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好歹是没有失去理智,宁金生放下手,看着宁香问:“江岸和江源亲自来接你回去,你还不回去,你想怎么样?非得江见海来接你是哇?”
宁香冷笑,“江见海来接我我也不会回去,我要他来跟我离婚!”
宁金生捏紧了手指,真的忍不住想给宁香一拳。他死死咬住牙,盯着宁香的眼神简直在冒火星,仿佛真想把这个女儿直接打死拉倒。
他强迫自己平静了一会,看着宁香说:“嫁给江见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去说别的地方,就咱们队,多少人家吃不饱肚子,穿衣服打补丁。嫁给这样的穷人家,你是不是还不活了?跟个孩子计较,闹着要离婚,不怕人笑话!”
宁香依旧睁圆了眼睛,“我不管他家是穷还是富,我希望那个家里的人知道尊重我,把我当个人!而不是仗着有钱有体面工作,一辈子不拿我当人!”
宁金生怒,“怎么不拿你当人了?证领了,彩礼给了,二婚也给办了婚礼,你是堂堂正正嫁到江家的,是江家的媳妇,怎么就不拿你当人了?!”
宁香笑一下,又笑一下,真是懒得再费口舌。
宁金生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继续说:“眼下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还想享福?不过伺候个难伺候的婆婆,再带三个孩子,这点事算什么事?你婆婆对你不好,一口好吃的都不给你,你也该反省反省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再说了,她都快七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等她死了,你带着三个孩子进城去,谁不羡慕?到时候把江见海伺候好了,再把三个娃娃带好了,什么好日子过不上?”
宁香看着江见海,听着这些早就听过了无数遍的话。她在心里想着,用这些话劝她的人,只怕都是为了她好呢。她不管怎么解释,都是不识好歹,脑子有病。
既然怎么说都是不识好歹,都是作大死,那不如就作得直接一点。
她看着宁金生说:“求你们放过我吧,从小我想上学读书,你们逼我辍学挣钱养家,我不想嫁给江见海,你们说他条件好逼我嫁给他,现在我过得不幸福想离婚,你们又逼着我不准离婚。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就是生来供家里吸血的吗?我不想再伺候人!不想再看人脸色过日子!我想挺直了腰杆痛痛快快活着!我想离婚!!”
“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想离婚,就是不想被你们吸血了!!行不行!!!”
“那天被你打了一巴掌,我就说了,从此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跟你们没关系!!!”
“我恨你们!!!”
说到最后,宁香几乎是在尖声怒吼了,并且整个身子都在抖。
宁金生也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这个曾经温顺的大女儿,现在已经自私自利到极致,并且失心疯了。和他们当父母的比起来,她才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就这么多怨气恨意?怨恨到真要断绝关系?
如果不是家里条件实在不好,何至于这样?难道让她上学,下面的宁兰宁波宁洋都去喝西北风吗?再说了,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嫁人带孩子?
她作为长姐,帮着父母分担家庭重担,把弟弟养好带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帮父母分担压力,培养弟弟成才,让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让人看得起,难道不是她这个长姐的责任?
到她嘴里,这成了吸血?
一个心里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责任感,只有怨恨的白眼狼自私鬼,不要也罢!
宁金生死死压住呼吸,目光喷火,盯着宁香说:“没良心的东西,算我和你娘白为你操心这么多天,简直不识好歹!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如你的愿,你是死是活我们都不会再管,你也不是我宁金生的闺女!我和你娘权当没生过你,就当你生下来就死了!”
听到这些话,宁香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只觉得卸了一身的沉重负担,无比轻松。这种从来不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考虑的父母,这种只会吸血不记恩的家人,除了一味地给她增加负担,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就连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都得不到任何支持,更别提撑腰。
亲情绑架的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她冷笑一下,看着宁金生说:“希望你时刻记着自己刚才说的话。”
在宁金生眼里,宁香已经彻底无药可救了,他又不能真的把她打死。苦口婆心说那么多,她一句听不进去,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了,挂着一脸怒气转身走人。
宁香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在宁金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以后,她转身回去屋里坐下来继续烧火煮米粥。捏着柴禾往灶底送的时候,她念叨着给自己打气——“阿香,加油,你已经争取到一半自由了。”
不自由,毋宁死!
第011章
宁金生气冲冲从饲养室回家,还没到家,碰上出来迎他的胡秀莲。胡秀莲伸头往他身后看,迎到他面前问:“还是没有带回来?”
宁金生一副气得要炸的样子,“今天我说的,就当她死了埋了,我们宁家从没生过养过她。别说她想离婚,她就是想去投河,都不准再管她!”
胡秀莲看着宁金生的脸,不猜都知道,“又闹了一场?”
宁金生深吸一口气,越想心里越憋得慌,跟胡秀莲说:“她说我们逼她从小挣钱养家,逼她嫁给江见海,一家人吸她一个人的血,说她要断绝关系。”
胡秀莲听着这话,眼睛慢慢睁大起来,“她是这么说的?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了她,到头来要被她这样怨恨?我们为这个家受了多少累,她看不到?”
宁金生咬着牙,“她就是头白眼狼!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辛苦,更不知道心疼她的弟弟妹妹。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自私自利没良心的东西!”
胡秀莲也听得心里气闷,但她没有再跟着骂宁香,片刻看向宁金生说:“江岸江源在家里呢,都饿了,我让他们和宁波宁洋先吃了,这怎么交代呀?”
宁金生屏着气,“来的时候,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阿香生病了,去了卫生室。”
宁金生又屏气想片刻,然后出声:“别替她遮掩了,实话实说。这是她和江家的事情,我们管不了也不管了。他们要找人,叫他们去饲养室找去。”
听着这话,胡秀莲心里“噗通噗通”跳,自然是怕说了实话,扯开了矛盾,事情闹大了收不了场。谁家愿意这么闹,叫邻里乡亲的看笑话呢?
过日子那不就是为了越过越好,比邻里乡亲都过得和气过得好么?
她实在想不通,宁香是中什么邪了,突然要闹这一出。别说李桂梅都没打她,只是江岸调皮推了她,就是李桂梅打她了,老妇人手又不重,那也忍忍就过去了。
忍一忍把日子过漂亮了,做个人人夸赞的好媳妇,不好么?
现在她简直是太过于反常了,不守妇道不想做个好媳妇,不听劝就算了,还想跟家里断绝关系。把婆家娘家两头全得罪了,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一个女人活在世上,不要父母兄弟,不要丈夫孩子,孤零零地一个人独活,走哪都叫人喷唾沫星子骂,那还活个什么劲呢?不如死了算了。
宁金生看胡秀莲皱着眉头发愣,自己心里烦躁,没再跟她多站着,迈开步子便往家去了。结果到家刚进门,只见江岸江源和宁波宁洋拿筷子又快打起来了。
宁金生忙呵斥宁波宁洋,“做什么呢?!”
宁波宁洋气吁吁的,扯着嗓子喊:“他们不让我们吃菜,把菜全部倒到自己的碗里,我们去他们碗里夹,他们就打我们!这是我们家的菜,凭什么不让吃?!”
胡秀莲跟在后面进屋,目光落到饭桌上,只见两个盛菜的菜盘子全空了。还剩下的一点菜,全都在江岸和江源的碗里,堆在米饭上面。
这两个娃好像饿死鬼似的,盛的米饭也多,碗口往上还堆了很多。
这年头各家都不富裕,粮食是生产队按人头分的,而蔬菜则是自己家里自留地种的,最多也就中午炒两小盘,油盐糖醋什么的都要省着放,肉吃得更少。
宁金生看到空了的盘子,心里更加不痛快,但他没有出口说江岸和江源什么,只训斥自己家的宁波宁洋,“别闹了,这不是还有咸菜萝卜干吗?”
宁波宁洋不服气,“凭什么让他们吃菜?!”
宁金生不耐烦,瞪着宁波和宁洋,“这是你们的外甥,是客人,当然要吃菜!”
宁波宁洋气得个半死,但迫于宁金生给的压力,两人没再气呼呼嚷嚷。两人都一脸怒气,坐下来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米饭,就着咸菜死瞪江岸江源。
被宁波宁洋被教训了,江岸江源则十分得意嚣张。故意用眼神挑衅完宁波宁洋,江岸又转头看向宁金生,一点不客气道:“宁阿香呢?她还在卫生室吗?”
胡秀莲在旁边坐着埋头吃饭,不想出声担事。
宁金生看起来倒是淡定,清清嗓子开口说:“不在,她回来这些天,我们该劝也都劝了,该骂也都骂了。她不想回去,已经和我们断绝关系,家也不回了。”
听完这话,江岸江源都愣了一下,半天出声问:“那她现在在哪呢?”
宁金生还是沉着又淡定的样子,好像刚才在外面暴怒的不是他一样,“白天在大队的绣坊做活,晚上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室。”
江岸江源互相看彼此一眼,不忘低头吃一口大米饭和菜。塞了满嘴的饭菜,咽下去了才又问:“那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宁金生和胡秀莲还没出声说话,宁波瞪着江岸说了句:“因为你们太讨厌,大姐要和你们的爹爹离婚,再也不给你们当后娘了!”
宁金生和胡秀莲来不及制止,宁波已经把话说完了。虽然心里抽抽的有点紧张,但夫妻俩又默契地想着,说了就说了吧,这也瞒不下去了。
结果江岸江源的注意力却不在宁香要离婚上,江岸转头看向宁波就吵吵,“你说谁讨厌呢?你知道我爹爹是干什么的吗?”
宁波也不示弱,伸着脖子声音更大:“说你们讨厌呢!两个小赤佬!你们爹爹那么有钱,你们跑我家来吃什么饭啊?总共就两个菜,都让你们吃了!”
这样一嚷嚷,四个男娃又要打起来了。宁金生和胡秀莲忙起身两边拉扯,主要是拉扯自己的儿子宁波宁洋,让他们不要闹。
好容易拉开了,江岸江源揣了板凳要走,但又舍不得饭菜,犹豫一下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狼吞虎咽把剩下的饭全给吃了。
吃完饭江岸江源坐在饭桌边擦嘴,江岸又说:“我们不管,你们赶紧叫宁阿香回去,家里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爹爹花钱娶了她,她凭什么跑?”
宁金生屏屏气,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江岸江源背上书包要走人,他才站起来说摇船送他们回家。江岸江源却不要,只又强调一遍赶紧让宁香回去,便背着书包走掉了。
宁金生在饭桌上坐下来,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窝囊得要命。越想越都怪到宁香头上,想着要不是她作这么一出,他何至于这么看十岁八岁小娃的脸色?
宁金生把萝卜干嚼得咯咯吱吱地响,始终没再说话。
胡秀莲也闷声吃饭,实在有点闷不住了,出声骂一句:“丧门星!”
***
午饭时间一过,刚安静了一会的绣坊,慢慢又热闹起来。
红桃和几个妇人结伴过来,刚一进绣坊的门,就听先到的几个绣娘在八卦宁香的事情。凑过去听两句便听明白了,原是江家人来接她,她居然说只见江见海。
听明白后,红桃瞪圆了眼睛问:“真的假的哟?还真叫她作成了?江家人过来接她了?”
说实话还挺打脸的,她们之前私下里嚼舌根子,可是笃定了江家人不会来接宁香回去,最后肯定是宁香自己舔着脸回去。万万没想到,江家人还真来了。
当时留在绣坊没走的小绣娘看向她说:“真的呀,她两个弟弟跑来叫她回去,说江家人来接她了,她愣是坐着动都没动,说除了江见海,她谁都不见。”
另个妇人接话,“她这谱摆得够大的呀,江见海人在外地呢,怎么可能回来接她回去?她这作法,真不怕以后在江家没日子过啊?”
“唉哟,估计就是拿个虚架子,现在八成都跟人回去了。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呀,人家都上门来接了,还不见好就收跟着回去,那想干什么?”
结果这话话音刚落,宁香从门外进来了。
顿时,绣坊里其他绣娘脸色同步:⊙_⊙宁香没关注其他人的脸色,进绣坊后直接到自己的绷架边坐下,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绣布和绣线,好像一个完全没有烦心事的人,一心只有刺绣。
绣坊里其他绣娘都愣了一会,还是红桃先出声,看着宁香笑着问:“阿香,你没回甘河大队呀?听说你婆家有人来接你了,我们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宁香抬头看她一眼,平淡道:“我说过了呀,不会回去了。”
其他人脸色又是一懵,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实在是都看不懂宁香这是在唱哪出戏。嫁了那么个有地位的男人,有日子不好好过,居然这样自讨苦吃。
红桃干巴巴笑一下,“你爹娘也不会让你留在娘家的吧?”
宁香捏起针绣花,“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红桃其他绣娘:???
绣坊里安静了一会,所有绣娘都盯着宁香看,跟看什么与自己不一样的神奇物种似的。唯独角落里有一个微微大着肚子的绣娘,眼神略有不同。
气氛干巴,红桃又勉强干笑一声,看着宁香问:“阿香妹妹,你这样……是要干嘛呀?”
宁香低着头,仔细绣一个叶子的尖尖,“离婚。”
而她说话的语气有多淡,其他绣娘心里的眼里的震惊就有多浓。离婚这词她们当然懂,但几乎没怎么从哪个女人嘴里听到过,尤其还说得这么淡定有底气。
所有人都懵惊了一会,还是红桃先反应过来。她这回不勉强笑了,过来拉了凳子往宁香绣架前一坐,面色绷紧道:“阿香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宁香停下手里绣花的动作,抬头看向红桃,“我没有乱说。”
红桃面色绷得紧,“这还不算乱说?你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呀?对于我们女人来说,一旦离婚,这一辈子可就毁啦!”
宁香面色淡定,看着红桃,“离个婚而已,为什么这辈子就毁了?”
她当然知道红桃的意思,也知道红桃是真心为她好呢。但这种好不是她想要的,这些让她反感且排斥的世俗压力,也都是世人通过洗脑强加给女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