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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希腊的天空蓝得耀眼,白色的云朵镶在天际,美得像从画片里剪下来似的。

    布置得美轮美奂的礼堂里,弦乐团演奏着布拉姆斯的曲子,穿着礼服的宾客们低声交谈,笑容洋溢。

    大型摄影机架在舞台前方,刚拿下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年轻导演——蒋烲,忙着指挥着工作人员取景的角度和拍摄。

    这是场世纪婚礼,各家媒体都派出记者抢版面。

    新娘休息室里,杜绢坐在镜子前,不发一语,静静审视自己。

    真美,仅是薄施淡粉、简单发髻,就把她变成粉雕美女,大牌造型师果然不同凡响。

    她最喜欢的是头纱上的花冠,是桃金娘编的,小小纯白色的花朵在翠绿色的枝叶间展露纯洁,这花……好多年没见到了……

    “杜绢,当新娘子有什么感觉?”贺惜今拉着她说话,她是她未来的大嫂,蒋擎的未婚妻。

    当新娘有什么感觉?除了不真实以外,她找不出其他感觉。

    “有没有心脏怦怦乱跳、呼吸急促,有没有粉红色的泡泡在眼前飘啊飘?”惜今比手划脚,表情生动。

    她看着年纪比自己小的“大嫂”,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因为爱情而结婚。”

    “你不爱阿誉吗?”惜今一惊,两个眼睛瞪得比杏桃还圆,可爱指数破表。

    爱?她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蒋誉是她的上司。大学毕业后,蒋太太亲自挑选她到蒋誉身边工作,这些年来,她一直被当成蒋家三媳妇看待。

    她和蒋誉在公事上配合得相当好,她是个称职的影子,而蒋誉对她也有几分特殊,最重要的是,她对于蒋誉的坏脾气有很高的适应力。所以嫁给蒋誉,应该叫做顺理成章。

    “他是个好人。”她用官腔回答法。

    “世界上好人很多,是不是所有的好人,你都可以嫁?”

    惜今问倒她了。

    大概……还好吧,结婚,是因为年纪到了、时间到了,而蒋誉刚好在适当的时间做出适当的举动,所以OK啊,就结婚吧。

    二十七岁结婚、二十八岁生孝、三十岁生第二个孝。

    那么她的更年期不会碰上孩子的青春期,孩子独立后,她还有工作能力,可以为自己储备养老金。到了六十岁,运气好的话,她当阿嬷,可以一边含饴弄孙、一边到各地旅行。

    这是个满分的规划表,就像她每天为蒋誉做的一样。

    “你不爱阿誉,嫁给他只是因为他人很好?这样……好危险。”惜今很难想像,有人可以不因为爱情而走入礼堂。

    “你要我临阵脱逃?”杜绢浅笑。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她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肩。

    “你应该去外面看看,蒋家弄出多大的阵仗。”

    蒋家刻意藉着婚礼,把公司行销到国际,她再白目,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来做傻事。

    “我知道啊,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撑不了太久。”惜今认真的说。

    看着惜今的认真,杜绢笑了。

    就算有浓烈爱情支持着婚姻,谁晓得不会在哪天清晨醒来,发现爱情像薄雾,蒸发、消失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爱情啊,不切实际。

    这些话,她不说出口,尤其是在把爱情看得好重的女生面前说。大学时期,同学们在她面前谈论爱情,她常常是这样冷冷地把爱情嗤笑一顿,到最后,同学们有志一同,嘲讽她是爱情冷感。

    是这样吗?大约吧。但她觉得爱情冷感没什么不好,至少当身边同学为情所苦、为爱所伤时,她很高兴,自己不必经历同样的过程。

    “啊!音乐响起了,我听到主持人说新郎进场,快准备吧,等一下就轮到我们,如果……你后悔的话……”惜今跑到门边,打开门朝外探头,然后跑到杜绢身边,小声的对她说:“还有机会。”

    杜绢摇头。

    “真不反悔?”她一问再问。

    “对。”

    “那,好吧。”能帮的,她帮了,接下来只能祝杜绢幸运,反正阿誉还算是好男生。

    惜今把杜绢的头纱拉好,再整整她的长裙摆。

    杜绢拿起捧花,缓步走至门前,她知道走出这扇门,自己将为人妻、人母,她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和蒋誉合作愉快,在未来的几十年当中,不让彼此太痛苦。

    浅浅一笑,未来……她一向不懂得憧憬未来……

    可是,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她们始终没听见主持人说:“新娘进场。”

    惜今和杜绢互换一个疑问的眼光。

    突然,门被拉开,蒋誉的父母亲和大哥蒋擎一起进门。

    他们看着杜绢,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事?”惜今按捺不住。

    “阿誉不知道哪根神经出错,居然跑掉。杜绢,我们很抱歉……”

    是这样啊,好笑不?惜今劝她半天,她没胆子跑掉,到最后,竟然是提议结婚的蒋誉临阵脱逃。

    “没关系。”她动手就把婚纱摘掉。

    “等等,先不要……虽然阿誉跑掉,可这抽礼我们筹划很久,来参加的都不是普通人物,各家媒体睁大眼睛看,它不只是抽礼,还象征我们公司的形象……这抽礼不能喊停。”蒋太太拉住杜绢的手急切道。

    杜绢看得出她有多抱歉,可现在只剩新娘,怎么完成婚礼?!

    “阿昊愿意先跟你走完婚礼,至于后续问题,可不可以等婚礼后再谈?”

    “那么,我嫁的到底是谁?”

    她并不是非嫁蒋家人不可,老三不想娶了就换老二,要是老二有意见呢?会不会直接把她塞给老四?又或者,蒋家兄弟早在外面玩过抽签中大奖,而蒋昊刚好是倒楣的签王?!

    她的自尊心有一点小受伤。

    “不管是阿誉或阿昊,我保证,蒋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什么话?一个女人的婚姻,只要不被亏待就行?

    “不能先把婚礼走完再说吗?之后的,我们再谈。”蒋擎频频看手表。

    “这已经不是丢不丢脸的问题了,它不仅是丑闻,还攸关公司的未来,杜绢,我求你……”蒋爸恳求。

    “说不过去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结婚的人是蒋誉。”她柳眉紧蹙,咬住下唇。

    “放心,我们会找到好说法,不管怎样,先解决眼前这关好不?”

    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听着他语气里的殷切,杜绢想起自己的父亲,心念动,再不愿意,还是点了头。

    “太好了,你对蒋家的恩惠,我们会永远记住!”

    蒋爸话说完后,整个场景像电影快转似的。

    杜绢重新把头纱戴好、重新拿回捧花,在惜今的协助之下走出新娘休息室。

    当穿着高跟鞋的右脚踩上红毯那刻,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然脱轨,走往一个不在她掌握中的方向。

    ************

    这是一场完美的婚礼,蒋家砸大钱办的。

    在蔚蓝的爱琴海、在美丽的希腊半岛上,如梦似幻的婚礼让所有来宾都陶醉在粉红色的浪漫里。

    杜绢走在红色的长毛地毯上,花童们在上面洒满五颜六色的花瓣。粉雕玉琢的楔童穿着燕尾服和蓬蓬的纱裙子,鹅黄的、粉红的、浅蓝的、嫩紫的、苹果青绿和象牙白,凑足了六对。

    女花童和新娘一样,戴着桃金娘编的花冠,天真浪漫的笑脸,让人们幻想起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公主。

    热烈的掌声、美妙的管弦乐队,为一抽礼拉开热闹序幕。

    蒋烲曾经对她说过,“我会让这个婚礼变成少女们终其一生的幻想,她们会羡慕你的,三嫂。”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杜绢还是蒋誉的新娘。

    蒋烲对她认识不深,她是低调到不行的人,她不介意会不会被人羡慕,别人的眼光伤不了她也娱乐不了她。

    蒋昊站在红毯那端,转身,她抬眼,不偏不倚,视线相接。

    短暂交接,仓卒间,他们各自别开眼。

    是尴尬?或许,他们不熟,非常不熟。

    她对他所有的认识来自于“听说”,有些是从多事的员工嘴里听到,有些是从蒋太太,呃,不,过了今天,她该改口叫妈妈了。

    这些听说,是正确或谣传?因事不关己,她从没花心思研究,哪知道,才转个头,他们就要变成夫妻。

    蒋誉……害惨她了。

    她提醒过蒋誉,告诉他自己不介意取消婚礼,如果那天晚上的求婚只是一时兴起,他有权利反悔。

    可蒋誉笃定又笃定,笃定到她觉得老问同样的话,会不会让他误会,其实不想结婚的人是她自己。

    于是她闭嘴了,没想到蒋誉竟在最后那刻,才决定后悔。

    新郎逃跑,留下躲不掉的新娘,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要让新娘穿上冗烦的长礼服,目的就是防止她们逃走。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她真应该把那些“听说”拿出来,好好复习,以便认识这位临场新郎。

    听说,大学时候他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但追求女孩的不只他一个,不过蒋家双亲都认为儿子的条件好、长相佳,连家世都比人家优,最后百分百一定会是赢家。

    没想到,女孩子不够现实,她把爱情摆在面包前面,蒋昊输了,黯然下台。

    听说,大学一毕业,蒋昊就主动申请到国外管理子公司,他是个铁腕作风的男人,在他的严厉要求下,子公司每年的营运成绩让人瞠目结舌。

    听说,他是个赏罚分明的男人,跟着他的下属,有本事达到要求的话,能拿到的红利、权利会让其他人眼红。

    因此,许多精英级员工私下和他有了口头协定,内容是,不管他被调到哪里,他们跟定他。

    这些年,蒋昊不是没回台湾过,可是来去匆匆,杜绢从没和他照过面。

    直到年初他带着精英团队回台湾,正式入主公司,而三个月前,蒋誉临时有事,把和郭董的应酬交代给她,要她去找蒋昊一起出席,他们才算有了第一次正式接触。

    那天,蒋昊的眼神追着她跑,冷峻严肃的态度让她误会自己做错什么大事。她找不出哪里出错,只好归咎于两人频率不对。

    之后她刻意忽略他的存在,不碰面、不交谈,在安全界线外,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互不侵犯。

    这样做并不困难,于公,她的上司是蒋誉,除非有特别交代,她不会和蒋昊碰上;于私,她是蒋誉的未婚妻,跟二伯,可以不必有太多接触。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察觉出他的不友善。

    为什么呢?

    她认为那叫做缘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喜欢我、我讨厌他,这种情况很常见,不必非得面面俱到,当个人见人爱的开心果。

    可她没想到,一个出走的未婚夫,二伯升级成新郎,她以为不会有太多接触的男人,接下棒……无奈在她胸口翻搅。

    杜绢在音乐停止前走到蒋昊身边,她看他,眼底有全然的陌生。

    身为一个称职新娘,她该对他微笑的,但他的眼神锐利冷冽,把她的笑意冻在唇边。

    凝睇蒋昊的眉眼,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怎么走完所有仪式的,只是不解着、怀疑着,哪年哪月哪日,自己招惹了他的憎恨?

    当捧花往后丢,一群伴娘们的尖叫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婚礼完成了。

    ************

    有点累、带着几分疲惫,在坐上礼车同时,杜绢靠上椅背。

    蒋昊侧眼审视她,她更美丽了,纤细白皙的颈项微微下垂,秀气的鼻子、小巧的红唇、闪烁智慧的眼睛、完美的身材比例……

    小女孩长大,有了吸引男人的充分条件,沉稳、内敛的她,从容的举止里有着职场女性的坚强特征。

    他的目光灼烈,垂首的杜绢转头回望,清澈的双瞳里,无辜驻足。

    她怎能用这种陌生的眼光看他?如果不是那样确定,他真的会以为他们之间从未出现过交集。

    为什么?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合理说词,却想起了十年前,清纯善良、大方热情的杜绢。

    是的,他忘不了那个美丽的夏季。

    ************

    暑假到了,蒋昊、关禹升和周莹青三个人、一部车,早上六点集合南下,车厢里塞满行李,他们预备去度一个全然不同的暑假。

    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都是辩论社的,常携手南征北讨拿下许多奖牌,大家说他们是铁三角,缺一不可。

    莹青是个甜美女孩,皮肤有点黑,禹升常笑她是黑妞,她也无所谓。她的个性大剌剌,笑声爽朗,她的人缘好到爆,男生女生都喜欢她。

    半个月前,禹升向莹青告白,三人行变成两人世界加上一个额外先生,有些尴尬,但他们都不希望影响彼此的交情,于是,才有了这趟邀约,目的地是莹青老家。

    “伯公在山上有一块凤梨园,妈说,这次回去刚好碰到凤梨成熟。你们有没有蹲在路边,拿镰刀一面削皮一面吃的经验?凤梨这种吃法,最好吃了。”一路上,莹青吱吱喳喳说不停。

    开车的是蒋昊,关禹升坐在他旁边,莹青一个人独享后座,一下子坐、一下子躺,两只长脚跷高高,自在得很。

    蒋昊从后照镜看她,嘴角自动自发往上提,看着她,他总是不自觉感到开心。

    他暗恋莹青,从进大学的第一天起。

    “我老妈说,阿绢家的梅子今年超多,腌了十几瓮。想到梅子,哦……口水直流……”她吸吸口水,坐起身,从后座一手勾住一个,把三颗头扣在一起。

    “小姐,阿昊在开车。”禹升提醒。

    她松手,挤眉弄眼、扮鬼脸。蒋昊在后照镜里面看见,莞尔。

    “谈谈那个阿绢吧,她们家开观光农场吗?”蒋昊随便抓个话题,提供她接话机会,他喜欢听莹青滔滔不绝。

    “阿绢是我们村里的白雪公主。她皮肤很白、长得很美,她舅舅是我们村里唯一一间医院的院长。阿绢家很有钱,全村村民的土地加一加,也没有他们家里多。阿绢爸爸死得早,舅舅又不务农,土地不是租给人家种,就是摆在那里,让阿荣伯和他儿子当娱乐。”

    “阿荣伯是谁?”

    “阿荣伯是阿绢家的长工、阿荣婶也在她家帮佣,阿荣伯的儿子阿凯念农艺学系,暑假回来就在那些土地上种东西、研发新品种。

    “阿绢全家都是白雪公主哦,他们常帮助人,村里的学生付不起学费和午餐费,都是他们付的,没钱的看病不用钱、穷的租地不用钱,我们家受他们照顾很多,要不是阿绢舅舅,我念到中学就得去当女工。”

    “很伟大的一家人。”禹升真心说。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阿绢个性善良,很容易相信别人,觉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就算被欺负也是笑笑,摸摸鼻子就算了。”

    “这么好的人也会被欺负?”

    “他们家在村里很有名,阿绢上小学,老师对她特别好,其他孝当然不舒服,你不要以为白雪公主是赞美,那里面酸溜溜的滋味才多哩。”

    “你跟她很熟?”蒋昊问。

    “熟。她小我三岁,她上小一的时候我念小四,我亲眼看见小男生丢她石头,小女生趁她不注意,洒了她满身泥巴,她连哭也不哭,拍拍衣服走人。我呢,见义勇为跳出来把那些小鬼头教训一顿,从此以后她归我罩。”

    那是蒋昊对杜绢的第一印象——白雪公主。

    ************

    “失算了吧。”蒋昊回神,寒冽的声音冻出杜绢满身鸡皮疙瘩。

    她抚抚裸露的手臂,眼睛对上他黝黑双眸。

    四目相交,眼波流转,那里面有她摸不着头绪的线索,杜绢努力厘清,却徒劳无功。

    “我不懂你说什么,如果你想和我沟通,我会建议你,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她抑制自己的语气,努力表现得平淡无波。

    “你想藉着阿誉报复我,是不?”他有两分得意,只差那么临门一脚,阿誉逃过一劫,而她的计划没成功。

    报复?好严重的字眼,就因为他对她不友善,她便要报复他?不,他弄错了,她不是小心眼的女人。

    宽容地,杜绢对他微笑。

    她的笑给了他负面解读。“你不会赢的,想报复,冲着我来,不准你伤害我的家人。”

    他永远记得十年前,她离去前绝然的话语。

    她说:“我会彻底忘记你,我会把你从我的世界除名,哪天我再出现,只有一个原因——我要报复!”

    他的确对她心存抱歉,为自己对十八岁女孩的恶劣。

    他愿意倾全力补偿,只要能够让她感觉好过一点,但她不应该把目标放在他的家人身上,这是她失算的地方。

    她出现、在阿誉身边布线三年,当他发现阿誉的未婚妻是杜绢时,五味杂陈。

    她的报复、她的花语、她的夏天、她的菩提叶通通从回忆中翻了出来。他相信,她恨他。

    之前,他亲眼看见阿誉的明显改变,看阿誉的臭脸转为笑脸,他还说服自己或许事过境迁,杜绢不再记得年少轻狂的事,她是真心要为阿誉带来幸福的。

    没想到婚礼前夕,阿誉亲手揭穿谎言。

    阿誉逃出婚礼,而事实证明,他的改变是因为另一个叫跳跳的女孩,他的快乐是跳跳亲手为他送来,这么清楚的事,身为未婚妻的杜绢怎么可能全然不知道?

    既然她知情,为什么还肯嫁给阿誉?

    她不是最重视爱情吗?她不是说:“任何幸福,都不会十分纯粹,多少总会掺杂一些悲哀。但爱情总有本事让悲哀变得甘之如饴,所以我甘心在酸酸的爱情里盲目追寻。”

    把爱情放在人生第一位的杜绢,知道未婚夫心底爱的是别人,还愿意出嫁?结论只有一个——她在落实十年前的报复计划。

    所以,他不给她机会。

    她别以为阿誉的不负责任会让公司元气大伤,她别想让他爸妈背负着歉意,任她予取予求,不管她想耍什么手段,他都不会让她成功。

    杜绢摇头,轻声说:“我对你没有不满。”

    “说谎。”他的语调清冷。

    她叹气,语气真心诚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如果我有哪里惹到你,你可以直说,但请记住,并不是我要求你娶我的。”

    如果他有怨,该去怨他的兄弟或父母亲,她从没想过要他接下这烫手山芋。

    蒋昊凝睇她,她的表情无辜,态度无奈,好像从头到尾她都只是被支配的角色。

    鄙夷浮现,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嫁给蒋誉?”

    多好笑的问题啊,她和蒋誉不就是一个水到渠成?这事,蒋家人人知情,哪需要费心解释?

    “想嫁给蒋誉的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她冷淡的说。

    “你用什么手段让他娶你?”

    他在暗指她“先上车后补票”?

    想太多,这年代上车下车、坐霸王车不补票的男人满街跑,如果不是蒋誉乐意,她哪穿得了这身昂贵婚纱。

    杜绢再次笃定,她和蒋昊之间不是普通的没缘分。

    “我想,这问题你该去问蒋誉而不是问我。至于婚礼过后,你不必太担心,我们仍旧过各自的生活,互不干扰,等媒体的注意力不再,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她把话挑明说完,撇开脸,额头靠上车窗。跟一个沟通不良的男人说话很累,而她,需要休息。

    蒋昊在心底咀嚼她的话。

    她说互不干扰、离婚?在这种情况下,她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她想要的只是大笔赡养费?

    她的反应和他预估中相差太多。

    蒋昊靠回皮椅,细看着她的侧脸,落入沉思。

    蒋昊颀长的背靠在饭店的长柱子上,手端着一杯威士忌,金黄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轻晃。

    草地上有一顶小小的花冠,是花童掉的,他走近、蹲下来、捡起花冠,同样的花冠,杜绢头上也有一顶。

    大拇指轻抚过纯白色花瓣,这花……他认得……有一个女孩,曾经告诉他,桃金娘悲伤的故事。

    他想杜绢,经常性的想起,在无眠的深夜、在孤独的时间里。

    他想那年的夏天、想随着杜绢而来的淡淡甜蜜,他问过自己,如果当年,他心底没有莹青,两人之间会不会发展出其他的可能性?

    他甚至为自己没道理的思念提问,是不是人都要经历过“失去”,才晓得“存在”的可贵?

    很多年后,他回去过那个小村子,才知道杜绢的母亲去世,而杜绢早就离开家乡。

    这些年在国外,学业、工作,他忙着过另一种生活,这份生活让他觉得骄傲、有成就感,但却没带给他那种淡淡的、渗入骨子里,偶尔想起时,舌间心底会蔓延开来的甜蜜。

    他以为就这样了。他不会再碰见她,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有遗憾,但是可以忍受。

    没想到回台湾,她摇身一变,变成阿誉的未婚妻。

    他的心情辗转反覆,他努力消化、接受,却又隐隐地反对起她。

    他抓不准自己的心思,搞不定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没想到会在阿誉的逃婚下,被推入战场,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他措手不及。

    接下来呢,他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不知道、没有半分头绪,他脑子里的唯一清晰,是那些和杜绢在一起的片段记忆。

    ************

    黄昏的山区,山岚渐渐升起,白色的轻雾在身边飘移,凉凉的、冰冰的空气贴在皮肤上,暑气全消。

    “莹青姊……”杜绢老远就看见他们,她朝他们用力挥手。

    莹青和禹升、蒋昊一起转头,她笑着对小径上的女生挥手。

    杜绢加快脚步跑到他们跟前,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小小的手掌拿着花冠,缀满绿叶的冠上有几朵白色楔,嫩嫩的白、清纯的白,干净得讨人喜欢。

    莹青接手,拿着花冠东瞧西瞧,“这是什么花?我没看过。”

    “这是桃金娘,传说桃金娘是爱神的树,所以在欧洲,婚礼的花冠很多仍然是用桃金娘做的。”她说。

    “婚礼的花冠……小朋友,我要跟莹青求婚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帮我编一顶?”禹升认真的开口。

    “求婚?你是莹青姊的男朋友!”杜绢既惊讶又开心。

    “对,叫我禹升哥。”

    “禹升哥好。”

    “乖,那个脸臭臭的叫做蒋昊,打声招呼吧。”他拍拍杜绢的肩,把她拉到蒋昊面前。

    “蒋昊你好,我叫杜绢。”她自我介绍。

    她五官分明,柳眉菱唇,绝对称得上美女,尤其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更是让人一眼就注意。她不高,了不起一百六,手细脚细,连身材都纤细得不像女人。不对,不是不像女人,而是没有女人自豪的曲线美。

    她的头发在脑后绑了马尾,黑色发夹把刘海固定在额边,身上的那套白色制服让她看起来更小。但小小的她,笑容里却有着诱惑人心的甜美,果然是个满分的白雪公主。

    蒋昊的心撞了下,这个小女生,长大之后,一定有迷倒男人的本钱。

    他不说话,杜绢也歪着头打量他。

    他的眉很浓,眉尾微微往上翻卷,很有个性的一双眉,他的鼻子长得很好,挺挺的、长长的,和东方人的短熊不同,至于他的嘴,就长得不太好了,冷冷的、薄薄的衔着一抹讥诮。

    他不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花美男,但他的眉眼嘴好像在哪里看过……她见过他吗?没见过吧,可是熟悉感在她心底酝酿。

    嫣然一笑,她从地上捡起花冠上掉下来的桃金娘叶子,对着阳光,把叶子放到他额前。

    “做什么?”蒋昊终于对她说话,但口气不耐烦。

    她用微笑迎接他的不耐烦,说:“你对着亮光处仔细看,叶子上面好像有许多小针孔,对不对?

    “神话故事中,有个叫Phaedra的女人,她是丈夫的第二个妻子,可她真正爱的男人是她的继子,这样的爱不能说、不能表明,她每天都活在痛苦深渊。

    终于,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鼓起勇气,把心意告诉继子,没想到却遭到拒绝。她伤心欲绝的自杀了,上吊前,她刺穿桃金娘的叶子,从此桃金娘的叶子就留下了许多被针头刺破的痕迹。”

    不能说、不能表明的爱情……

    杜绢的话触动蒋昊的心思,Phaedra的苦他懂,只不过刺穿爱神的树又有什么用?

    敏感的杜绢发现他表情冷峻,是自己说错话?轻笑,她轻轻握住他的小指,凭借的,是对他的熟悉感。

    “不要太认真,只是神话故事。”

    蒋昊直觉想把她甩开,但她软软暖暖的掌心包围住他的指头,他竟舍不得甩掉。

    他由着她抓住自己,由着她像小学生一样,勾起他,轻轻摆动。

    “啊!我看见阿凯的长茎玫瑰喽。”莹青指着花圃一角,惊呼。

    “阿凯说,已经有七成的成功率哦。”杜绢骄傲道。

    “阿昊,你一定要买下这个专利,包准你赚大钱。”莹青勾住蒋昊的手。

    “喂,不怕我嫉妒哦?有钱居然叫别的男人去赚,不留给自己的男朋友。”禹升不平,手指直接点到莹青额头上。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赚钱?莹青的眼光,值得商榷。”蒋昊耸肩,表明不看好。

    “有道理,莹青看中的股票都会跌。小朋友,你来说,阿凯有什么了不起的专利?”

    杜绢微笑,剪下三朵玫瑰,分给他们三人。“这种玫瑰含苞时间长、开花期短,阿凯的目标是培育出全部都是单数花瓣的玫瑰。”

    “单数、双数?有什么差别?”

    “女生常喜欢一面拔花瓣一面细数,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如果玫瑰都是单数花瓣的话,得到的答案就会通通是‘他爱我’,所以我和阿凯商量,这个品种上市之后,名字要取做‘他爱我’。”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禹升失笑。

    “谁的爱情不是从自欺欺人开始。”她反问回去。

    第二回,杜绢的话勾动蒋昊,他有种被人看穿的尴尬。

    他也是自欺欺人吧,他了解禹升和莹青的感情,却仍然欺骗自己,机会将留给认真的人。

    杜绢靠近蒋昊,几乎是献宝了。「想不想听玫瑰花的故事?」

    她把他手上的玫瑰花拿过来,一办办撕下,撕出一个「他爱我」的最後结果。

    真好,她在「七成」里面,但愿「他爱她」也会落在那七成中间。

    蒋昊没回答她,杜绢迳自说故事,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

    「玫瑰花本来只有白色的,白玫瑰满山遍野的四处长着,有一天美神Aphrodite的儿子追逐野猪的时候,不小心被野猪的獠牙刺中,美神听见儿子受重伤,她来不及穿鞋子,一心要飞奔到儿子身边,当她的脚踩到长满棘刺的白玫瑰时,一路上流下点点滴滴的鲜血,染红玫瑰,从此世界上就有了红玫瑰……」

    原来红玫瑰是母亲的鲜血染成,那为什么弄到最後会演变成爱情的表徵?

    看来,不过是人类无聊的穿凿附会,花朵就只是花朵,哪来那么多的故事。仰头,蒋昊喝掉手中的威士忌,把花冠放回绿色的草地上,转身走回饭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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