看到林钦禾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神情沉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察觉到陶溪的脚步声,林钦禾回过神,伸手搂住陶溪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早已放在一旁的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林钦禾似乎很热衷做这事,陶溪打了个呵欠,没什么力气地垂着头,感受着暖融融的热风,和穿梭在发间的修长手指。
吹完头发,陶溪抬手摸了下脑袋,不意外地感觉到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默默叹了口气,闭着眼睛靠在林钦禾胸膛前,过了一会问道: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事?”
林钦禾还在试图用手补救他的头发,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斟酌了会说道:“你……养母住院了。”
之前陶坚的前同事看到陶坚出现在汉南医院后,对苏芸报告了这件事,很快查到陶坚是在汉南医院陪郭萍住院,林钦禾知道后,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有告诉陶溪。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从来没想让陶溪自己去向方家人说出真相,他不忍心。
知道郭萍来了文华市后,他便打算让这个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去揭开一切,郭萍也答应了,甚至主动提出要向方家人道歉赔罪。因为郭萍在病床上行动不便,最后只录了一个视频。
只是没想到后来又出了杨多乐这事,打乱了他的计划。
陶溪在听到郭萍住院后,身体僵硬了片刻,过了很久才平静地问道:“她生了什么病?”
林钦禾说:“尿毒症,晚期。”
陶溪紧紧闭着眼睛,将下颌靠在林钦禾的肩膀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沉闷混杂,错乱难言。
他努力回忆着过去郭萍身上的征兆,但过去两年他极少回家,郭萍那张总是夹杂着愁苦的脸竟有些模糊了。
他恨郭萍吗?当然是恨的,可是。
陶溪将脸埋在林钦禾脖颈旁,深深吸了口气,林钦禾抬起手轻轻抚摩陶溪的后颈,吻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道:“睡觉吧。”
这一觉陶溪并没有睡好,他做了很长的梦,有时是郭萍,有时是陶坚,最后是陶乐,小姑娘抱着他哭,嘴里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就被林钦禾喊醒了。
上午陶溪与林钦禾去了汉南医院,他在医院附近买了些水果,像是所有探望长辈的晚辈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住院部门口碰到陶坚。
陶坚趿拉着一双拖鞋,脸上胡子似乎有几天没刮了,看起来十足邋遢,陶溪险些没认出来。
他这位养父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是早点,迎头看到陶溪也愣了下,目光落在陶溪手里的水果篮两秒,又看了眼一旁目光冷淡的林钦禾。
陶坚冷笑道:“终于知道来看你妈了?”
陶溪闻言皱了下眉,陶坚反应挺快,看陶溪这表情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他很快挤出一声讥笑,阴阳怪气道:“哟,看来这是已经认了亲爹,赶着来尽孝了?”
林钦禾看陶坚的眼神阴沉下来。
陶溪对陶坚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只心平气静道:“我现在没时间与你吵。”
说完他与林钦禾转身向电梯继续走去,但走了没几步,陶溪听到后面传来拖鞋的趿拉声,他脚步顿了下。
陶坚伸出手想抓住陶溪的胳膊,但陶溪被林钦禾搂住向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落了空。
他没再动手,只竖着眉毛问陶溪:“你知不知道杨多乐那小子现在在哪儿?”杨多乐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陶溪反问道:“你不是一直找他要钱吗?怎么会不知道?”
陶坚脸色乍然变得铁青,嗓子眼都在冒火:“我是他老子,他妈生病了,出钱给他妈治病不应该?!”
陶溪皱了皱眉,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去找他。”
陶坚沉默下来,那一刻陶溪似乎在这个他喊了很多年爸爸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浓重的疲惫与颓丧。
陶坚最终摆了下手自己转身走了,但没走几步又蓦地转过身来,对陶溪不耐烦地甩下一句“你有时间就去看下她,她想见你”,然后没等陶溪答应就彻底走远了。
陶溪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林钦禾在推进涌出的人流中握住他的手,放进掌心里,拉着他进了电梯,对他说了郭萍的病情。
郭萍已经是尿毒症晚期,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里做透析,但医生说最好还是要肾移植,陶乐太小,本身还患有红斑狼疮,陶坚急着找杨多乐,应该是为了这件事。
陶溪却觉得这或许并不是郭萍的意思。
郭萍愿意为了这个儿子将他亲手递给别人,苦守秘密十几年,会忍心让他为自己换肾吗?
但这也与他无关了。
电梯门打开后,陶溪看到杨争鸣正站在出口不远处看着他,显然是在等他的到来。
杨争鸣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挺括昂贵的布料已经有了些许褶皱,往日里春风和煦的英俊面孔透出浓重的疲惫,身上还有未散的香烟味道,显然这一夜他并没有怎么休息,但当他看到陶溪时,还是很快露出一个笑容。
只是在喊陶溪的名字时,杨争鸣有一瞬的不自然,这种不自然在他想替陶溪接过手里的水果,陶溪却说“不用了,杨叔叔”,更明显了些。
杨争鸣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笑意滞在嘴角,转而为两人带路,他向来善于交谈,此刻却不知道与眼前自己亲生却陌生的孩子说什么,只好说了些方祖清已经醒了让他不要担心的话。
陶溪自然地接着杨争鸣的话头,没表现出抗拒,但也没什么想要亲近的意思。
说实话,他对杨争鸣印象不怎么样,只一个与他母亲肖似却愚蠢的关凡韵,就足以让他对这个父亲印象差到极点。
从电梯到病房的路并不远,陶溪很快就跟着杨争鸣走到了病房门口,林钦禾停下了脚步,对陶溪侧头低声道:“我等会来接你。”
这毕竟是方家与杨家的家事,林钦禾自知不太适合参与进去,他握住陶溪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陶溪点了下头,回握了下林钦禾的手然后放开。
杨争鸣看到了两人方才握住的手,没说什么,将病房门推开。
陶溪看着那扇被打开的门,突然想起那次在医院的夜晚,他躲在病房门外,看着外公外婆为病床上的杨多乐心疼抹泪,明明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此刻,同一家医院,同样的病房门外,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向里面的两位老人走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延迟了四个月才恢复更新,前面的章节有一定的修改,不影响大致剧情
60 第60章
陶溪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方祖清与坐在一旁的叶玉荣都望向了他。
两位老人的目光在触及他的那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一种轻微的震颤,那种饱含着沉重情绪的目光让他突然有些不自在。
他一时哑口,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喊什么,好在一旁的杨争鸣帮他将他手里的水果拿走放在了床头,对方祖清说道:“这是陶溪买给您的。”
叶玉荣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是在看到陶溪的第一眼瞬间红了眼睛,她朝陶溪走了两步,却不敢走到陶溪面前,朝他招了招手,语气柔和地唤道:
“孩子,来这边坐吧。”
方祖清穿着病服,手背上还插着吊针,苍老的脸上透着垂然病气,整个人仿佛在一夜间老了许多,看到陶溪进来后,插着吊针的那只手就一直在颤抖着。
陶溪向病床旁的椅子走去,在三个人的目光中在椅子上坐下。
杨争鸣又拿了一张椅子过来,要搀扶叶玉荣坐,但叶玉荣并没有坐下,而是背过身用手背抹了下眼泪,然后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陶溪,一边关心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饿不饿。
像昨天在会议室一样,陶溪双手接过那杯水,轻声说了谢谢。
他能感受到老人这份小心翼翼的殷勤,也能感受到这份殷勤背后沉重深切的愧意,他一一应承下来,因为仿佛他稍微表露出一点抗拒和抵触,叶玉荣就要黯然垂泪。
他拿起叶玉荣倒给他的温水,低头喝了一口。
叶玉荣终于在他身旁坐下来,两位老人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陶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重量,他蜷缩了下手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是血缘上最亲近的人,却也是最陌生的人。
这种尴尬的气氛维持了十几秒,方祖清开口说话了,他说话似乎有些吃力,但还是努力清了清喉咙,像所有家长一样,对陶溪问道:“和学校老师请假了没有?”
陶溪点头道:“请假了。”
两位老人一直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男孩,这双眼睛实在太像他们的女儿了,他们昨天在会议室里初见便有些心惊,此刻再细看却满心难言的苦楚。
叶玉荣别开目光,拿出手帕擦了下眼角,然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陶溪的手,陶溪没有抗拒,只是垂下了目光。
叶玉荣低头看着陶溪的手,又红了眼睛,这双细长的手,和她女儿一样,天生是适合拿画笔的,不该受一丁点苦,她都不敢去想象过去的十七年,她的外孙过得是什么生活。
长久的沉寂后,陶溪听到他的外婆颤声道:
“孩子,这些年,这些年委屈你了。”
话还没说完,她昏黄的双眼垂下了几滴泪水,落在了陶溪的手背上。
陶溪像是被烫到一样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下,眼睛有些发胀。
他最终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家人,他们对你好吗?”叶玉荣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她有些急切地看着陶溪,语气里是侥幸的期待。
坐在病床上的方祖清沉沉的目光也落在陶溪脸上,无声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陶溪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十七年的生活在脑中似乎只短暂地闪过,太多的情绪堆叠积压在一起,压着他喉咙与舌根,他最后只说道:
“我一直过得很好。”
但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给两位老人半分安慰,他们都沉默下来,站在一旁的杨争鸣也没有说话。
他们昨晚已经听苏芸讲了许多陶溪的事,都没来得及去惊讶为何林家秘书会知晓如此之多。
他们知道那个家庭有多么贫困,养父常年在外打工,还有一个患病的妹妹,知道陶溪成绩优异,考了县里的第一名,借着林家的资助项目才得以来到文华一中读书,也知道他遗传了母亲的绘画天赋,即使耽误了很多年,依旧能入围全国顶尖赛事。
一个孩子想要拥有好的人生,根本无法离开父辈的用力托举,他们的孩子走着世间最崎岖的路,成为了优秀的人。
可这条路本该是一条康庄坦途。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了十七年,翻山越岭,历尽艰险才走到家,他们却目睹自己养大的孩子,差点斩断毁掉他的前途未来。
他们甚至用成年人的权衡算计,想要逼迫他签下谅解书,那些他们自认为充满诚意的补偿条款,还讽刺地鲜明在目,那本来就是他自出生起就该拥有的,却被他们作为逼迫妥协的条件,太荒谬太可恨了。
他们恨极了郭萍,也恨极了自己。
如今他们的孩子还愿意主动来看望他们,对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叶玉荣转开脸不忍再问,方祖清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庞泛着青色,浑浊双眼里凝着化不开的哀痛悔意,他用那只插着针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陶溪。
陶溪犹豫片刻,回握住了方祖清的手,他听到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