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章七夕
中书省,议事厅。
顾荇之将手里的账册合上,蹙眉看着堂下的暗探,神情凝肃,“这里的账目和往来,你确定都是宋毓在暗中经营么?”
“属下确定,”暗探毫不迟疑,一揖道:“这些都是从朝廷安插在易州的眼线那里得到的,就算不准确,但出入不会很大。”
“嗯,知道了。”顾荇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挥手让暗探退了下去。
桌上的油灯摇曳,在账册上落下虚虚一道阴影,顾荇之伸手拂了拂,再次看见上面那个惊心的数目,不禁怅然。
十万两白银。
这是一个州府半年的财政收入。账册上记载,宋毓把这些钱皆数花在了秦楼楚馆、赌坊教司。
也难怪他从燕王去世后便性情大变,用忧思过度、自暴自弃为掩护,实在是一个顶聪明的做法。故而这些年来,他的挥霍朝廷一直知道却不过问,是打着一边为自己博得个厚待烈士遗孤的美名,一边放任宋毓自掘坟墓的算盘。
只是顾荇之怀疑,账目上的十万两应该还不是全部,是他故意放出来,做给朝廷看的。
那也就是说私下里,宋毓每年的花销或许会在二十万,乃至叁十万两。
这么多的钱用于养兵藏剑,他背后的实力有多强,顾荇之简直不敢想。
以直报怨走不通,那便以怨报怨……
顾荇之重重地叹气,侧头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门外传来侍卫的脚步,顾荇之赶紧将案上的账册收了起来。然而跟随侍卫进来的,竟然是府上的福伯。
“大人,”他将手里一个锦布裹起的小包递给顾荇之,“这是姑娘让我给大人送来的。”
顾荇之愣了愣,想起这几日忙于公务,回去的时候都是半夜,好像确实很久没跟花扬说过一句话了。
锦包在手里颠了颠,轻轻软软的不知道是什么,顾荇之准备解开看看,然而才掀开一个角,他就被一片倏然闯入视线的鹅黄锦缎吓得赶紧将锦包又掩了回去。
“大人?”站在案前的福伯吓了一跳,看着一张脸红如熟虾的顾荇之探问到,“这、莫非这锦包有问题?”
说着话就要把那锦包拿回去。
“不!”顾荇之额角渗汗,一向温润如玉的人,这句话却几乎是吼出来的。
福伯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只见板正的顾侍郎喉结滑动,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解释道:“没有问题,你回去告诉姑娘,我这就回去。”
“哦……”福伯弱弱地应了一声。
厅事的门被合上,顾荇之长长吁出一口气,将锦包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一件鹅黄色的细带肚兜。
顾荇之记得,这是她昨晚穿的那件。因为他悄悄解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拉断了一条绑带……
其实花扬送这条肚兜去中书省是有原因的。
那日自世子府回来以后,顾荇之就总对她摆臭脸。偏生这人天天早出晚归,害得花扬想解释讨好都没有机会。
虽然两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日,但丝毫不影响顾荇之这只老狐狸对她吃干抹净。
她经常是半夜里睡得正香,就会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个火热的男体钻进了被窝,然后便是一只大掌悄悄地覆过来,一上一下,位置精准。
花扬平生最大的就是起床气,更别说美梦正酣的时候被人弄醒。
但她想着之前因为自己口无遮拦伤了顾侍郎的心,如今满足他一回,也算投桃报李,一睡泯恩仇。
然而第二天晚上,那具欲求不满的男体便又钻进她被子里来了……
花扬当然不干。
可两人力量悬殊,顾荇之虽不会硬来,但他的恒心和耐力实在不是花扬可以招架的。
故而每次为了能早点睡觉,她都只能妥协。一连几天这么持续下来,顾荇之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花扬觉得生气又委屈。
一觉没能泯恩仇,自己还被某人占了便宜,从此吃得她死死的,而且说好的带她出府去玩也没有做到。
男人果然是床上说一套,床下连个人都找不到。
夕阳晚照,水色里翠叶斑驳,阳光在足尖嬉闹,如浮在水面的耀眼珠宝。
花扬牵了阿福坐在顾府的小池塘边,脱了鞋袜戏水,不时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只小鱼干递给它。
阿福扭着胖胖的身体,用毛茸茸的爪子抱住花扬,啃鱼干啃得欢畅。
“咳咳……”身后响起某人装模作样的轻咳,花扬动了动耳朵,专心玩水,不理他。
顾荇之有些尴尬,其实每晚将她弄醒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怀里人的不情愿。
以前孑然一身,他总觉得自己是个高风亮节的真君子。如今才知道,所谓坐怀不乱,是因为怀里的那人不对。
因为自觉理亏,那句到了嘴边的“胡闹”拐了叁个弯,说出来就变成了,“别着凉。”
“哼!”花扬撇撇嘴,扭头继续逗阿福。
顾荇之见她耍脾气,有心要哄,便俯下身,从怀里摸出一包糖饼递过去。
“哗啦!”
平静的池面炸出一片水响,阿福吓得喵呜一声,叼着小鱼干逃窜。而刚把头凑过来的顾侍郎,就被某人小脚一撩,踢了一脸的水。
“哈哈哈哈哈哈……”某人开心了,笑声清脆而响亮,引得顾府里本就不多的家仆都伸着脖子往这里张望。
她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做完坏事后还不忘抢糖饼,提起长裙就想逃离现场。
池塘岸边都是碎石,花扬赤着脚,顾荇之怕伤到她,赶紧侧身一压,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小狐狸就被老狐狸叼在了嘴里。
“呀!”再次低估对方实力的花扬后悔不已,却也只能在顾荇之身下困兽犹斗。
她怕顾荇之以其人之道治她,忙不迭地大声嚷嚷,“君子不与女子计较,顾和尚你是南祁第一君子,我不要喝洗脚水!”
谁知这人一狠起来便不顾君子之仪,一只大掌控着她的腰身,一只大掌擒着她的双腕,作势要将她往水里拖。
花扬吓得哇哇大叫,假哭着求饶,还故意对着回廊上打望的家仆大喊,“救命!救命!你家大人要杀人啦!”
然而顾府的家仆自是有眼色,他们何时见过顾荇之与人如此亲近玩耍,纷纷装作没看见,低头侧脸跑得飞快。
“好了,”顾荇之俯下身来,将唇贴在她耳畔,温言哄劝道:“不跟你闹了。”
言讫在她已然汗涔涔的额头落下一吻,借着殷红的夕阳看她。
花扬这才安分下来,一双澄澈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像只偷偷打量周围的小动物。
“你又欺负我!”她撇着嘴,“你就是我看我打不过你,晚上欺负了白天也不过放过!”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顾侍郎霎时红了脸,只能故作镇定地绕开这个话题,将人扯起来,理了理散乱的衣裳道:“今日是七夕,想出去玩儿么?”
*
七夕灯会,秦淮河两岸都会摆上贩卖各色花灯的小摊。
水色倒映灯火,两岸华灯璀璨,金粉楼台。河面上有来回穿梭的画舫,凌波而行,如在画间。
顾荇之紧跟在花扬身后,饶是手上牢牢牵着,他也总觉得这人下一秒就会因为个新奇玩艺儿蹦出老远。
人群熙攘,顾荇之本想让她戴上帷帽,好在灯会向来有戴面具的传统,两人便在小摊上一人选了个面具。
花扬给自己选了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却给顾荇之选了个狡猾的老狐狸。
一路上有人猜灯谜、套圈,还不时有街头卖艺杂耍的艺人,花扬挤在里面,觉得什么都格外好玩儿。
“那边好多人!我们去看看!”花扬自顾自地说完,便扯着顾荇之跟着人群往前面跑。
顾荇之只好跟着,颇为无奈。
及至走近了,两人才发现这里是秦淮河南岸最有名的青楼,据说今夜是这里的花魁娘子要抛绣球。
“抛绣球选恩客么?”花扬凑过去,好奇地问旁边一个素衣公子,“可要是抢到绣球的公子没钱怎么办?”
“啧!”那人嘁一声,白了花扬一眼道:“这是花魁娘子给自己赎身,能进内场的恩客自然都是选过的,哪个抢到,自然是哪个抱得美人归咯!”
那人说完,无比艳羡地叹了一句,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哦~”花扬点头,伸长脖子往内场望去,果然看见几十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高矮胖瘦无所不有,就是这长相……
她咽了咽口水,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顾侍郎。
好像……
那天自己说的话也不对。
许是平日里看久了,觉得他姿色平平,但若真的是扔到人堆里一比,花扬顿时觉得自己是捡了个明亮亮的大宝贝。
思及此,她低头嘿嘿笑起来。
“笑什么?”顾荇之问,伸手替她将挤得微乱的鬓发别致耳后。
花扬摇摇头,随手抢过旁边一个小屁孩儿手里的糖葫芦,摁住他的头往后一推,便自己吃起来。
“……”顾荇之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怔住,身边的小孩儿已经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花扬嚼着糖葫芦看他,一脸的理直气壮。
“你……”顾荇之板起脸训斥,“你怎么随便抢别人的东西?!”
“哦?”花扬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再看看哭得吹鼻涕泡泡的小屁孩儿,颇为不解道:“我是坏人呀!坏人不就是做这些事的么?”
“……”顾荇之几乎被她的答案噎住。
他长长地叹口气,严肃地抽走了花扬手里的东西。不一会儿,便见他从人群里挤过来,手里拿了不下十串才买的糖葫芦,递给小孩儿两串。
剩下的都给了花扬。
花扬悻悻地接过来,撇撇嘴道:“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自己没有的,便去抢,只有弱者才哭哭啼啼用眼泪博取同情。”
“花扬……”
“嗯?”她抬头,只见那双漆黑的深眸正看向自己,星月璀璨。
顾荇之抬手抹掉她嘴角的糖屑,语气缱绻,“以后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你不用去抢,也不用博取谁的同情。”
花扬怔了怔,半晌才弱弱地应了一声,“哦……”
正在这时,身后的人群起了骚动,声浪由远及近一波一波,直到顾荇之和花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黑影已经飞近两人头顶。
“啪!!!”
全场寂静了片刻,之后便是一片哗然。
“抢到了!抢到了!在外面!”
不知哪里的人喊了一嗓子,一语毕,周围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看热闹似得将顾荇之和花扬围在了正中。
“……”顾荇之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那个红色绣球,一时心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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