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龙山下,夜黑风高,邓天机率衙门弟兄和地方守军抵达山脚,正在研判情势,准备攻上贼窝。
裴迁远远跟在大批人马后面。他这回以养病为由,不像以往一样出面帮忙邓天机。然而,他心中几经挣扎,终于决定来看一个人。
他绕到黑龙山脚的另一边。这里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山壁和杂生的树丛;正寻思该如何摸索上山时,忽然见到左近一条人影窜了上去。
胡灵灵?他太熟悉她那款摆窈窕的身段,以致于一眼就看到她改换小兵衣衫混在一群兵丁当中。当时,他并不意外她的出现,若她跟随邓天机他们一起行动,他倒也不担心,但如今她竟又想独自闯入敌阵,这姑娘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
「攻啊!烧啊!」山脚那边传来如雷吼声。
邓天机攻山了:他照原定计画,烧起乾草,顿时烟雾弥漫,随着有利的风向,将大火送往黑龙山上。
裴迁目光凝定在林中那抹黑影,身形拔起,施展轻功,也随之赶上;才进了树林里,便难以分辨路径,只能凭声判断她的去向。
他一面避开树木和脚底乱石,一面惊讶胡灵灵竟然在黑暗中行动如此快捷。今夜无月,乌云蔽天,以他练就的眼力都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差点撞上树木,她却来去自如,迅如疾风,那奔跑的声音十分轻盈,好似天生奔跃于林中的野兽……
吱吱吱吱!一群鸟儿振翅飞起。咕咕咕咕!几只鹃枭也鼓动笨重的大翅膀,往林子外飞去。裴迁停下脚步,感觉深夜山中动物的异状,这时脚下忽然沙沙作响,一下子便游过了数十条蛇。
他不敢稍动,怕惊动毒蛇反咬一口。就在此时,上边传来了熟悉的娇腻嗓音。
「邓天机这混蛋,什么坚壁清野,一路烧上山C好的青山绿树要被他烧光了啦!」
胡灵灵才变回人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了。
「土地公!土地公!你在哪里?快给我出来!」她泼辣地喊道。
「在……在这里……」一个小老头儿畏畏缩缩出现。
「我叫你早点警告山里的生物,你倒是在庙里睡大觉哦?」
「我想……呃,今晚天气不错,大家睡得安稳……」
「呿!」胡灵灵双手擦腰,气得指责道:「大火都烧到你头上了,还睡?你最好感谢老天保佑,幸好给我听到他那个天机不可泄露的愚蠢计画。哼!烧烟不怕回呛自己啊?最好先呛昏你们,也别想去抓山贼了。啊,我不是说要呛昏你们啦。」
旁边的山洞口站着一窝狐狸,个个睁着晶亮的眼睛看她。
胡灵灵立刻表明身分,急道:「我是狐大姐,我们是同一家的。你们快出来,往山下跑,别往东边去,那边有人,往西边那儿的山过去。」
为首的公狐狸抬起右前脚,往地面点了点,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即率母狐和三只悬离开山洞,往山下奔去。
「唉,这座黑龙山不能待了。」胡灵灵望向黑暗中的奔跑影子,无奈地叹口气,随即举起双手,扑赶在四周飞绕、还不知情况的鸟儿。
「飞吧!飞吧!快离开这里,不知去哪儿的话,就飞去姑儿山,找我家小弟,那儿山水忒好,你们就安安稳稳住下来吧。」
「快跑快跑!」土地公也忙着赶一群老鼠下山。
「胡姑娘,你在做什么?」裴迁看着脚下跑过的老鼠,出声质问。
「啊!」胡灵灵惊呼一声,她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又来了。
「你是土地公?」裴迁又望向傻笑的土地公:心里有太多疑问。明明刚才还听到胡灵灵自称「胡大姐」,为何他没看到逃走的那一家人呢?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她换下小兵衣裳后,哪来的一身红衣红裙?
「我啊……我,呵呵……」土地公张口结舌,先看狐大姐的脸色。
「忘记,你要忘记所看到的一切。」胡灵灵当下立刻施法,伸掌按向裴迁前额,念起咒来:「南咽阿利耶多修,忘记,忘记。裴迁,我要你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忘了,忘得一乾二净。」
她直视他略显惊怒的双眸,很快地,他的眼神转为惯有的平静。
「胡姑娘?」裴迁有些困惑。他追她上山,好像才听到她的声音,怎么一会儿就找到她了呢?
刚才这里有人吗?他转头看去,林子里,群兽依然躁动;夜空中,百鸟依然乱飞;山顶火光熊熊,照红了夜空,一阵阵浓烟飘了过来。
土地公早就趁机闪开。呜,他的土地被人烧了,他也要避难去了。
「喂!你发什么呆呀。」胡灵灵站在裴迁面前,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假装肚子还没好,其实是想偷偷上来抓贼邀功吗?」
「不是,我——」裴迁止装头。
「既然不是,那你上来干嘛?」
「找人。」
「山上都是贼,你找谁?哪一个贼有赏金?」
「没有。」
「我不跟你说话了。」胡灵灵甩袖就走;再跟这块木头讲下去,她会憋死,她刚才怎么不让他昏倒算了!
不行不行,万一待会儿大火烧来,将他给烧死,她就大损功德了。
她不理会大木头,迳自拨开杂草开路;她好后悔太早变成人形,现在就得笨手笨脚地当个开路先锋。
「胡姑娘,你……」
「不要叫我回去。你要抓贼,我也要抓。」她头也不回。
「跟在我后面。」他将她拉到身后,转到前面开路。
好吧,让他去逞英雄。她跟在他背后,轻松地走过他踏出来的小路。
山的那边刀剑齐鸣,看来官兵和山贼已经对上阵了。咦?山贼都被邓天机抓光了,那她来干什么?
「有人。」正想回头,裴迁却拉了她的手蹲下来。
原来他们已经上到山顶,藏身之处是一大片高可及腰的杂草,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到山寨后面跑出来三个人。
「老大!陆老大!」一个胖子跑得很吃力,手上还抱着一个很重的包袱。「我不要官银,官银太重了,拿不动。」
「对啊!老大,你分几张银票出来嘛,要逃亡得顾着兄弟呀。」另一个瘦子也是扛着一个小布袋,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那人。
快步走在前头的陆岗什么也没拿,不耐烦地道:「老子都分银子给你们了,够你们吃喝一辈子,还吵什么?」
「陆老大啊!银子这么重,流笼承受不住;你倒好,揣了银票就走,枉费我们兄弟为你作牛作马。」
胖子抱怨个不停,胡灵灵突然发现黑白无常出现在山崖边。
哇!来逮亡魂了。看来这回免不了死伤。不过呢,这些都是山贼自己造的恶业,跟她无关,她只要旁观黑白无常执法就行了。
正想伸手跟黑哥哥白哥哥打声招呼,她的右手却被裴迁握住了。
她用力瞪他,他却只是直视三个山贼;她甩了甩,仍甩不动他的手。
这人怎么回事?很喜欢偷吃姑娘豆腐哦,动不动就将她的纤纤玉手握牢不放,还不断地加强力道,一分分、一寸寸,用力捏了下去……
「咿呀呀,好痛!」她终于叫了出来。
「呜哇哇!」那瘦子也惊骇大叫。
陆岗一个转身,银光骤闪,短刀便插进了胖子的心口。咚!胖子紧抱的包袱掉下地,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满地乱滚。
「老大你好狠!」瘦子抛下布袋,上前扶住胖子,悲愤地叫道:「我们兄弟掩护你逃出来,你还——」
「哼。」陆岗眼露凶光,冷笑道:「碍事。你也得死。」
「住手!」裴迁飞身而出,试图阻止惨剧。
太迟了,陆岗动作极快,瞬间拔出刺刀,带血的短刀抹向瘦子的颈部,顿时鲜血溅飞。
「呼t!」胡灵灵忙着向发疼的手腕吹气,还不忘露出娇媚的笑容,眨眨美丽的丹凤眼,挥手道:「黑哥哥,白哥哥,今晚辛苦喽。」
黑白无常朝她点点头,便忙着去接收胖子和瘦子两道亡魂。
黑夜中,桥红色的大火闪动诡异的蓝光,黑白无常带着亡魂,很快地消失在无边夜色里;而在草丛边,看不到这一切的裴迁一起一落,以他的身形挡住陆岗逃跑的去路。
「你回去,向宫府自首。」裴迁看着他,声音沙哑。
「休想!」陆岗一刀砍来,立即被裴迁伸臂挡住。
「别再做坏事了,我求你。」裴迁屹立不动,手臂使力,不再让陆岗有半点空隙袭击,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带着恳求的意味。
陆岗不知来人目的,神色惊惶地收刀,双目仍紧盯对方,提防有所变动,却在这四目相对之间,愣了一下。
火光越来越明亮,整座山寨都烧起来了,那边杀声震天,这边却陷入了诡奇的沉默里,两个男人就这样互望着。
「你,是你!」陆岗竟然笑了。「哈哈哈!十年了,你长大了。」
胡灵灵狐疑地看着他们。裴迁这么老成稳重,本来就长大了。
陆岗转为狞笑,拿刀直指裴迁,喝道:「你见了我,还不下跪喊爹吗?我的孩儿——陆克舟!」
刀尖的血一滴滴流淌而下,裴迁薄唇紧抿,不说话,也不动手。
「喂,怎地他变你爹了?」胡灵灵跃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服。「快!别发呆,我们一起拿下大贼头,功劳咱一人一半。」
「哈哈!来拿呀!」陆岗狂笑起来。「拿你的爹爹换赏金啊!」
「喂,你不要老是笑!比狼哭还难听!」胡灵灵掩起耳朵。
「胡姑娘,没你的事,退后。」裴迁将她护到身后。
怎会没她的事?裴迁不抓贼,当然换她来抓了。
「我不退。啊,我的手……」呜!怎么又让大个儿给箝住了?
「让开!」陆岗进前一步,大声命令道。
「不让!」胡灵灵挺身而出,喊得比陆岗还大声,空着的左手正想施法让这一个坏蛋和另一个笨蛋倒地不起,身体却猛然地歪了一下。
「耶?裴迁你干嘛?」笨蛋竟然搂她退开数步给坏蛋过去。
「这凶娘儿有趣。」陆岗把握时间跑向山崖边的树林子,仍是狂笑道:「我的好孩儿,不枉为父养你十八年了!」
「喂,放手啊!」胡灵灵又叫又跳,伸脚猛踹裴迁,怒道:「大笨蛋!你宁可抓我不抓贼?到底怎么回事?坏蛋是你爹?你放走杀人凶手耶!喂!你抱得太紧,摸到我的奶子了啦……」
裴迁陡然放开她,她一个箭步冲向树林,只见陆岗早已坐进了流笼,「咻」一声,直往对面山头飞过去了。
「他坐流笼走了!我拉回来!」胡灵灵伸手就要拉绳索,却被随后赶来的裴迁给扯回双手。
「你敢?」她回头狠狠瞪他,不施法术不行了。但,咒语还没念出一个字,突感手脚酸软,整个人立时摊倒在裴迁的臂弯里。
点穴?天哪!她竟然没提防人界的这门功夫。不过呢,狐狸的穴位应该跟凡人不同,更何况她已经是狐仙了……呜,她只是化作人身的半个狐仙,既然是人,当然就让裴迁以人的功夫撂倒了。
这回,她真的是摊卧在裴迁怀里,动弹不得,让他一路抱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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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笼罩四野,冷风疾吹,尘沙飞扬,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出门。
「裴迁,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胡灵灵换了一身俊俏的红衣劲装,紧跟在裴迁身后喋喋下休。
「我跟邓天机说过了。」裴迁背着包袱和长剑,目视前方。
「我是说,你没跟怜香道别。」她在他身边跑着,不忘趁机猛戳他的手臂。「人家怜香姑娘很喜欢你耶,她爹也想留你下来,保你当个衙门大大的武官儿做也不要?那你就不必背着这把剑到处流浪,还能娶得美娇娘安定下来,顺便仗着官威鱼肉乡民……呵,不会啦,你这人正气凛然;不对,你有正气,就不会放走大贼头……」
裴迁任她去说,只管走他的。打从他解了她的穴道,她就缠住他,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
「裴迁,别走这么快嘛!你这样一直往南走,是要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裴迁缓下脚步,望向天边沉重的暗云。天地之大,原野茫茫,四面八方都可去,但他到底要往哪里去?
「你回洛阳吧。」他收回视线,回到那双灵动的眸子。
「我家又不在洛阳,我家……」胡灵灵差点指向遥远的姑儿山。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了。」胡灵灵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裴迁走,手一摆,袖子垂下,一见到手腕上的红痕,满腔怒气又上来了。
「你看看!你是螃蟹哦?几根指头像大箝子似地,你有那么大的手劲捏我,怎么不去捏大贼头?」她将双手举得高高的。
裴迁凝视她手腕上的伤痕,记忆浮现,他果然捏过她好几回。
「抱歉,我早该发现的。」他解下包袱,从里头拿出一个行。
她赌气不接受道歉,杏眼圆瞪,站得直直的,看他要如何解决。
他先帮她挽起袖子,仔细摺了两摺,打开盒盖,以食指挖出一坨黑黑绿绿的烂泥,再以左手扶起她的右手臂,为她涂抹膏药。
药泥清凉,他细细地为她抹拭,略施内力将药效透进她的肌肤。她感到手腕伤处热热凉凉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右手抹完,他又扶起她的左手臂,照样做一遍。
他默默地为她抹药,寒风依然狂啸,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动他那凝结冷肃的神情,更吹不开他紧皱的浓眉。
胡灵灵很想抓乱自己的秀发。这些日子她是怎么了?她应该修心的,可是她刻意不化掉瘀痕,一路巴巴地跟着他,就是想让他看她的手腕;出一口恶气吗?
神仙何必跟凡人计较?唉!她入了人界太久,沾染上俗世的习性,既不清心,又将她的道行拉得往下沉沦,她一定得离开人界了。
虽然她不明白裴迁和陆岗的「父子」关系,但这真的不关她的事。陆岗劫数未到,她抓不了贼也是天意,不必跟裴迁呕气。
「大概一天就会消肿。」裴迁终于抹完药膏,语气歉然,放下她的手,再为她拉直袖子。
「好了,我回家去了。」胡灵灵刻意不看他,大跨步往前走去,爽朗地一挥手。「你别送,别跟来,千万别跟来喔。」
别了,从此跟大个儿没有牵扯,她不回头,不再去想,快步离去。
冷风扑来,像刀子似地划割她娇嫩的脸庞。真是见鬼了!她往西走,这寒冷的东北风怎么老往她前面刮过来?
人的两只脚实在太慢了,她立刻就想变回大红狐,纵放四蹄加速奔回姑儿山,可是……心里的罣碍让她回了头。
她猜对了,裴迁果然远远地跟着她,见她停下,他也停下。
唉,以他「大侠」的作风,势必要护送她安然返家才会罢休。
她扭回身子,继续疾走,却刻意往山里走去,准备用掉他。
她的速度很快,但她能感觉他的轻功也很快。山雨欲来,青山苍茫,放眼看去,尽是寂静的山头和掉了黄叶的枯树,不见飞鸟走兽,更不见人影,仿佛这片大地只有不知为何而疾走的他们两人。
她心中生起许多杂念。明明可以施法让他忘记她,从此各奔西东,她却让他猛追,是仍然放不下他捏她的气恼?抑或……不忍见他的孤独?
不,他那么一个大个儿,随便往任何地方一站,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都很占空间的,他一个人都有她两个人大了,怎么会孤独呢?
然而,身形再怎么大:心还是只有一颗,人也是只有一个;天大地大,再大的大个儿也显得形单影只,更别说他身体里面那颗小小的心了。
他的心似乎是封闭起来的,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唉唉唉,她干嘛在帮他为赋新词强说愁呀!
细细凉凉的雨丝飘拂过她的脸颊,她甩甩头,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纸伞,打开,正好挡住倾盆而下的大雨。
大雨来得正好,天色也暗了,阻断了周遭视线,她正考虑是直接变为狐身淋雨回去呢,还是等大雨稍停再走——
「哇啊!」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吓得她尖叫。
「雨势太大,得找个地方躲雨。」裴迁接过她的伞柄,左手自然搂住她的腰,微一使力,带着她往前走。
「喂喂!我躲雨躲得好好的,你来抢我的伞呀——」
胡灵灵住了口,抬眼一瞧,她仍躲得好好的,裴迁将整个伞面往她这边遮去,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露在外面。
初冬的雨,带着冰寒的针刺痛感,她虽然躲在伞下,但因风强雨大,不免还是感觉寒雨冷冽。
雨水冲刷,脚底山路一下子变成烂泥巴,她却足不沾地的让裴迁抱着走山路;她的脸抵在他的胸膛,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还满舒服的——嗯,她很好心的,就成全他英雄救美的心意吧。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几乎快睡着了,裴迁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暂时在这山洞躲雨吧。」
她睁眼一看,差点哑然失笑。这哪是山洞!不如说是两块大石头的接缝凹洞,堪堪只能容两个人挤身进去。
天黑了,整座山轰隆隆地下着大雨,谅裴迁功夫再好,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躲雨了。她笑着挤进山洞,再拉裴迁进来。
「喂,再进来一点啦,别淋湿了。」
裴迁为了不让身后的包袱和长剑挤到她,只好挨在她身边,手上仍撑着油纸伞挡住雨势,忧心仲仲地看着黑暗中的大雨。
「胡姑娘,你还好吗?会不会冷?」他转头问道。
胡灵灵正待回答不冷,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作弄的笑容。「如果我说会冷,你要如何?」
「以你的内功修为,调息运气即可保暖。」裴迁一本正经地道。
「人家的内功在赶路时都耗尽了。」她故意倒在他身上,哀怨地道:「呜,天这么黑,雨这么大,人家又饿又冷,你说该怎么办?」
「我包袱里有饼。」裴迁略为迟疑。「恐怕都淋糊了。」
「你那是猪油煎饼,我才不吃。你忘了呀,我吃素。」她又唉声叹气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我好怕。哼,要不是躲你,我何必走山路!都是你啦,我根本不用你保护,你却跟来,人家——」
「胡姑娘,得罪了。」
「哎唷!」她正说得头头是道,怱然他的手臂就绕过腰际,大掌按上她的后背,源源不绝地灌注内力,两个人也更紧密地贴在一起了。
「我用内力保护你,支持你的体力。」
「呵。」原来这就是他为她御寒的方式。
胡灵灵贴着裴迁热呼呼的身体,嘴角扬得老高;她就是想看这个过度正经的大个儿会如何「保护」她。
微小的疑团在心底逐渐发酵变大。若不是她,他对其他姑娘也会这样吗?嗯,应该会的。这人有浩然正气,喜欢济弱扶倾……然而,再怎么正义凛然的大侠,能否抵挡得住生而为人最原始的天性?
雨水沿着山壁流下,像是在洞口冲就一道小瀑布,她暗念咒语,布下结界,让小瀑布离开两尺许。反正乌漆抹黑的,裴迁也看不到。
「将伞扔了,这雨水打不进来。」她娇嗲地道。
裴迁稍微拿开纸伞,确定雨水不会溅湿他们,才将伞放下。
「你哪来的伞?」他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明明见她两手空空。
「捡到的。」她随便回答,故意抖动身子,不胜娇弱地道:「裴迁,别管伞了,人家好冷喔,我想躺下来,可这洞好小,叫我怎么睡?」
「我扶着你,你尽管睡。」他另一条手臂也环抱过来。
「嘻。」她放松了身躯,更往他怀里蹭去。
她很得意,真是一举两得,既能试探人心,又能为自己取暖。
什么法力都抛到一边去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畏寒姑娘。
他的内力透过指掌,缓缓地流遏她的全身,就像一股细长的温热流水,温柔地抚按她冰凉的肌肤;而他天然会发热的胸膛,她已经「用」过很多次了,这回她更食髓知味,刻意将半张脸蛋钻进他的衣襟缝里,深深吸闻他男人独有的阳刚热气。
这是什么感觉?记忆悠悠,五百年流逝而过,她竟然找不到类似这样的回忆。
当她还是一只幼狐时,她和兄弟姊妹挤在一起吃娘亲的奶;或许,她曾感受过温暖,可她爹嫌弃她的大红毛色,将她叼起,丢在一旁受冻。
她曾抱过自家小弟,那时她将他从猎人的陷阱里救出来,他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幼狐,才出生一个月,淋了一夜的雨水,冷冰冰的,她抱了他整整一日,又施咒又灌药的,这才让他恢复了体温,从此跟着她修行。
当她变身为人时,目的只是为众生奔走,积她的功德,即使身边经历过无数的人间男女,但她只看到他们的软弱、贪婪、病苦,她从来不知道当人有什么好。
她没想到,人有血有肉,是热呼呼的,在这个寒冷的山中雨夜里,能给予她全然的温暖和安心。
她怀疑自己是否着凉了,不然怎会如此冀求他的热度?
「裴迁,我身体是不是很冷?」她抬头问道。
她吹气如兰,直钻他的鼻孔,他绷紧了嗓子,回道:「不。」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想咳嗽?」她喊声糟,他可别又生拨她损功德,当下便伸手抱住了他。「你帮我取暖,我也帮你取暖。」
「胡姑娘。」他的声音更紧绷了,大大喘了一口气。
「咦,你下面?」
两人紧密相贴,几无缝隙,他突然跑出来的硬物让她吃了一惊。
转念间,她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心里却无试探成功的欢喜。
她悠游人界,除了行善做功德,也喜欢处处试探人心,藉以证明神仙绝对是比人高明的;她以同样的目的试探裴迁,就是想揪出大侠的弱点,更想证明世间没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凡人的本性皆是低劣的。
可证明人是卑劣的又如何?他本意为善,却让她试探扭曲,硬是将他转变为见色心起的登徒子,她这种操弄人心的神仙又高明到哪里去?
她仰着脸,注视冷汗涔涔的他;她知道,他在克制自己的欲念,没有男人温香软玉在抱还能无动于衷,正气大侠也不例外。
她快意了吗?不,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放下双手,打算向后退一步,但后面的山壁挡住了她。
「我很抱歉。」裴迁察觉她的退避,立即跨出山洞。
结界只能挡雨,不能挡他,她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大雨里。
果然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傻瓜!雨水又冷又大,他的衣裳一下子就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披散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她轻叹一口气,捡起纸伞,走进大雨里。她的功德要紧,千千万万不能再让他闹出病来。
「喂。」她拿指头戳他的背,突感一股强烈的力道从他身上鼓动而出,将她震弹了开来。
吱!在她被摔成肉饼之前,她本能地旋身打滚,变回大红狐,再以四脚稳稳地落下地。
臭裴迁!死裴迁!去你的裴迁!没事拿什么内力震人?她双眼瞪得大大的,张牙舞爪,很想上前咬他一口。
算了,老娘不吃荤。她转身奔离而去。再见!她要回姑儿山修行了。这回她真的真的真的永远永远永远……离开大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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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进滂沱大雨的那一刹那,裴迁觉得自己好卑劣!
她畏寒发冷,寻求他的帮助,他怎能对她生起非分之想呢?
上回她帮他治病时,娇嗔地要他还她清白,在那个当下,他唯一浮现的念头就是娶她。
他想不到其它方法可以还一个他抱过、摸过的姑娘清白,他是真的打算娶她,即使她泼辣任性,即使她大胆豪放,即使她过于艳丽妩媚容易招惹男人,即使她不像是一个好妻子……
他想要一个家。
娶妻生子,安定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平凡的心愿,多少人就这样度过一辈子,唯独他从来不敢想。
若她答应嫁他,他发誓,他一定会疼惜她、真心待她;她喜欢唠叨,他会忍着;她爱任性乱跑,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她——只要她愿意嫁他。
呵,明知她逗弄他,他当时怎么就认真了?而且在刚才的黑暗拥抱里,他甚至痴心妄想因此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可恶!卑劣!无耻!他在雨中痛骂自己,他是想女人想疯了吗?
他愤怒!他激动!他无奈!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想喊,喊不出,想哭,没有泪,在漫天倾泻而下的大雨里,他体内奔腾的真气不断窜流,他就像一只鼓胀的皮球,若不出掌宣泄,必会气血爆裂而死。
蓦地,全身真气从背后迅速流出,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而弹开,同时也完完全全承受了他巨大无比的真气。
「胡姑娘?」他震骇万分,立刻回头。
晦暗的雨夜里,隐约看到泥地掉着一把伞,他再往洞里摸去,里面没有人。
「胡姑娘,你在哪里?」他一颗心提得老高,深怕她被他震飞了。
他开始搜索,急欲找她出来,怕的是她已伤重到无法回应他……他心情陡然失落,感到极度空虚,万一她怎么了,他会愧疚一辈子。
「胡姑娘z灵灵z灵灵!」
他拚命呼叫,从山洞附近找起,越找越远,越走越惊心,一会儿怕错过她,一会儿怕她掉进山沟,种种胡思乱想不断涌现,让他难以平静,加上夜黑大雨,山径泥泞难行,任他武功高强,几次也差点滑倒。
「胡灵灵!」他以内力传声大喊,希望她能听到。
听到了!
大红狐停下四蹄,仰头倾听,没错,是在叫她。
她定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奇怪,她为何踌躇?不是向前,就是回头。想回家就往前跑嘛,怎么她就像被钉子钉住似地不动了?
唉!既然踌躇,表示她并不那么急于回家……那个笨裴迁呀,他凡人的视力如何在黑漆漆的山里找人?别掉下山谷就阿弥陀佛了。
转念之间,她变回了人身:心情很懊恼,却又有着莫名的期待。
「喂!你呼喝什么?叫魂啊?」她往回走,也大声呼喝。
「胡姑娘!」裴迁惊喜地循声跑来。
「不是我还是鬼吗!」她没好气地叨念道:「你前头有树啦,小心撞得满头包。这林子像个迷魂阵似地,真不是人待的。喂!别撞过来。」
「真的是你!」他闻声辨位,站到她面前,想要伸手摸她,但还是忍住了,不敢去碰触她,又赶紧问道:「你没受伤?」
「我好得很呢!可刚才差点就被你震死了。」她抱怨连连,不吐不快。「你呀,练功好歹也说一声,别动不动就震出内力,要是有只狐狸从你身边跑过去,不明就里被你震到阎罗王那边去,你可就造杀业了。」
「你没事,很好。」裴迁没理会她的说教,只是不断地搓着手掌道:「没事了,很好。没事就好,很好,非常好。」
高兴成这样?胡灵灵瞪住难得语无伦次的他。老天又没打雷劈他,怎么他好像变得痴痴呆呆的?
咦?他在笑?咱不苟言笑、只会皱眉头的裴大侠冲着她笑?
天哪!一定是她被大雨淋昏头了,她要回山洞躲雨去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