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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六)

    外面点起无数灯火,郑内官却只身一人进了屋子,青色的襕袍,金线补子被流火的余光映得熠熠生辉。

    堂皇得像一尊佛像。

    郑内官是代皇帝来传递口谕,因此李重骏只能跪在地上听。

    堂屋里静悄悄的,像浸在冰冷的水里,他穿着素白的衣袍,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绥绥被他塞在那扇镂花的紫檀屏风后面,敛声屏气地窥探外面的动静。

    她看不到他瘦削的脸,只看到那浮起的肩胛。

    那内官说了许多话,她也听不懂,他说得不疾不徐,可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终于说完了,他问,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呈给陛下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是让李重骏最后留下遗言,绥绥吓坏了,可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平静地说,

    “劳烦内相请奏陛下,臣府内仆从多自凉州而来,背井离乡,故土渺邈,只望陛下准许他们归还故乡,回到凉州去……使得父子重聚,骨肉团圆,臣感激不尽。”

    一月之内连杀两子,皇帝便是铁石的心肠,也未必会不伤怀。他是替他除了王萧,也算物尽其用,最后留下这句话来,皇帝触景生情,大约不会为难府上的下人。

    绥绥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不敢相信,只是怔住了。郑内官却颇为意外,忖度了一会儿,还是应了声,

    “是。”

    内官轻轻拍了拍手,有个穿青衣的小黄门走了进来。捧着一只木盘,走到李重骏跟前跪下,举过头顶递到了他面前。

    郑内官不无歉意地弯了弯腰,说,

    “殿下请。”

    盘上盖着锦缎,只有杏黄的流苏坠在清冷的月光里。看不出是什么,绥绥不敢去想,可她已经难以克制地想到了——

    就像戏上演的那样。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帝要人死也叫做赐死,让人郑重其事地送到面前,鸩酒,白绫,匕首,请人任选其一,做个了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要死了,李重骏就要死了,就在昨夜,绥绥还因为他抱着她太热而生气,可是现在,他就要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了。

    他死前最后的请愿,是让她可以回到凉州去。

    那里有鸣沙山上苍茫的风,有羌笛,有醇厚的粟酒,有她无垠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只想到了凉州的戏园。

    李重骏被刺伤的那一晚。

    那时也是这样的好月色,可是隔着四散奔逃的人群,隔着鼎沸的尖叫,她听不见自己的心声。今夜的月色却是静静的,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她身上,他们不过是天底下的两个男女。

    小戏子有点喜欢那个王爷,可笑罢?

    他高高在上,却又坏透了;他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他看不起她,他另有心爱的姑娘。

    可那又怎样呢。

    他就要死了。

    万般种种,都不做数了。

    绥绥浑身颤抖,咬住了手背才勉强止住磕绊的牙齿,没有出声,眼泪却流了一脸。

    泪眼朦胧中他转过脸来,竟是笑着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绥绥忙擦干眼泪看去,认真辨认出他的话来,

    “转过去。”

    他顿了一顿,状似轻松地弯了弯唇角,

    “不要看。”

    绥绥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会儿,身子一软,伏在了屏风上。

    他转回了身去,伸手便要去揭开那块锦布,绥绥没有转过去,但她无论如何不敢去看那场景,只得伏在屏风上,捂着嘴哭了起来。

    外面是千盏灯万盏灯的夜晚。

    屏风外依然是静静的。

    她努力不去听任何的声音,可郑内官尖哑的嗓子还是源源传进了她耳中。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这次比上次还晦涩,绥绥彻底听不明白了,好在郑内官立即又说,

    “于二十年四月十叁日、授重骏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别的不懂,皇太子叁个字总还是如雷贯耳。

    绥绥真懵了,抬头看出去,只见木盘里空荡荡的,郑内官捧着明黄的诏书读罢,恭敬递到了李重骏手里。

    他们跪下来,叁叩九拜地对他行礼。

    绥绥从没见过这种礼节。直到后来,在册封太子的典仪上,她看到人们在丹阳门下,成百上千次地对他叩拜,山呼千岁,才知道这是太子特有的礼节。

    【1】立太子诏书借用康熙立胤礽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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