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广播播出后, 整个农场顿时沸腾起来。最激动的是那些知青,他们有的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地互相确认;有人抱头痛哭, 有人激动得又蹦又跳, 把帽子抛向空中。
高兴过后, 他们立即反应过来,纷纷涌向农场的邮局和商店去发电报和打电话给家人报喜, 并让他们寄书来。
人多,电话就那么几部, 邮局和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龙。
有人急着打电话, 有人着急忙慌地借书。顾立春陈洁他们这些有全套课本的人被团团围住。顾立春留下一套课本,把另外两套以前淘的旧书, 交给知青代表让他们自己去油印。这些人如获至宝, 再三道谢后, 抱着课本去油印。
相比这些急急忙忙的知青们,五场的一部分年轻人则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高中课本他们早就有了, 这多亏了他们的顾场长, 大家暗自赞叹顾立春有先见之明, 还有些人更加确信了顾立春有内部消息,他们上次尝到了甜头, 就想得到更多的甜头。
于是这帮人私下里一商量就一起来找顾立春打探消息。
“顾场长, 上面的文件说得太简单太笼统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们说些别的?”
顾立春一听, 就知道这些人是觉得他有内部消息, 他仔细一想,就觉得不能任其发展。俗话说三人成虎,消息传来传去, 谁知道会传成什么样?虽然现在运动已经结束,但仍不能掉以轻心。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谨慎给父亲和大伯带来麻烦。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广播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次高考是统一考试、择优录取。
不论是工人、农民还是知识青年都可以参加,复员军人和干部也可以参加,基本上大家都符合报名条件。大家这几天多看看报纸,注意听广播,随时关注最新消息。”
说完广播的事,顾立春又用诚恳的语气跟大家拉家常:“至于我,我其实是跟你们一起知道这个消息的。大家可能觉得我前些日子提前复习功课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我实话告诉你们,还真不是。你们还记得吧?我几年前一进农场就到高中去打听能不能参加学校的考试,我想拿个高中文凭。为什么?因为我是初中毕业啊,我当时是可以上高中的,可是因为我是长子,下面一串弟弟妹妹,家里又穷,不得已才辍学,因此我心里一直有遗憾。就算是我拿到了夜校文凭也不能弥补这个遗憾,特别是我去年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亲生父亲是东大教授,你们想想,做为教授的儿子,我连高中都没读过,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大家一听确实有道理,他们也听说过,顾立春进农场没多久就去找农场的高中校长问过,能不能参加学校的考试,他不要学籍,只要高中毕业证就行。校长说他们高中都不考试了,建议他去夜校。
至于顾立春说的后面那番话,也是入情入理。
顾立春深知只说这些,并不能完全取信于人,他只好再透漏一些:“当然了,说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也不对。大家记得今年8月的事吧?”
众人皱眉思索,今年8月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他们怎么没印象?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试探道:“顾场长,你说的是那什么科学与教育大会吗?”
顾立春笑着说道:“这位同志的记忆不错嘛,就是这个大会,报纸刊登了。我父亲也去参加了,他还给我写过信,说恢复高考这事也在会上讨论过,但没有最终确定下来。我当时想的是:万一讨论通过了呢?我再进一步想,如果高考恢复了,那些读过高中的人肯定没问题,那我呢?我基础比别人弱,肯定得先学习。你们大家都知道,我做事喜欢提前规划,我不但自己学习,还拉了陈洁郭红梅等有基础的人跟我一起学,正好让他们帮我辅导辅导,我是不是很机智?”
大家哈哈笑起来,气氛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大家心里的疑惑也随之解开了。
顾立春趁机说道:“你们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不会瞒着不告诉你们的。既然你们大家来了,我也趁机提出一点要求,咱们相处几年,你们想必也了解我的为人和性格。在不耽误农场工作的前提下,我愿意在我的职权范围内,给予你们方便。像轮流请探亲假之类,咱们五场一直在实行。而今年的高考时间太紧,你们需要时间复习,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在复习。但是,你们得保证不能耽误农场的正常工作。
好在,秋收已经结束,农场的工作量大大减少,所以,我希望你们能轮流上工,上工的时候专心干活,下工后再认真复习。咱们的图书馆和食堂将全天开放,宿舍里不方便复习的,就去那里复习。高中课本,你们之间要互通有无,轮换着看。听说其他分场还有没有平反的老同志,他们有些人文化水平很高,你们可以去请教一下。
我能想到的办法都告诉你们了,我尽量给你们方便,希望大家也不要让我为难。如果,农场的正常工作被耽误,我挨批评是小事,要是总场下达什么新规定,吃亏的是你们。”
大家听完这番话,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便小声议论。
本来还有不少人打算不上工或是请病假,就算上工也打算怠工,偷着复习,现在也慢慢歇了心思。全农场的知青加起来大几百人,如果他们集体旷工,肯定会引起本地职工的不满,领导也不能坐视不管,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他们,比如强制上工,或者是卡着不准报名都是有可能的。
顾立春的这番谈话很快就在知青中传开了,大家规矩了许多。
他们自动自发地分成若干小组,每天轮流出工,出工时也是拼了命地干活,那些不参加高考的职工们,看着他们那么辛苦,觉得这些人也挺不容易,不但没有表示不满,甚至还主动帮助知青们干活。
五场的图书室和食堂一到晚上是灯光通明。大家聚在一起,埋头苦读。大伙还凑钱托赵高孙厚玉买来棒骨,在食堂炖上一大锅汤,学累了饿了就吃一碗,养好精神,继续奋战。只是这样一来,大家都争着去食堂。
年轻人本来就容易饿,更何况是这么费脑的苦读?大家一到晚上就饥肠辘辘,肚子争先恐后地唱歌,没有其他办法,都是靠意志力在撑着。如今有了这等好条件,谁不愿意错过。食堂一到晚上就人满为患,挤挤挨挨,甚至还有别的分场的知青也厚着脸皮凑上来,结果被五场的人发现,礼貌而坚决地给请出去了。
顾立春见他们这么挤着也不是办事,说把食堂的场地重新规划一番,从职工家里借来一批桌椅摆放整齐,就像教室一样,前面还弄来一块黑板,大家不会的问题集中起来写在黑板上,让会的同学上去讲解。
很快,大家就发现顾立春虽然没读过高中,可是人家脑子好使啊,学得又快又好,他们反过来都向他请教。
顾立春最近非常累,工作上的事,复习的事,还有知青们的事,都得他管。
田三红见他脸色不好,就心疼地劝道:“立春,咱考不上就不考,可别把身体弄垮了。”
二奶奶和赵志军也跟着劝。
顾立春说道:“我没事,以后会注意的。”
高考恢复的消息传出后,陈禹就发了电报来,还给顾立春寄来了一些不常见的复习资料,并且建议他报考北大中文系。
顾立春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说报告志愿的事后面再考虑。
孟念群打过几次电话,给他打也给陈洁打。
他和陈洁要报考京城的学校,两人争取考入同一所大学,他们建议顾立春跟他们一起。
孟安城也打来电话,询问顾立春的复习进度,还顺便考了他一下,满意地说道:“你的基础绝对没问题,知识面比很多高中生都扎实全面,他们都最被运动耽误了,学工学农就是不学文化。这些学生中,也就老三届的学生基础最扎实。”
感慨完这些,孟安城又提到报考志愿的问题。因为今年的高考政策很特殊,报名时就要填报志愿,自然得提前想好。
顾立春道:“爸,我还在考虑中,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孟安城说:“那好,我提一提我的建议,你做为参考就行,这是你的人生,要由你自己做决定。高考中断10年了,这10年中,积累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考生,我猜测今年的竞争肯定相当激烈。虽然你的基础不错,但我还是建议你报东大这类的学校,把握应该大些。”
顾立春笑道:“爸,东大非常不错了,咱们省内第一高校,还是国内名校。”
孟安城也笑着说道:“当然,这中间也有我和你妈的一点私心,我们想离你更近些。我的意见仅供参考,你要自己拿主意。无论你报考哪个学校都可以,就算是今年考不上也没关系,明年再考,或者你不想考也可以,不要有思想压力。”
顾立春由衷地称赞道:“爸,我发现你还挺民主的。”
孟安城笑道:“那当然,我跟你讲,我可比你大伯二伯民主,咱们家绝对是三家中最自由的,以后你见了你大伯就知道了。”
顾立春:“……”这样拉踩自己的亲兄弟真的好吗?
挂上电话后,顾立春开始认真考虑报考志愿的事,考虑了半小时后,他最后下定了决心:就报考东大。
理由有三个:他以后的事业重心应该就在省内,在东大读书,有距离优势,以后积攒的大部分人脉也用得上;二是东大做为全国排名前十几的名校,这个文凭以后够用了;三是他父母在这个学校。
对于顾立春填报志愿关心的并不只有孟安城,陈禹也非常关心,他发了电报还觉得不够,又打电话来问。
顾立春先是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陈禹考虑一会儿,下定决心道:“你说得对,东大确实不错。那我也报这个学校。”
顾立春一听这话,就不由得无奈道:“陈禹,这件事不是小事,决定了你未来四年在哪里生活,以及你毕业后的去向。我希望,你要为自己负责,不要因为任何人而随意更改自己的人生规划和方向。不然,当最后的结果不遂你愿时,你会非常后悔。”
陈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顾立春,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个学校?”
顾立春罕见地沉默着,陈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回答,他低声说道:“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随即又追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需要我和你保持怎样的距离才最舒服?”
顾立春缓声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陈禹苦笑道:“可是我不是君子,从来都不是。”
顾立春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君子也不是生来就是,你可以慢慢修炼成君子。”
这次轮到陈禹沉默了。
顾立春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正要挂断电话。
就听陈禹说道:“你先别挂电话,我可以不跟你一个学校,我就留在京城,我也会努力修炼成君子。可是你以后能不能拨冗给我回信?我寒暑假去看你,你也不要躲着我。”
顾立春疑惑地反问道:“我没给你回信吗?”
陈禹无可奈何地说道:“自我离开农场,我给你写了十几封信,你只回了我三封,有一封还是别人代笔的。”
顾立春只好解释道:“小满看我太忙,帮我回了几封,不过,我没让她回复你的。”
陈禹听到他的解释,又稍稍好受些:“没事,反正我也没敢写别的,就是以后,能不能别让小满那丫头看咱俩的信了。”
顾立春答应了这个要求。
之后,顾立春继续和大家一起认真复习,大家过得异常忙碌充实。
那些要参加高考的年轻人真的是拿命在拼,有的人白天上工,晚上通宵学习,熬得双眼通红,脸色蜡黄。顾立春忍不住提醒他们要注意身体,大家嘴上说好,但没有人真正去听。毕竟,谁也不想错过这个改命命运的机会。
顾立春在工作上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给予他们方便,不能再开口子了。他毕竟是场长,不能因为私人感情耽误工作。
他只能在生活上再多照顾一下这些人,自己掏腰包买了骨头、鸭子和猪下水之类的,过几天就集体改善改善生活,给他们补补营养。
大家私下里都打趣说,他们祖上肯定是烧了高香,才遇到这么一位好领导。
在这些知青中,郭红梅和陈洁算是过得最滋润的。金发全力支持老婆复习功课,不但替郭红梅上工,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每天汤汤水水地给她补营养。
而陈洁则受到了顾家的细心照顾。田三红直接把立冬赶到立夏房间,给陈洁腾出一间屋子,让她住在家里复习功课,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陈洁感激地说道:“田姨,我要是考上大学,有你的一半功劳。”
田三红笑道:“啥功劳不功劳的,我就盼着你能顺利考上上学,好跟念群团聚。你们俩年纪也不小了,大学毕业后赶紧结婚。”
陈洁低头微笑不语。
五场大体上很和谐平静,但其他分场此时闹得是鸡飞狗跳的。
农场里也有不少像郭红梅这样嫁了本地职工的女知青,她们也想参加高考,但丈夫和公婆坚决不许,百般阻挠,生怕她们考上大学远走高飞。
女知青们只能去找领导调解,领导们也很为难,劝也劝过了,思想工作也做了,但人家家属死活不同意,他们也不能硬来。
事情愈演愈烈,到最后甚至有一部分家属们结成了同盟,盯着不让这些女知青们,不让她们随意外出,不让复习功课,非打即骂,看到书甚至上去撕了。
这些女知青没法,最后只好躲到五场,百般恳求五场的知青们替她们打掩护。
这些家属直接气势汹汹地来闹。
五场的知青们自然站在女知青这边,开始是好言相劝,劝着劝着就开始呛了起来,最后险些动手,双方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顾立春做为五场场长不得不赶过来调解矛盾。
家属代表是两个老太太,一个姓周一个姓刘。
周老太长着一张刻薄脸,她仗着自己年纪大,说话咄咄逼人:“顾场长,你来给我们评评理。你可是咱们农场的干部,你可不能向着她们这些外人。”
刘老太太也开口道:“顾场长,你别说我说话直,你这人就是心地太好,对这些知青太宽松。你就没想过,人家考上大学拍屁股走了,以后农场的活谁干?你也别指望这些人念你的旧情,我跟你说,我对他们看得透透的,人家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咱们,觉得自个儿是城里人,处处高人一等,你他们都是白眼狼。”
刘老太的话引起了知青的愤怒,大家情绪激动地跟她对喷对骂起来。别的家属也加入战局,场面越来越难以控制。
顾立春用嘴吼已经没用,只好拿起大喇叭喊话:“都给我住嘴住手,谁要是敢动手,我就向总场场办提议,年终奖励取消,报名资格取消,也别来找我借书。”
这一句话戳到了点子上,大家果然老实许多。
顾立春知道世上最难缠的人就是不讲道理的老人,顽固不化,油盐不进,还倚老卖老,一言不和就倒地不起。他惹得起极品和奇葩,惹不起这些老人家。
顾立春拿着大喇叭继续吼:“大爷大娘们,你们要注意身体,消消气。把你们的儿子叫出来跟我谈。”
可惜这些家属们根本不理这套,他们的儿子也躲到在一旁。
顾立春怒吼道:“你们还是爷们吗?一个个缩着脑袋让老爹老娘替你们出头,他们气病气坏了,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不怕人戳脊梁骨吗?是男人的都站出来,不是的就别来了,尽管缩着。”
被人用高音喇叭痛骂,这帮男人们自然不能再躲,只好硬着头皮过来跟顾立春谈判。
顾立春让赵高孙厚玉陈洁等人帮着维持现场秩序,他把这些男人叫到一边谈话。
“咱们做人不能太自私太没原则,你们的老婆嫁给你们,为你们生儿育女,换来的就是这些吗?换了你们要参加高考,女方和她娘家人这么做,你们是什么感觉?”
有人不忿地说道:“顾场长,你得站在我们的立场想想,我老婆要是考上了大学,她还会要我吗?她还不得远走高飞?到时她丢下我和孩子该怎么办啊?你可不能拆散我们家啊。”
顾立春冷笑道:“你们没听过‘强扭的瓜不甜’这句话吗?如果对方真有二心,你们能阻拦得了吗?今年拦着了,明年呢?后年呢?你还能把人拴起来?拦是拦不住的,你们这样做只能让你们的老婆更寒心,到时候,她们有一机会更得远走高飞,谁傻了才会跟一个自私自利又无情无义的男人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