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若不是因为兰时,争标后他便会回宫。
待正殿内只剩下皇后与兰时两人。
兰时点燃了香篆,端到皇后正坐一旁的高几上。
轻呼了口气,缓步走到皇后正下首,端端正正行了跪拜大礼。
“姑母,兰时想到北境军中去。”
北境,是北境十六州的合称,先帝时,突厥猖狂,夺北境半数州府,彼时,是兰时的祖父一马当先,投身北境,同突厥血战多年,使突厥不能再进一步。
而后祖父战死,她父亲接下了这座担子,开始反攻,她的兄长们也都投身北境战场,包括她,生于宛城大捷,母亲临终留给她的小字,便是阿宛。
而后攻打永夜关时,她七岁,父亲与多位兄长战死,那一年她被送到姑母身边,九年间,她只去过宛城三次。
她卫国公府,除却她,也只剩下大哥、五哥,同十二哥十三哥。
她从前世而来,重生多日也不肯去想的上一世,是她走到最后,孤身一人。
既重活一世,若不能保全家人,保边境安宁,那岂不是辜负此生?
兰时正色,眼里满是坚定,“父兄皆在北境战场,从前我年岁小,留在北境也只是拖累。如今我已年满十六,我想同他们一起,夺回我凉国土。”
屋内烛火昏黄,可兰时眼里的决心,亮得皇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国公府的女儿,就该有这种魄力。
可是——
“你留于都城,何尝不是为了你的父兄。”
朝堂博弈权衡,卫国公府的处境,这一切的一切,才是兰时去往北境的阻碍。
“兰时知道。”
便是上一世的她不知道,如今的她也知道。
父兄手握重兵,便是官家不疑心,也会有人让官家疑心。
所以她名义上是幼失怙恃,教养于宫中,实则是留于京中为质。
换做上一世时,提这个主意会比现在容易。
因为一个一心向着太子殿下还备受家族宠爱的元帅幼妹,是最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不说,哪怕她去往北境,也定会为了太子殿下牺牲妥协。
比如,她上一世就亲眼看着,她的兄长用半数兵权换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今生她选择不嫁太子,因此前往北境这条路,会走得格外艰难。
“姑母,兰时不会让您为难,如今告诉您,是不想有事瞒着您。将来兰时一定堂堂正正地走到北境去。”
皇后眼眶微红,抚上兰时的鬓发,眼里满是欣慰,“本宫的好兰时,一家人说什么为不为难,只要这大凉的皇后还姓姜,本宫的阿宛,一定能做你想做的事。”
兰时也泪含眼眶,自从她及笄,姑母便不怎么叫她阿宛了,说姑娘家大了,不好总被叫小字。
这一声阿宛,她其实已经有二十多年未曾听到了。
这一夜,兰时睡得极不踏实,梦里都是兵戈马鸣之声,一会儿是兄长战亡的军报,一会儿是她与太子殿下,彼时已经是陛下的争吵。
这梦境仿佛是要把她上一世所有的不如意通通过一遍。
而东宫的太子殿下,睡得也不安稳,他梦中,模糊到他看不到对面人的脸,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说:“请陛下放臣妾离去,臣妾死在北境,也算死得其所。”
那声音颇像兰时,却比兰时的声音低沉悲切。
他同兰时吵架了?
兰时竟然会与他吵架?
那梦境未停,有内侍官战战兢兢跪在底下报呈:“皇后娘娘的灵柩,明日要到城门了。”
梦中的感情太过强烈,惊惧悔恨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想逃离这种情绪的包围。
太子殿下猛然从梦中惊醒,脸上泪痕未干。
他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梦中那是什么?
他父皇?还是他内心的恐惧?
他看不清面目的那皇后是谁?是他登基后的皇后?还是母后?
他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伤怀,明明都看不见那人的脸,后劲儿竟然都这么大,索性披衣起来,点香静静心。
这熏香是兰时配的,送来给他的时候说这香里添了兰桂气味,静心凝神是最好的。
桂花香气何其浓烈,可他如今闻来,只有馥郁兰花香气。
那分明是兰时钟爱的味道。
他静坐片刻,感受丝丝袅袅的香气传来,倒真的平静了不少。
同样从梦中惊醒的兰时,也再难入睡。
辗转反侧之后,悄声自行提了盏风灯出去,在院中寻了个避风处坐下。
独自一人,静静体会这难得的静谧安逸。
只是太过安逸,反而有些不习惯,况且她如今心里乱,安逸只会令她更加焦虑。
她知晓往后所有大事的走向,可她的如今的能力终究有限。
帮沈初霁这一步,都要想尽了办法,若不能尽快强大起来,便是有再多先机,也只会棋差一招。
正苦苦思索如何往前,一只肥硕的信鸽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她窗下。
咕咕叫声打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嗦指成哨,叫那信鸽过来,拆了那信鸽脚上绑的信。
铁画银钩一行小字: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3
兰时都要被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多看书,看书好,省得一天天想着嫁人
12出自苏轼的《定风波》
3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第5章 对峙
太子殿下串起了所有。
这信鸽,红嘴灰翅,虽然胖,但极其能飞,是前两年北境军中育出来的新种。
五哥知道她在京中没什么朋友,特意匀出两只同家书一起送到她手里来的,一是解闷儿,二是,这鸽子真的能飞到北境去。
两辈子了,她如今有些后悔当初送了一只给太子殿下,连带地开始讨厌滕王阁。
兰时捏着那张写着太子墨宝的洒金笺,满面嫌弃。
到底还是没舍得扔掉,收进书案最底下的檀木盒子里。
撕过一指宽的宣纸,工工整整写上: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然后立马将那信鸽放飞了出去,躺回床上睡觉。
若是慢一些,她害怕她要被逼着默出整篇《滕王阁序》来。
一夜好梦。
卯时正,兰时练完一套剑法时,朝会也正在紫宸殿进行。
官家着明黄端坐朝向正南,御史大夫执芴板自峨眉班出,上奏天听:“陛下,臣有事奏。”
官家略一颔首。
御史大夫绛红官袍,庄重行礼,肃声道:“沈相子沈初霁,龙舟争标胜之不武,蒙蔽太子,实为欺上。”
御史大夫不算无中生有,龙舟争标不同于相扑捶丸之类,争标出动皇家小龙舟,便是天家事,算国事。
争标人员,都是编制在册,一早呈给陛下过目的,龙舟争标,早被视作出科举外平步青云的途径。
许多文不成武不救的官宦子弟,卯足了劲儿想通过龙舟争标一飞冲天。
因此每年这龙舟争标都是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兰时面孔陌生,也是同去观赛的官员们都看到的。
但碍于太子对其态度温和,隐下不发,只待今日了。
兰时当时敢去,也有两分原因是此次主持争标的是太子。
若是陛下在,她便是夺魁也免不了一顿罚,但太子不会。
但那御史大夫参奏此事绝口不提兰时倒不是他不敢得罪太子,而是兰时来去匆匆,他查不出那人究竟是谁。
因此矛头只能直指沈初霁。
沈相面色不变,出列对峙。
“陛下,臣有异议。”
他自袖中拿出两枚暗钉,呈给陛下。
“禀陛下,犬子并非胜之不武,相反,他险些被人所害。这是在犬子小龙舟上发现的,龙舟争标时,有人放暗器加害犬子,犬子侥幸躲过一劫。”
昨日沈初霁回府,冒着被亲爹打断腿的风险说了这事。
沈相当即寻了这暗器,没想到还没等他发难,便有人迫不及待了。
太子殿下先瞧见了那两枚暗器,面色一变。
这两枚暗器,形状奇特,并不常见。
四角皆尖的长暗器,若是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必定是免不了的。
而昨天,站在沈初霁前面,直面这两枚暗器的,是兰时!
是兰时昨日替沈初霁挡下了这两道暗器。
“陛下,犬子小龙舟上那人,是犬子的护卫,若是陛下要追究,臣甘愿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