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寒风冷,初雪下了,忆起去年这时候,她倒在「故人当铺」外,那时正准备把身上仅有的东西典当,却撑不到进门就倒了。
去年冬日,她忍受饥寒之苦,走到穷途末路的绝境上,闭上眼那一刻,眼前一片皑皑白雪,雪花片片覆盖她的身子、她的脸庞,她冰冻得麻木无知觉。
今年,一样的冬天两样情。
窗外结晶白雪轻轻飘落,一点都不觉寒气袭人,随着白雪覆盖大地,一片白景充满诗意,她心头暖烘烘。
不冷,不是心里面的感觉,是她身上保暖的冬衣起了作用。
棉袄、轻裘、狐皮衣、冬裙、皮靴,唐本草早已将冬季衣服添满了她的衣柜。
宠爱她的娘和爷爷都已经过世,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人能取代他们的地位,但是这段时间,唐本草真的把她宠过头了,连她自己都不由得害怕了起来……
她本来很意外,唐本草居然肯让她和白礼让在偏厅单独谈话,他最近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行为如此反常?
百思不解,她却只过了一会儿,就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她两手捧着盒子,低头望着盒里的翠玉花戒,眼泪迅速模糊了眼,犹不敢置信,翠玉花戒重新回到她手上,白礼让肯无条件把玉戒还给她。
「抱歉,失忆之事是真的,但翠玉花戒是在下的当铺所购来。得到玉戒纯属幸运的巧合,在下并非是姑娘的十年之约、定情之人。在下对姑娘的手艺倾心,锺情姑娘的才华,一时鬼迷心窍,以为假装是姑娘的婚配之人,就能顺利迎娶姑娘,一生相伴。如今已知姑娘对唐老板情意坚,归还玉戒,希望姑娘莫怪。」
花疏双手捧着戒指,眼泪不停落,笑着摇头,「白老板,请你别这么说,若非白老板将戒指找回来,我还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重见翠玉花戒,我感激你都来不及了,不敢责怪。」
白礼让凝视着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望着她弯弯嘴角,缓缓握紧了拳,忍住不去碰触今生都不可能属于他的人儿。
如他所言,花疏对唐本草情意坚定,经过这段时日他已经看得清楚。他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唐本草身上,前来找他,当他知道花疏已经亲自把儿时婚约之事告诉唐本草时,他便知自己无望了。
如今,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花姑娘,你可还愿将在下当成朋友?」
花疏抹去眼泪,收下戒指,笑着点头,「日后,我与白老板还是好朋友。」
白礼让这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男女有别,日后她嫁作人妇,见面更为困难,不免叹息。
「白老板,为何叹气?」
白礼让望着她,思忖良久,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花姑娘若不嫌弃,可否与在下结为金兰,兄妹相称?在下定将姑娘当作亲妹子看待,日后来探妹子,也免落人口实。」
花疏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唐本草也说要认她为义妹,当时她却心里不快,不肯答应。
如今面对白礼让的提议,她内心平静,也认为是好主意。
原来面对不同的感情,心情差别如此之大,更让她明白她对唐本草的在乎和深情。
「好,以后我就喊你一声大哥了。妹子花疏,见过大哥。」花疏握着戒指,笑着见礼。拿回爷爷的戒指,爷爷九泉之下终能瞑目了,她心中已无牵挂,笑容开朗。
白礼让将她牵起,也回了礼,两人成了义兄妹。
相谈了一会儿,他想了一下,才开了口,「花疏,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花疏见他忽然谨慎,面色有异,狐疑地点了点头。
「此次进京,我还去了一家馆子。这家饭馆外头挂的是天下第一厨的招牌,饭馆内有一块高高悬挂的区额,也写着天下第一厨,据闻是二十年前当朝天子亲笔所提,颁给宫内第一名厨花藿。听说这家饭馆是花老前辈独子所开,我特地去品尝。」
花疏闻言,笑容不见,脸色异常冰冷,明显排斥拒绝听下去。
白礼让却继续道:「花疏,我无意窥探贵府的家务事,只是深感遗憾,饭馆顶着花老前辈的光环,烹调出来的食物搬不上台面,口味复杂,毫无特色,生气冷清,如此三流的饭馆,却扛着天下第一厨的牌区,彻底玷污了第一名厨得来不易的封号。」
花疏紧握着戒盒,一颗心泛着酸疼,却咬着唇,眼里依然沉着一股冷。
「今日若未认识你,亲自尝过你烹调的花食,我应该也同一般人一样想法——原来第一名厨花藿名闻天下的花食也不过尔尔。花疏,走出饭馆之后,我抬头望着天下第一厨的招牌,内心顿感深痛。」
白礼让深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要饭馆内区额继续悬挂,世人对花食的误解、不屑与唾弃,都让已经不在世上的花老前辈承受,这实在是一件憾事。」
他对美食的追求有一份执着,他对有着天才手艺的大厨都充满景仰和敬重,对已经过世的花老前辈遭受世人误解,确实感到痛心,对同样也是身为花家之后的花疏是不吐不快。
花疏只觉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内心疼痛又沉重,听了白礼让的感触,更心酸不已,她却有口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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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她隐姓埋名躲着他们,究竟是对是错?
她低头望着戒指,目光遥远,填着深深困惑和迷惘。
爷爷会希望她怎么做?
「我看看。」唐本草不知何时走进她的房间,伸手拿走她手里的戒指,眯眼观看了起来。
花疏坐在窗边卧杨上,等到手里一空,她才回过神来,仰起脸儿,「本草,你回来了。」
翠玉花戒,翠绿光芒依旧,不曾因岁月而褪色。唐本草拿着戒指,心脏重重击打着无可追悔的疼痛。
他低下头,把戒指还给她,手指轻轻抹上她眉问扯起的纹路,「戒指拿回来了,莫名其妙还多认了一名义兄,以后多了个人帮你撑腰,你还皱什么眉头?」
他话里面酸味四溢,显然对她和白礼让结拜兄妹之事极为不快,换成他平常的性子,老早破口大骂,从此把白礼让列为拒绝往来户,说什么也不可能成全此事。
但他今天却仅只是酸了两句,默默忍下来了。
换成平常,花疏早已拿稀奇古怪的眼神不断审视他。
但她今天没有这份心情。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楔,怎么了?」不见她的笑容,他立刻紧张地坐到身边,两手摸着她的脸儿,深怕她哪里下舒服了。
花疏望着他,眼里迟疑犹豫,她过去没有分摊心事的对象,现在她有本草,也许告诉他,他能帮忙拿个主意。
「本草。」她握着他温暖的手,想寻求一股力量,「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爷爷生了一个儿子。」
「那不是你爹吗?」她陌生的说词,他提出质疑。
她迟疑了一下,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对他不熟,五岁那年,我娘过世,我就跟着爷爷了。……事实上,我爹娶了两房妻子,我娘是大房,她无法生育,收养了被丢弃在寺院外的我,所以我跟花家其实并无血亲关系。」
她感觉到他的两手将她搂得更紧,她缓缓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充满暖意,平静地继续说:「我娘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可惜红颜薄命。我爹可能打小就看我爷爷在厨房里工作的辛苦,所以他不爱这份工作,只爱读书,后来在学院里教书。他的二房……」
她顿了一会儿,咬了咬唇,才改口道:「二娘为爹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小我四岁和七岁。爷爷离开宫内时,当时的天子亲笔挥毫,赐他天下第一厨的区额。爷爷对此隆恩满怀感激,不过名利于他如浮云,他并不特别看重,反而是二娘对这块区额如获至宝。马上提议爷爷开饭馆,把区额高高悬挂起来。」
唐本草努力寻找记忆中的老人,但是他当时另有牵挂,如今对老人毫无印象。他没有出声,听花疏继续说。
「爷爷辞掉宫内工作,并非为了开饭馆,所以没有同意,而且他也不喜欢二娘的强悍和势利。他带着我离开京城,游走四方。后来二娘不晓得打哪儿筹来一大笔资金,一年之后,她当真在京城盖好天下第一厨饭馆。
「不过她的饭馆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一名厨子敢扛天下第一厨的招牌,那可是欺君之罪,二娘当时一头热,没有想得深远,她也以为只要开了饭馆,爷爷到底是自家人,一定会回来帮忙。可惜她拨错了如意算盘,爷爷压根不理会她,她又请不到厨子,只好爷爷走到哪,她就缠到哪。
「或许是借了钱,又有求于人,所以她对爷爷低声下气,又哭又跪又求,爷爷后来心软,约定回京城帮她一年。这一年之中,她请来几名厨子,努力向爷爷学习花食。有爷爷坐镇,他对食物素材要求严格,都是亲自采买选购,成本下了不少,这一点二娘颇有微词,不过看在饭馆生意兴隆,她倒也是笑得合不拢嘴,没敢多说什么。
「一年到期,爷爷决定离开,这回二娘没有阻拦,她笑吟吟的送爷爷出了门。临别之前,爷爷再三嘱咐,叫她别贪小便宜,食材要依他交代去采买。当时二娘点头如捣蒜,再加上厨房里的厨子都是爷爷亲自调教,爷爷这才放心带着我离开京城。
「前两年,二娘确实不敢胡来,一一照着爷爷交代的做,生意虽然没有爷爷在的时候好,倒也还算不错。不过日子久了,二娘野心又出来,她在临县开了第二家饭馆,把两名厨子调过去。京城饭馆人手不足,她便找新厨子进来,后来生意滑落,她把脑筋动到节省成本上头,口味变调,久了老顾客流失更多,两家饭馆的生意都做不起来。
「她又回头来找爷爷帮忙。这次爷爷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回京城帮她了,还要她把匾额收起来,不许再悬挂,免得辱没了皇上圣明。二娘自然听不进去,她知道爷爷天涯四处走,是为了写花谱,这么些年下来,爷爷的花谱就算没有完成,也该写有九成了……」
花疏张着口,眼神飘得好远,眼里泛着泪光,停了好半晌,记忆中的那一幕,那一个夜晚,经过多年,鲜明依旧。
「二娘向爷爷讨花谱,爷爷说:没有!就算有也不会给一个汲汲于营利,不懂得尊重食物可贵的人。二娘恼羞成怒,忿忿离去。却在那天深夜,用调虎离山之计,把爷爷骗出门,在他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几本老旧的食谱。那是爷爷的爱妻买给他的,他一直都珍藏在身边。
「那天夜晚下着雨,爷爷发觉有异跑回来,二娘正好拿到食谱,她还没有细看,就被爷爷逮到了。她见爷爷望着她手里的食谱脸色大变,以为自己找到了,拿着食谱转身就跑,爷爷追出去,大声喊着那不是花谱,要她别拿走。
「雨声大,二娘没听见,或者她听见了,却以为爷爷骗她,她压根不理会。那时,我听见争吵声,打开房门,隔着一条走廊,我看见爷爷在花园里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她却转身重重推了爷爷一把就跑了……
「爷爷整个人往后倒,后脑勺直接撞上石子……隔天就辞世了。」泪水模糊了眼,她把脸深埋在唐本草胸怀里,想起那一幕,深深啜泣。
「那女人真可恶!」他搂紧了她,想到她一个人面对如此残酷的一幕,心中有着无限疼痛和懊悔。
花疏哭了一会儿,情绪舒缓了些,才抬头凝望他,接着说:「爷爷确实没有把花谱写下来。我从小就对烹调有兴趣,只要是有关食材和烹调方法,我背过一次就不会忘,爷爷都说我是天才,他每天都让我背一点。所以花谱都在我的脑袋里,并未书写成册,爷爷并没有骗二娘。
「爷爷过世之前,不想追究二娘的伤害,毕竟她是自己的儿媳,还为花家添了两个孩子,孩子也需要母亲。对于花谱,爷爷仅说交给我处置,相信我会让花谱有一个很好的归处。
「爷爷生前,最喜欢对朋友夸口我是他的传人,我对食谱有过目不忘、听而牢记的能力,所以后来二娘也辗转得知,花谱其实是在我的脑袋里。她害死爷爷,不知反省,对花谱依然执着,爷爷过世之后,她四处找我。我为了寻找玉戒,四处流浪,因为不想给二娘找着,所以才隐姓埋名。」
唐本草点了点头,如今终于了解她为何始终心事重重,为何至今不许他在外头喊她的名字,原来有这层顾虑。
「这次白礼让从京城回来,他告诉我,二娘的饭馆生意很差,菜色不佳,饭馆内挂着爷爷用了一生心力得来的天下第一厨的匾额,看了不胜唏嘘。」她脸上动容,犹豫又迟疑,抬头望着他,「本草,我痛恨二娘为名为利害死爷爷,我不想去帮她。但是我又不忍心看爷爷的匾额和名声遭人践踏。本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唐本草捧起她的脸,目光炯炯,开口对她说:「楔,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结果。」
花疏一脸讶异,连忙摇头,「本草,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只是想听你的意见——」
唐本草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他温热的唇紧贴着她,吸吮着她的甜美和淡淡花香,缠着她吻了许久才分开。
「疏儿,别害怕依赖我,我要当你一辈子的依靠。你放心好了,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他捧着她的脸,自信满满地说。
她看他一脸的愉快,她却看得一脸莫名。
唐本草的确是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能够弥补过去的错误,总算能够为她做点事了。
他一辈子都不会让她知道她是他的「白哥哥」,不过这一辈子他都会用尽全力让她幸福快乐。
他瞥一眼方才搁在卧榻旁的玉戒,每看一次,心就抽痛一下。他回过头来,圈紧了她,「楔,戒指已经拿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花疏凝视着他,菱唇弯弯翘起,双靥泛红,娇羞地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可以了。」
唐本草眼神灿亮,脸庞发光,内心激动,「我马上挑个好日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我们拜堂成亲!」
免得夜长梦多啊……
在她终于首肯以后,唐本草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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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雪纷飞,严冬寒冷冻人,写了一会儿,她的手都快握不住笔了。
暂时放下了笔,她动了动手指,又想起匾额来。
唐本草说要处理,究竟要用什么方法?
……他想用的方法,该不会是准备拿钱去把匾额买回来吧?
不,不可能的。
牌区乃皇家恩赐,谁敢买卖皇室恩宠,那是欺君大罪,非杀头不可,就算二娘为富不仁,爹再软弱,也不可能任她胡来。
何况二娘把那块匾额当作命根子,是她的生财工具,她不会轻易出售……不过如今匾额蒙尘,「天下第一厨」的招牌已经擦不亮,倘若有人甘冒杀头大罪向她买,难保她不会开个天价偷偷转卖。
不过,唐本草这浑身铜臭味的商人,当初救她一命,都要她做十年工来还,要他拿出一个天价数字来买一块对他而言毫无价值的匾额,他就算在梦里也不会有这个念头的。
……可是他最近对她百般的宠爱呵护,简直把她当成了小心肝,出手也很大方。
……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应付得了二娘的狮子大开口的。
花疏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唐本草有什么方法可用。
她把两只手伸到旁边的火炉烤了一会儿,才又坐回到书案前继续书写。
最近唐本草相当体恤她,怕她冷,怕她累,不希望她太辛苦,要求铁无心重新安排厨房里的活儿,让她只要在中午过后,到饭馆去做两个时辰,负责研究新菜色就好。
她笑着想,唐本草或许也是为了自己吧,他终于不用一大清早起来送她到饭馆,可以像过去一样睡到日上三竿了。
总之,托他的福,她因此多出很多时间。
因为有了时间,玉戒也拿回来了,她终于能够定下心来,借用唐本草的书房,开始着手写「花谱」。
他曾说过这宅子内的任何角落她都可使用,不需经过他的同意,所以她每天早晨都趁着他睡觉的时候过来书房写。
她还没有想到如何处理爷爷的「花谱」,只是自从听白礼让说他因一场意外失去年少记忆以后,她深感人生无常,纵然她有再好的记忆,哪天她发生了什么事,爷爷的「花谱」就随着她从此消失人世,人们再也没有口福尝到爷爷花尽一生心血精心研究出来的美食佳肴了。
「花食用途广泛,并不限于制作糕、饼、饭、粥之类,尚可与鸡、鸭、鱼、肉等一起烹制。花卉可为饮食增香添色,诱人食欲,还提升营养。……花卉可用者繁多,从一年中最早开放的迎春花、茉莉、芙蓉、菊花、桂花……到傲雪怒放的腊梅花……」花疏边念边写,「花谱」早已在她的脑海里成书,她默写出来一点都不困难。
写了一会儿,墨汁没了,她搁下毛笔,重新磨墨。
一停笔,满脑袋胡乱飞的思绪又跑了回来。
她的嘴角忽然弯了一抹笑,想到她即将嫁与唐本草为妻,今后与他携手共度,她对未来就充满梦想与希望。
从她点头答应嫁给他,不过短短十余日,唐本草已经看好日子,两人的婚礼定在十日之后。他对成亲之事显得积极迫不及待,连两人的新房都已经装修好了;喜服在订制之中,过两日就会送过来;喜帖也都写好在发送之中。
他把婚礼细节一手包办,包括新娘一身行头、姻脂水粉、穿戴的金银珠宝,他没有一项遗漏,她完全无事可做。
想想,她还是觉得唐本草可疑。而她压根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态度,把她捧成手心里的娇贵花朵,对她百依百顺,万般宠爱,恨不得对她掏心挖肺似的。
被人如此娇宠,她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老觉得唐本草的行径很怪异。该说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再怎么迷恋一个女子,他的宠爱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她自认没有倾国倾城的绝色容貌足以魅惑他。
最初她还一度心生怀疑,说不定他追求她,只是为了保住他「故人饭馆」每月丰厚的营收。
花疏磨着墨,心念一转,自己也开始反省。唐本草对她好,她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不应该。
她红着脸,嘴角始终弯着一抹笑,磨着、磨着,一不小心竟把砚台打翻了,墨汁泼到桌面,泼到她好不容易写好的「化谱」,她急忙抢救,一阵手忙脚乱,就怕一整个早上白忙一场。
「幸好,只沾污了一张。」她大松了口气,低头望着满桌子墨汁滴落,渗入缝隙之中,流入抽屉里。「惨了、惨了,我会被本草骂死……」
她赶紧找抹布清理,打开抽屉,把弄脏的地方一一擦拭。她一边擦,一边看着抽屉内的东西,里头搁着一条红绳,这红绳为何看来如此眼熟……
她搁下抹布,拿起红绳研究上面的花结,忽然瞬间全身僵硬不动!
她紧抓着红绳,眼底流露难以置信的激动,把花结的编法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种编法……
熟悉的编法,红绳上的花结,是她那无缘谋面的祖母自创的,她教给了祖父,祖父教给了她。
她学会编法,就给自己编了一条,拿来系住玉戒,挂在脖子上……
她编得不好,还漏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个洞。
她望着手里的红绳,手指穿过花结上的洞,焦距愈来愈模糊,眼泪掉了下来——
这条红绳,这个不完整的花结,正是当年她挂在少年脖子上那条系上玉戒的红绳!
她紧抓着红绳。
这条红绳,像一把钥匙,一瞬间打开了过去的记忆——
一双漆黑深邃的目光,从一张成熟的脸上拉回当年少年时,黑沉沉的目光,直望着路上,像在等待什么,又像绝望,白皙俊逸的脸庞笼罩了浓重的忧郁,吸引她一再回头望。她拉着爷爷的手,离开凉亭很远了,还是不停回头。
那双眼睛,深邃沉郁的眼睛,看着人时,有一股魔诱般的魅力,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那双眼睛……她怎么会忘了这双眼睛!
她怎么会忘了——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天天吃她带来的食物,却叫了半天都不回答。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每天不厌其烦总要问一遍。
「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不给你吃了。」有一天她把食物藏在身后,故意威胁他。
他扭过头去,不看不理,就是不肯说。
这一天,她气得把食物都吃光了,没分他一口。
隔天,她带来更多食物,默默递给他,坐在他的身边吃。
「白哥哥……我以后叫你白哥哥好了!」沉默许久,她忽然开了口。
他狐疑地瞥她一眼,眼神透着问号。
她圆滚滚的双眼发光,闪着促狭的光芒,笑嘻嘻地捧他说:「因为你很白,所以叫你白哥哥最适合了。」
很白,是皮肤很白,还是很白目、很白痴?她故意停顿,期望他开口问,他却只是扫她一眼,不言不语。
她生气了,这天起就叫定他「白哥哥」了——
「白哥哥」的由来,分开以后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淡去,她开始真的以为他姓白,这几年来一直在找一个姓白的少年……
其实他根本不姓白……他姓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也许……
也许……
他姓唐……
本草,我过去打破你一只茶杯,你都记得很牢,花了你的每一文钱,你都拿算盘跟我算。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她的眼泪,随着可能解开的疑团,止不住的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