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是我杀的。”他直视观尘的眼睛,坦坦荡荡,“但也是他们先要取我性命,你相信吗?”
见和尚一时间沉默,他便半开玩笑地说:“我不是出家人,也不能犯杀戒?”
观尘无悲无喜道:“愿意相信与真的相信是两件事,施主想听贫僧说哪一种?”
季别云自然是说不过这和尚的,笑着骂道:“你们和尚都惯会打机锋的。”
僧人倏然合上双眼,又开始闭目养神,只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
在季别云的过往印象中,出家人的行事风格都难免不慌不忙,做什么都慢慢悠悠的。本以为观尘这种得道高僧会不一样,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花了十五天才走到京畿。
还剩一程路,他们也不急着赶到,就先在最近的枫石县歇歇脚。
此番进京谋生,季别云身上还穿着观尘送给他的衣裳,虽然干净,但拿给他时就已洗得发白,如今更是不少地方都开了线。毕竟要去见观尘的友人,他怕这身会失了礼数,故而在枫石县买了两身新衣裳。
季别云换衣服时,妙慈就与他师兄在外面等着。
小沙弥一脸雀跃地左看右看,从店铺外面的车马看到店里的那些布料绸缎。他平日待在寺里无聊极了,又难得出来玩,眼见就快要走回宸京,心中满是不舍。
正在乱瞧时,突然见着一位俊俏的少年公子走了出来,定睛一看才发觉原来是季施主。
季别云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窄袖袍衫,外面搭了一件鸦青轻裘来御寒。若说以前妙慈觉得季施主外表有些冷硬,如今再看,那张脸被衬得明朗柔和了许多。
他回头拉了拉自己师兄的衣袖,兴奋道:“师兄你快看,小心认不出了。”
观尘的目光在季别云身上停留了片刻,没什么波澜。若不是妙慈熟悉自家师兄,都差点看不出观尘短短一瞬的怔愣。
“师兄也差点认不出吧?”
妙慈笑着看向观尘,却只收获了一句严厉的“浮躁”,让他背上冒出一层冷意,顷刻间收了笑容。
季别云自然是不知这边师兄弟发生了什么,他付了银钱,便神色如常地走了过来。
“久等了,走吧。”
他们将马车寄在驿站,买好衣裳之后在街上散步。
这里虽是一座小县城,不过靠近京城,自然比偏远之地的县城气派许多,石板路也宽阔亮堂。
妙慈比之前更加黏着季别云,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观尘默默在他们身后跟着。
“施主,你想不想吃蜜饯?可以让我师兄买点,他这次出门带了不少银子呢。”小沙弥压低声音,笑得一脸讨好,任谁都能猜出是他自己想吃。
都说出门在外不能露财,可眼见着妙慈毫无防备之心,季别云突然想故意逗他,“那你跟我说说,你师兄身上的银两够买多少蜜饯?”
妙慈被他问得突然反应过来,低着头别扭道:“那也没多少……”
季别云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可爱,不仅长得讨喜,性格也单纯直率。忍不住想揉揉他光溜溜的脑袋,却又顾忌出家人的忌讳,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臂。
之后突然转身看向观尘,挑眉道:“大师,借我点银子?”
这一路上的花销大多是观尘负责,季别云刚从戍骨城出来,身上拮据得很,便跟和尚说好就当自己借的,日后必定连本带息地还。
和尚什么也没问就掏出了一个质朴的布袋子,他接过之后才惊觉里面竟然沉甸甸的。
“这么大方?不怕我拿着就跑?”
观尘只摇摇头,“施主要买什么?”
“大家都同行这么久了,就别叫我施主了,显得生分。”他从中拿了几枚铜钱后,便将布袋子还了回去,“既然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算是同辈,叫我的字就行了。”
怎么一言不发给出去的,观尘就怎么沉默地将布袋子收了回来。
“不知季施主要去买什么,贫僧对这里还算熟悉,可以为施主带路。”
季别云听见他执拗不改的称呼,只当他面薄尚且改不了口,笑道:“等着,我马上回来。”
观尘与妙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些许茫然。
片刻后,少年捧着漏斗状的油纸回来了,一把递给妙慈,“喏,蜜饯,我这叫借花献佛。”
僧人面露无奈,“季施主,妙慈幼时就爱吃甜食,还吃坏过两颗牙,你这样是在纵容他。”
“那两颗坏牙早换下来了!之后我就很少吃甜,你不能剥夺季施主的好意!”小沙弥愤愤地抗议,把糖豆往怀里一藏。
直到他们回到驿站,小沙弥还将糖藏在自己怀里,时时刻刻提防着他那师兄。
季别云笑着打趣道:“大师,看来民怨颇深啊。”
观尘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开始静修。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官道上,很快就远远看见了那巍峨的城门。季别云和妙慈一起挤在前面,他手里松松挽着缰绳,视线黏在了“宸京”二字上。
他用肩膀撞了撞小沙弥,问道:“宸京好玩吗?”
妙慈用力点头,“可比灵州好玩多了!你不知道,这次去灵州都快把我闷坏了。”
帘子后面突然传来观尘的声音:“妙慈,靠边停下。”
妙慈下意识望了一眼前方的路,脸色一变,赶紧驾着马走到了边上。
季别云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城门口突然肃清出一大片空地,城楼上的将士都下来了,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不多时,一列招摇的仪仗缓缓出现在城门口。数十上百位佩刀士兵开路,紧接着就是浩浩如林的旗阵,将后面的阵仗掩藏住,让人看不分明。
观尘从车内出来,带着他们一起站到了路边。
见季别云还在望着那个方向,温声解释道:“那是御驾。”
他有些惊讶。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帝王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皇城内,除了每年的祭祀,很少有大张旗鼓离开京城的时候。
“圣上出来做什么?”季别云问道。
妙慈小声抢答道:“应该是去新建的天清苑狩猎,圣上未登大宝时就最喜欢出京游猎了。”
话音刚落,他师兄就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紧紧闭上了嘴。
季别云了然。
原来是个贪图享乐的皇帝,想来是太祖留下了安稳的广阔江山,后来者自然就能躺在祖宗基业上享清福了。不过大梁迄今才二十多年,今上身为第二任帝王就如此骄奢淫逸,也不知大梁走向会是如何。
等到仪仗走近时,他才在脑中收回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议论。路边有人陆陆续续行礼,观尘与妙慈也都双手合十弯下腰,季别云跟着一起低眉敛目拱手长揖。
原本热闹的环境静默无声,地面因人马踏动而隐隐震颤。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整个仪仗终于远去,官道上这才恢复了以往的生机。
季别云看着皇帝远去的方向,规模壮观的人马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地扬尘。他无意中瞥见了一座苍翠青山,远望之下似乎还有云雾缭绕,如世外仙山一般。
“那是什么地方?”
观尘跟随他的视线也望了一眼,答道:“悬清山,其上有一座悬清寺,正是贫僧所住之处。”
他久久挪不开眼,笑道:“既然已经回京,你不先回去一趟吗?”
“不必,待贫僧将施主引荐给朋友,再回去也不迟。”僧人后撤一步,抬手示意他上车,“请吧。”
之后他们入京的过程极为顺畅。马车进了城门,入眼是一条宽敞得足以五驾并驰的街道,笔直往北,长到看不见尽头。无数或窄或宽的街道分散开来,如网一般延伸到京城的各个角落。
每一条街道都热闹非凡,商铺数不胜数,视线所及人头攒动。
他们的马车沿着御街朝北缓缓行驶,季别云与妙慈在车头并排坐着,他眼睛看着目不暇接的京城风物,耳朵听着小沙弥给他介绍。
“这里是外城,每片区域都有很多市集。内城在西北处,大多是一些官府和朝臣私宅。再里面就是皇城了,那里住的是谁不用我说了吧。”
自然不必赘言,季别云听明白了宸京构造,便问:“那我们一路往北,目的地难道是内城?”
妙慈回头瞧了瞧,见师兄被帘子挡住,就转过头放心道:“师兄可能是想把你引荐给内城里的那位,来头大着呢。”
他心中有些不安。原本以为来京之后会从不起眼的小喽啰开始做起,谁料观尘认识的人竟然不一般。虽然起点越高越好,可很多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季别云抬头望着“贤亲王府”的牌匾,愣了片刻轻笑出声。他回身撩起车帘,看向一脸平静的和尚,打趣道:“大师,您说的朋友是在里面高堂上坐着,还是在后院刷马?”
观尘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也不计较他的打趣,只道:“前日贫僧已经寄了拜帖,季施主,不如我们此时就进去。”
第5章 闲人
季别云自然听过贤亲王。
这位王爷名讳明望,乃当今圣上的同母弟弟。名义上统领右卫,实际上从不过问朝事,一心只赏花逗鸟,当得上是大梁第一富贵闲人。
贤亲王府从外面看气势磅礴,跨进去之后则别有洞天。王爷不愧有钱又有闲,整个王府都清幽雅致,山石绿萝颇有野趣,细看却都大有名堂。府里随便一个物件拿出去,也都是有市无价的东西。
季别云跟在观尘身后,只用余光扫过周遭景物。在小厮引路下,他们来到了王爷专门用来会客的初景阁,两层高的小楼被绿荫包围,楼前还竖了一圈竹篱笆。
他们踩着石子路,走到了小楼前。
还没进门便见一人笑着迎了出来,来者大约三十出头,气质成熟,面容和蔼可亲。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麻衫,仿佛游历山野的文人墨客,然而头冠上插着的却是一柄成色极好的玉簪。
“观尘啊观尘,你总算回来了。修缮完各地数间寺院,佛学修为可有精进?”男人话语间毫无架子,一上来就开观尘的玩笑,二人关系似乎很好。
僧人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道:“不敢,扶持各地寺院本就是悬清寺之责,也是贫僧分内之事。”
季别云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尚这种反应。往日他打趣的时候,观尘都是或笑或沉默地应下,可不是像这样毕恭毕敬地反驳。
难道是顾忌着贤亲王身份尊贵?
他略微走了一下神,便听得观尘介绍道:“这位便是贫僧在信中所说的少年。”
信?什么信?不是说拜帖吗?
季别云拱手行礼,却在低头时掩盖住了脸上的意外之色。观尘竟然提前给贤亲王写了信,却不曾同他说过,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信内是如何提到自己的。
依照观尘的为人……应该不会将他杀人之事透露出来吧?
室内除了贤亲王,还有几位侍卫,此时都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
季别云察觉到数双视线,仍旧保持着礼数,不卑不亢道:“草民运州季遥,拜见王爷。”
他重新直起身,却低垂着双眼。余光里看见男人绕着他走了半圈,似在打量。
“运州?本王记得不久前运州发生了地动,灾事重大,生灵涂炭。你可是从运州逃难来的?父母家人呢?”
季别云就等着别人来问他这件事,流利答道:“回王爷,草民一家十口原本从运州逃难,途径灵州时,在城外一个荒山里遭遇山匪。草民侥幸逃生,其余九口全都被山匪……”他说到此处,适时地断了话头,让众人以为他是不忍说下去。
贤亲王见他这样,果然不忍心了,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室内。
观尘转头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什么情绪,却被他恰好逮到了目光。两人对视之间,他也不管观尘有没有相信自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妙慈也偷偷在后面扯了扯他衣裳,小声说施主节哀。
季家的遭遇他没有对观尘和妙慈说过,一则是觉得没有必要,二则……他怕自己演得不好,言多必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