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就在被戏弄了一整晚之后,宫之宝自暴自弃地宣示主权,两天后,决定带着毛曙临来趟杏阳之旅。
花了几天的时间,由宫之宝驾马车,一路颠簸到达大别山脚下的杏阳镇。
在杏阳镇市集,找了家客栈投宿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
“宫爷,还好吗?”
两人坐在二楼临街的席上用餐,凭窗可以远眺山脚下的风光,亦可将整座翠峦尽收眼帘。
宫之宝挑眉,似笑非笑。“好到不能再好了。”
事隔十年之后,同一个三月,让他再度重游伤心地。
不过,纷红骇绿满山头,景色宜人,似乎也没想像中那么令人讨厌嘛。
“那就好。”见他打从心底微笑,她也跟着宽心不少。
“待会用完餐,想到市集走走吗?”他啜着凉茶,随口问着。
毛曙临沉吟了下。“不用了。”这儿已近她以前的住所,若是在这里走动,难保不会被人认出,引人护骂,又惹得宫爷大怒。
还是乖乖待在客栈里,明天一早就上染坊找齐货色后离开。
“那……可以带我到你以前所住之地走走吗?”
毛曙临心头一震,乌溜溜的眸子轻颤了下。“宫爷想去看看吗?”会下会去到那儿,就让他想起什么呢?
“嗯。”他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地灵,才能养出她这么特别的姑娘。“你家里没什么人吗?”
这话像是问得很随意,实际上却是要她全盘托出。他听三月提过些皮毛,但却从未提及她的其他家人,他猜她定是个孤儿,但他要她说,要她把心思搁在他的身上,把一切都告诉他、交代给他。
“没,我是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爹是谁,而我娘在我十岁时就去世了。”她说时,唇角浅浅勾起。“我一个人待在山谷底下,偶尔会到外头走动,山上有个婆婆对我很好,常会给我些野菜烹煮,教了我很多事。”
她笑得满足而惜福,浑身漾着慈悲的光痕,却教宫之宝黑眸痛缩了下。想起她对于金钱似乎没太大的概念;想起她一些反应似乎与常人不同……他的心微微疼着,却疼入很深的地方,痛着他很久。
三月说过,那里的人对曙临并不友善,那么他现在可以想像,身为私生子的曙临在生了爹不详的三月之后,会遭众人如何围剿。
大唐风气极开放,女子未婚有子虽无罪,但会遭人如何耻笑唾弃,用多严苛而残酷的话语伤害,他可以想像。
那丢下曙临不管的男子,真是个该杀的混蛋!
“若要去的话,待天色再晚些吧,否则遇见了些山上的人……”
“现在就走。”他突道,强硬地牵起她的手立即要走。
他无法容忍他深爱的女人被人这样欺不还口,他要告诉那些人,她已经有相公了,那人就是他。
“可是……”
“天塌下来有我扛着,伯什么?”他冷哼,脸色很臭,然牵着她的手劲却很温柔,没紧扣,却也挣不脱。
毛曙临看着他恍若可以顶天的宽肩和背影,随着他来到客栈马厩,垂眸忖了下问:“是不是三月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又如何?没说又如何?”他拿了碎银要小厮去取马,回过头瞪着头都快要垂到地上的她,用一根长指将她的脸扳起。“看着我,这黄沙地面有我好看吗?还是里头藏了黄金?”
“哪来的黄金?”她笑眯了水眸,润亮着雾气。
“还是我把黄金往脸上摆,你就会多看我两眼?”他难得打趣,想逗她笑。
“我又不爱黄金。”
“那你爱什么?”爱那个没回头的混蛋?还是眼前正看着她的他?
“我爱的……总是会离开我,再怎么爱还是留不住,所以……”她只要有三月就好,至于他,她真的不敢奢望。
“你在胡说什么鬼?我就在你眼前!”
“但你又能陪我多久?”
宫之宝一愣,这才发觉原来她是如此不安。她太爱笑,以至于让他以为她是个乐天无忧的傻姑娘,岂料她只是把不安藏在很深的地方……
太常失去让她不敢拥有,所以她对他的态度,才会总是有也好无也罢,可以任他贴近而放纵.却从不曾开口讨过诺言,那般潇洒。
原来不是潇洒,只是不敢拥有。
这傻瓜,到底还要他怎么心疼呢?
“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若你觉得不够,你还可以加到下一世,若我觉得不够,那我就再加一世,直到你倦了、厌了。”他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想起她用如此纤瘦的身影背负那么巨大的下安,他就好不舍。
分一些给他吧,苦难也好、不安也好,深镌在她记忆中所有的不美好,全都给他吧。
她轻轻地笑了,笑得有些虚迷。
“你不信啊?”他佯装凶狠瞪她。
她笑声如银钤,串串随风轻泄。
她笑了,他的心定了,余光瞥见牵马的小厮已把马带来,单手抱起她,飞身跃上马背。
“驾!”
“啊!”她惊呼。
“怕吗?怕就把我抱紧些就不怕了。”他将她守在双臂之间,马儿奔驰得再快,也不可能让她自手中离开。
他已经把她牢牢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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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儿吗?”
宫之宝策马带着她到镇上的染坊,订齐了货色,就等染坊从山间一些散户调货,他取完货便可回金陵。
而后,他便带着她上山,九弯八拐之后,转进小径,斜下一座山谷,谷底四面环山,松翠染绿了天际,然湿气极重,放眼所及皆是参天树林和攀岩绿藤。
“再往下走,别管岔路,走到底就是了。”毛曙临直瞪着眼前路况,手心紧张得冒汗,原因无他,而是这小径是徒步行走用的,硬是骑马,感觉实在有点危险。
“放心,我六岁就会骑马,十岁就会驯马,这马儿就像我兄弟,我说的话,它都听得懂,对不?”说时,他轻拍着马颈,马儿立即嘶声应和着,他也跟着纵声大笑。
毛曙临回头看着他张狂不收敛的笑,轻轻地把背贴向他的胸膛,感觉他的笑声牵动着胸腔,恍若透过衣料,她也被感染喜悦,放声笑着,然下一刻,她的笑猛地打住。
宫之宝察觉她的异状,跟着她的视线探向右侧岔路上的老妇人。
毛曙临像个不知所措的孝,有些慌张地朝老妇人轻点了点头。
“怎么,又带了个男人回来了?怎么你们母女俩都一样的不检点?”老妇人一瞧见她,满脸鄙夷,甚至还朝她身边吐口水。
宫之宝见状怒凛着脸。“婆婆,她是我的妻子,请你尊重一点!”不要以为是个婆婆,他就不敢翻睑!
“你也能嫁人啊?”老妇人并非恶意嘲讽,而是真的觉得很意外。
“为何不能嫁?”宫之宝恶沉着眉目。
“你可知道她有个儿子了?”
“那是我儿子,你有意见啊?我们因故失联,如今我找回她了,也要你置喙吗?”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太婆。
“你是当年被那丫头给救回来的男人?”老妇人吓了一跳,总觉得有点不太像。
也对,当初那男人脸肿得跟猪头没两样,她从头到尾也只见过一次,哪会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宫之宝听得一头雾水,回话却回得很有气势。“就是我!”哼了声,他驾马朝前奔去,注意到她紧握的粉拳,关节泛着令他心疼的白。“没事了,有我在。”
毛曙临顿了下,拾眼看着他。“你……”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她怔愣了下,突地苦笑。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失去了那段相恋的记忆,否则怎会初相遇时表现得那么镇定呢?他只是因为疼她、想保护她,才脱口这么说的……他还是一样的贴心,一样地疼爱她。
“怎么了?”
“没。”她摇摇头,像他绽开了笑颜“其实这婆婆邻居们,没什么恶意的。”
这样还叫没恶意?要真有恶意,是不是要毁尸灭迹了?他恨恨忖着。
“宫爷,你瞧,那是什么?”她突道,指着山壁一头。
宫之宝循着她指去的方向探去,耳边仿佛听见——
菘蓝,下部叶如倒卵,上部叶如箭镞。
“菘蓝,下部叶如倒卵,上部叶如箭镞。”他怔怔地跟着念出。
“欵,你竟然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喂,到底知不知道他是靠何营生的?不过,他对染料确实没那么在行,这花和果实皆可做染料的菘篮,原来长这样的呀……可刚才是谁在他耳边说话?
听说山间有惑人心神的妖魅,不过刚才那声音,他怎么听都觉得像极了曙临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刚才没喝酒啊,怎么会出现幻听?
“宫爷果真很厉害。”她由衷道。
宫之宝被她崇拜的眼神看得很心虚。“也还好啦。”乖,别这样看他,他会很想把自己埋起来。
“那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又指向另一头。
他探去,耳边又听见——
三月,你看,槐树开的是黄白色蝶形的花,到了初夏开花时,花蕾可以拿来做黄色的染料喔。
他呆住。
这也是错觉吗?还是山中妖魅想对他说什么?
可是他不叫三月啊,三月是她儿子耶……难不成他听见了以往他们母子俩尚住在这儿的残留声响?
怎么可能?他没那种异能,且她没事跟那么小的孩子谈染料做什么?
他失笑着,但当马儿愈往愈下走,他的心没由来地颤着,当马儿走下斜坡,来到一处谷底腹地,他的心快停止了跳动。
“宫爷,到了。”
她细软的嗓音透着愉悦,纤指直指前方。
宫之宝怔住,一阵山风从眼前的瀑布刮来,吹动他束起的发,震动他快停止颤跳的心,恍若有声音顺着风吹进他耳里。
三月,我们去泅泳。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碰水了。
愈是讨厌,愈要游啊,要不然你下次又溺水,怎么办?
你救我啊。
眼前的瀑布自山壁激溅而泻,在底下形成一摊清泉,再顺溪而下,激溅上岸,而岸边如茵青草蔓延到破旧茅屋前,恍若一大片嫩绿毛毡。
这景致,与曙临房内那挂在墙上的精绣风景,一模一样……他的心跳窜得飞快,不是因为似曾相识,而是因为十年前他坠崖清醒时,就是在这里,而刚才那个婆婆有说了,当年被曙临丫头救回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头,蓦地剧痛。
宫之宝单手捧着头,痛得眯紧了黑眸,恍若痛进了心扉,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宫爷,又犯头疼了吗?”细微的低吟声传人她耳中,她微慌地回过头,纤指轻揉着他进露青筋的额。
宫之宝紊乱了气息,勉强地勾趄笑。“没事。”
“还说没事?”脸色都发青,唇办都泛黑了,怎可能没事?“宫爷,咱们先到屋里休息一下。”
“好。”他策马停在茅屋前,马也不拴,压根不担心马儿会走掉。
茅屋门板没上锁,轻推,咿呀一声,里头昏暗,几许光丝从后方的藤编窗棂筛落,在角落里团舞,恍若鬼魅扬舞。
三月,这儿坐。
他眯紧黑眸,任由她将他搀扶到窗边的木制横杨上坐下,耳边傅来女子细软的童音,逗趣的、俏皮的、撒娇的……教他心痛的。
痛,从心间窜出,冲上鼻头,痛着他的心,濡湿他的眼。
想哭,没来由的。
“很疼吗?”毛曙临忧心忡忡地瞅着他,十指不敢停歇地一再推揉着。
“不,我好多了。”他低哑道。
头痛确实是舒缓了许多,但就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来由地觉得心酸。
“我去替你弄点水,外头的溪水下游水质很甜美,你等我一下。”她冲到后头,拿了个杓子就朝外头冲去。
动作快到他想要阻止都来不及,算了,他也想休息一下。
茅屋,以茅为顶,以薄木为墙,若不是这儿四面环山,有天然屏障,他怀疑这茅屋不知道早倒上几回了。
不过茅屋虽小,却相当干净,像是有人时时擦拭整理过。
微勾笑,看向门外,可见潺潺溪水,绿地激泉,绿林红花……那景致恍若早已看过百回,恁地熟悉,熟悉到他……他怔愣地感受睑上滑落的泪,那泪极烫极热,在他没有防备时,落得教他猝不及防。
怎会哭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毫无头绪,脑袋一片混乱,突地!!
“三月,真的是你!”
宫之宝蓦地横眼瞪去,才发现有个男人踏进屋内,那是张极为老实而憨厚的睑,一脸震惊。
“真的是你,我听胡嬷嬷说你回来了,想起我在染坊看见一个酷似你的人,心想该不会是同一个人,想不到还真是同一个人。”大武说趄话来像是绕口令。“你总算是回来了,我真以为你恢复记忆之后跑了,就再也不管他们母子俩死活呢。”
宫之宝听得一愣一愣,头痛欲裂。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大武心无城府地走近他。“三月?”
“谁是三月?”好半晌,他压抑着痛,勉为其难地吐出几个字。
三月不是曙临的儿子吗?为什么眼前的男人会叫他三月?
“三月不就是你?怎么,你的记忆还没恢复吗?如果没有恢复,你怎会想要找曙临他们母子,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喂,三月?三月?”在他倒下之前,大武立即冲向前扶住他。
他看向门外,脑门像要被活生生地撕裂,而这一幕,和他十年前清醒过来所见的画面一模一样,他那时的记忆停留在被推落山崖,接着是这一幕,而后他快步往山上跑,跑得又快又急……
思绪打住,宫之宝眼前一片漆黑,头痛得像是要将他活生生地撕裂开来。
黑暗之中,有许多破碎的光影在跳颤,有好多细碎的耳语在低吟,是曙临的声音,而回答她的……是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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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如果有天,你恢复记忆,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
如果忘了呢?
那就罚我一辈子头痛吧。
“宫爷!”
毛曙临忧惧的嗓音像是划破黑暗的一把利刃,迫使着他不得不清醒。
张眼,一滴温热的泪滴在他颊上,凝聚多少相思,那泪就有多重。
“曙临。”他开口,发现嗓音竟异样的沙哑,恍若嚎啕大哭了一场。
许是哭过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身心如此舒畅,似重获新生般。
“宫爷、宫爷,你总算醒了,你吓死我了。”毛曙临胡乱地抹去泪,笑了,唇角却是抖颤着。
“我没事。”他抬手,轻抹去她的泪。
“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很疼?”她去取水回来,便瞧见大武紧搀着他,而他双眼紧闭,彷佛昏死过去,顿时吓得她六神无主。
“不。”至少现在不会。
痛,是要叫他记住,要他不忘:但他忘了,所以承诺为咒,要他头痛不休,要他记、要他忆!
为何他到现在才发现?
“宫爷?”瞧他自木板床上爬起,她赶紧撑住他。
“曙临,我有问题想问你。”他轻扣着她细瘦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实贴着他的胸膛。
“宫爷想问什么?”她枕着他的肩,抬头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纤指轻揉着他的额际。
“曙临,三月为什么叫三月?他是三月生的吗?”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抓下她轻揉的柔荑。
毛曙临定定地看着他,感觉想从他眼中瞧出什么端倪,半晌,她才缓声说:
“不,他是十月生的,他早产,是山上一些邻居们帮我照顾他的。”
宫之宝精锐的眸沉了几分,思及她一个不解常事的傻姑娘,面临提早出生的孩儿,在这山野之间,肯定是慌足了手脚吧。
“那为什么叫三月?”
“因为我跟他爹是在三月相遇。”说着,她笑了。
“他爹叫什么名字?”
毛曙临怔愣地看着他。他从不问的,但现在一问就问得好深入,教她无法招“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呐呐地道。
“为什么?”他的心在鼓动着,他用尽气力才能压抑这狂喜狂悲的滋味。
“因为……他失去记忆。”她笑喃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所以你都叫他爹三月?”因为他跟她在三月相遇?在生下儿子之后,就为儿子起了三月的名?
她掉落第一颗泪,剔透得仿佛是初晨的朝露。
“所以我们在秦淮河相遇时,你一直看着我而不出手相救,是因为你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幻觉,对不对?”
她掉落第二颗泪,灿亮得恍若是划过天际最美的流星。
“所以你怕我真被雷给劈中,那是因为我曾经对你许下过誓言,而后却又不告而别?”因为知道他头痛,以为他的起誓成真,所以怕他再起誓,若没做到,届时就要死在雷劈底下,对不?
她掉落第三颗泪,清灵得恍若是山中激泉溅起的水珠.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却不敢说,怕失去?怕配不上我?”他问得好急,再也不能冷静。
毛曙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急切的质问中所镌镂的温柔。
“……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啊。”她苦笑着,泪如雨下。
她怕,说了他不信;她伯,他已经不爱她了;她怕,自己配不上他;她怕,一旦贪求,他会离她更远,所以不敢奢求、不敢期盼,只要能再遇见他,就算他早已忘了,她也很开心。
茫茫人海能够再重逢,这已是老天莫大的恩惠了。
“傻丫头。”他发狠地将她搂进怀里。
她无师自通的推拿,是因为他;三月的倔强臭脾气,与他如出一辙;她珍爱的锦扇,她精细的绣工,在在透露玄机,她眸中的绵绵情意,一直都存在,为何他都没发现?在秦淮河岸相逢时,她熟悉的推拿,为何他从未感觉异样?
他才傻,最傻!
“十年前,我被义兄宫泽给打伤推落山崖,那时是三月,但当我醒来时,已是五月,我猜想,许是我失去了记忆或怎么着,但我那时管不了,只想报仇,只想把宫泽绳之以法,忘了我空白了两个多月的记忆,忘了在这两个多月里,我邂逅了此生最美的记忆。”他怎能忘了她?怎能忘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
“十年前,我瞧见你被人推落山崖,于是我跑回山谷,在屋前的溪里救起你,十年后,我们在秦淮河相逢,那时我想,我一定在作梦,否则怎又会瞧见你在河里?”她傻气笑着,泪流满面。
“傻瓜!”他发狠地将她搂得更紧,心跳得好快,热气冲上双眼,他的眼好涩,但是心好痛快。
“你离开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只好在这里等你,一直到了两年前,三月受下了邻居们的数落,硬是要带着我离开,哪儿都好,就是别待在这里。”现在的她,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但是我想找你,我想你,好想你……”
宫之宝静静听着,想起三月说过的话,红了眼眶,下知道该自责还是该气恼。
“离开谷底,我才知道原来天下这么大,也想不到我们可以在金陵再重逢,虽然你不记得我了也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我的。”她轻抚着他的颊,看着他恍若不再受头痛所累,开心地又淌下泪。“但当我发现宫府在金陵是富甲一方时,我就……”
“不要我了?”他哑着声。
她笑得无奈。“我原是那么想的,但一见你的头痛也许是违背誓言所致,我就想要帮你恢复记忆,找了好多东西给你瞧,你却还是记不起,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怕这头痛会一辈子跟着你。”
她的心念转折太多,想要他,却又因为身份差距太大想割舍,偏又担心着那反扑的恶咒会纠缠他一辈子,不得已接近他,这一相处……她就哪儿也走不了了。
恐惧不安和茫茫然,她都必须独尝,谁也不能与她分担,谁也不知道她自个儿的气息,他的味觉记得她的手艺,他的触觉记得她的推拿,她的存在就是能够教他安心,每个迹象都在告诉他,她在他心里占有多重地位,他怎能忘?
忘了一个如此爱他怜他的女人,就连爱与不爱,都教她如此为难。
“只要你好,我就好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她的世界是以他为中心,绕着他旋转,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痛而痛。
“若我娶了别人呢?”
“那也是我的命啊。”她笑得甜美,是完全的奉献,不计较回报的给予。“我能做的,只是减轻你的痛楚而已。”
她轻揉着他的额际,轻吻他的脸颊,就像十年前的那段岁月里,她都是这样一路揉着他入睡才停歇的。
“我的头再也不疼了。”他的嗓音更沉了,因为她的吻,她的碰触。
“你全都想起来了吗?”她柔笑着,泪眼潋滥。
“没,记忆很破碎,但无所谓了,即使记忆不再,我依旧爱你,只是……”他欲言又止。
“曙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他想了又想后,终于问了。“你以往是不是都这样安抚我的?”
毛曙临闻一言,发觉自己亲他亲得太忘我,吓得赶紧退开一些。“那时,你因伤发冷发热的,所以我陪你一道睡,入睡后,你会哭醒,想要找个人抱抱,我就会亲亲你、抱抱你,然后……”
她说不下去,粉颊是一片绯然。
宫之宝倒抽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混蛋……“难道,上回咱们那个那个,你误以为什么花招来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对你……”
毛曙临先是不解,眨了眨眼,看了他很久,从他眸里氤氲欲念中读出疑问,粉颜霎时羞红,羞怯地点头。
宫之宝掩面低吟,觉得自己好禽兽,竞对个不解世事的丫头下手,而且还花招百出,真的是……禽兽啊!
可,毛曙临迳自沉醉在他恢复记忆的喜悦里,压根不懂他在自我厌恶着什么,软声轻问着,“那……外头天黑了,咱们要回镇上客栈,还是在这儿住一晚?”
宫之宝呵呵干笑。其实不管住哪,都很危险。
因为最危险的,是他。
因为旧地重游,他无限遐思,尤其在他头不再痛,记忆翻涌回归之后,喜悦充塞得教他起了邪念……他真的好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