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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我问他去不去南方。

    他好像有些犹豫,不想离开北京。

    也对,他也是50多的人了。老了,折腾不动了。

    【1998年11月20日天气,阴】

    腰疼。

    北京最近总是阴天,一刮风,腰就疼起来个没完。宁德催着我去医院看一看,可我还没有老呢,就是干活抻到了一点。

    他总是小题大做。

    我劝他先去体一次检,托人帮他买了个套餐。因为他退休之后有了新爱好,天天猫在屋里画画,说真的比我辛苦多了。

    【2000年7月6日】

    医生说我不是腰肌劳损,是骨头里面长了东西。

    女儿和儿子都不肯告诉我骨头里长得是什么东西,就连问宁德,他也不说。

    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怎么会瞒着我?

    我又不傻。

    活到五十,好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老大结婚了,老二和老三都考上大学,我没留着什么遗憾。等回头死了和老徐埋在一起,我也有脸对他说。

    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老徐在下面怎么样。之前每年烧纸,都梦不到他,这两天倒是一闭眼就能梦见了。

    女儿不让我说这个,我一说,她就哭。

    可人都有死的时候啊。

    宁德也不让我说。

    他说等我死了,他就离开北京,去远远的地方。

    我不信。都七十的人了,之前连南方都不去,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呢?

    ……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春娥过得很忙碌,并不是每一天都会记录。甚至经常间隔上一年两年的,才临时想起来临写上一篇。

    所以花个十来分钟,这些日记就都看完了。

    那些埋在往事里的线索被拧成绳、穿成线,把一段相差二十多岁的友情穿在了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依偎,共同走过一段长长的日子。

    温梦捧着这本日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徐静秋在此时开口:“其实最初在听到有人想要采访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毕竟现在做什么都讲究流量,媒体喜欢博人眼球的东西,观众们爱看的也是那些——万一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一句话没说对付。有人借着我的名字,对王叔或者我母亲胡编乱造些什么,那也挺糟心的。”

    她停顿片刻,突然微笑起来,好像有很多感慨:“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年底我们也要搬家了,搬去楼房里面住。有些事如果不讲出来,等明年新厂街一拆迁,谁还会记得这条胡同呢?”

    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些人呢?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寂。

    徐静秋想了很久,打破了沉默,对李彦诺说:“我按您之前说的,在我母亲的遗物里找了很久。她小名里没有梅花,穿的用的也没有。所以《夏归》那幅画,应该和我母亲无关,是王叔画给其他人的。”

    转过头来,她又对温梦说:“其实遗嘱不遗嘱的真的无所谓,王叔辛苦得来的钱,我也不想贪。只是请你不要把王叔写成孤僻的怪老头,好么?”

    ***

    从宋春娥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子依旧停在巷子口,出去要花上几分钟时间。而温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踩在旁人的人生卷轴上。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段故事。”许久后,她轻声开口。顿了一下,又道:“但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

    “如果这样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都不足以让王宁德画出《夏归》的话,那么那幅画又是画给谁的呢?”

    李彦诺停下脚步。

    温梦也跟着停了下来。

    然后她听见李彦诺说:“《夏归》就是画给宋春娥的。”

    语气肯定,像是通过徐静秋刚刚的讲述,他已经摸到了事件真正的内核。

    温梦怔住:“为什么?宋春娥的女儿刚才明明说……”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

    路灯闪烁,照出李彦诺明确的轮廓。他停顿了片刻,续道:“而那些内容,被写进了王宁德未公开的遗嘱里。”

    第29章 chapter 28 他回来的原因(……

    “王宁德在遗嘱里写了什么?”温梦几乎是第一时间发问, “难道宋春娥日记里的那些记录,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吗?”

    “一样。”李彦诺起初想要点头。思考片刻,又摇了下头:“又不大一样。”

    因为王宁德留在保险柜里的遗嘱, 与其说是一份严谨的法律文件,不如说是临终之前的剖白和回忆。

    每个字都由他本人亲手写成, 墨迹点滴, 笔锋遒劲。

    而在那张按着手印的纸上,王宁德留下了这么一首内容并不算复杂的小诗:

    《雪梅》

    *

    我于初秋时见她。

    绢丝从她指间一寸寸滑过。

    裱褙化在她专注的眼睛里, 是一抹消不掉的愁绪。

    *

    我于隆冬时见她。

    雪压弯了枝丫,孩子们拿起粉笔在门楣上乱画, 吵闹着嬉戏。

    而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面, 肩上落着一朵艳红的梅, 满脸笑意。

    *

    我于晚春时见她。

    她踩着柳絮走过漫长的街巷,话声隔着院墙传来。

    我多么渴望走过去,去敲响她的院门, 去看一看她的笑脸, 去帮她把那朵梅花拾起——

    可我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

    *

    我于盛夏时见她。

    她独自留在了那里, 永远不会再凋谢。

    而我懦弱的灵魂、腐朽的身体、仓皇的逃离, 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让我无法喘息。

    我将用余生去忏悔。

    ——谨以《夏归》送与我未能说出口的挚爱, 送给我的缪斯, 送给那朵盛开在夏日里的雪梅。

    ……

    李彦诺的讲述停止了。

    借着昏暝的路灯,他看向温梦。胡同里有风刮过,树叶窸窣。

    王宁德所写的内容确实与宋春娥不大一样。因为他对宋春娥的感情,远远要比朋友多得多。

    在画与诗的背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漫长的守候。是他离开故土的原因,是他不敢去表达的爱意, 是陪伴在他人生最后几年里的、无穷无尽的悔恨与思念。

    他爱宋春娥,一辈子没有说过。

    她是他灵感的来源,是所有创作的开始,也是最后一幅画作落款处的结尾。

    这份感情来得太过沉重,压在温梦身上,让她有那么一两分钟无法开口。

    李彦诺见她不动,继续解释起来:“上个月初,王宁德在洛杉矶的房子被拍卖。打开保险箱进行清点的时候,才意外发现了这封信件。”

    显然直到去世之前,王宁德也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公开这份遗嘱。又或者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隐秘的爱恋。

    “维鸣说的没错,其实按照常规流程,我做刑事诉讼,是不会处理这样的案件的。”李彦诺又道,似乎突然想要倾诉,“但在看过这首诗之后,我还是想停下手头的事情,回国一趟,把这幅画送到属于它的地方去。”

    话题忽然滑向另一个未知的领域。

    温梦抬起脸,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对于李彦诺这样级别的律师来说,停上一两个月的工作,损失的钱恐怕七位数都打不住。

    而接下来会听到的答案,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因为王宁德的遗憾。”李彦诺缓缓开口,坠进烟雾笼罩的时光中,“也是我的。”

    ——2011年的冬天,洛杉矶在下雨。

    李彦诺站在咖啡馆狭小的备餐室里,从兜里掏出手机。

    距离那条【温梦,你在哪里?】的消息发出去,已经过去整整三天,对方依旧音讯全无。他曾经尝试着拨打过一次温梦的电话,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的状态。

    于是李彦诺犹豫了一下,不再打了。

    不仅仅是源于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不愿意去逼问对方,更是出于一种微妙的预感:温梦也许不想来美国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干脆选择不去回复他的信息。

    随着失联的时间越拉越长,这种预感对李彦诺来说就变得越肯定。

    所以当他在备餐室里拿起手机的时候,心里是没有任何期待的。

    但让人意外的是,屏幕上面显示出一条未接来电——十五分钟之前,温梦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他当时正在忙着替客人结账,没有能够成功接听。

    李彦诺把那个熟悉的号码审视了一遍,迅速拨了过去。掌心紧紧握住机身,等待起温梦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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