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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唔——”

    幽暗寝房中传来模糊的呻吟,一个身影摇椅晃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我怎么会睡在地上?”

    抚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殷步青好半天才终于爬起身,顿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得扶住桌子才能勉强站立。

    老天爷啊,他到底是睡了多久?

    殷步青捧着脑袋,昨晚他只记得商商拿了一壶上好的酒来,喝了两杯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看着摔落地上的酒杯,以及洒了一地的酒,突然间他恍然大晤。

    “糟了!”他中计了!

    心中不祥的预感才刚闪过,殷步青整个人已经跳了起来,火烧屁股似的往门外冲,先遣名家丁到城外找人,自己则赶紧回头往府里找,只希望老天保佑她还在府中。

    “商商?商商!”他找遍大半个府邸,沿路急喊着,远远见到商商的丫头初月迎面走来,急忙抓住她就问。“初月,小姐呢?”

    “小姐?小姐一早就出去了啊!”初月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天真的问。“二少爷找小姐做什么?”

    糟了,晚了一步!

    “唉呀,你怎么没拦住小姐,还让她出府呢?”殷步青懊恼的捧住额头。

    “二少爷,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是我行我素,谁拦得住呢?”初月一脸委屈。,

    “这——”初月一句话,堵得殷步青是哑口无言。

    “二少爷,您放心好了,小姐这也不是第一回了,等她玩够就会回府了!”说完,初月狐疑的目光不住往他身上打量。“咦,对了,您今儿个不是该随支使大人到长安吗?怎么还在这?”

    “这就是我气你没拦住小姐的原因。”殷步青一脸泄气。

    初月先是狐疑蹙眉,随即倒抽一口气,两眼瞠得老大。

    “难道——难道小姐她偷偷跟着支使大人去长安了?”初月总算是意会过来,顿时吓得面如灰土、手脚直发抖。“二少爷,那——那该怎么办?这一去可不是上个街逛逛玩玩而已,而是好几百里路哪,小姐要是有个万一,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殷步青哀莫大于心死的摇摇头。

    “什么来不及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教初月跟殷步青吓得差点跳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殷老爷跟殷拓风就站在身后。

    “爹,大哥!”

    殷步青定下神,平稳的唤了声,倒是沉不住气的初月,震惊的情绪一时无法平复,一见到殷老爷,双腿一软,差点跌个狗吃屎。

    “老——老爷,大少爷。”初月狼狈稳住身子,慌慌张张的福身。

    “你这丫头,怎么老这么毛毛躁躁,主仆俩简直是一个样!”殷老爷不悦的数落道。

    “老爷,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初月再三躬身道歉,说着,竟捣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你这丫头,不过说你两句,瞧你哭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殷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

    “爹,您就别再责怪她了!”殷拓风及时挺身替初月解围。“初月,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去忙你自个儿的吧!”

    初月抹着眼泪,边偷眼望向一旁的二少爷,只见二少爷暗示的点点头,她这才赶紧向殷老爷跟大少爷福身告退。

    “青儿,你今儿个不是该启程到长安去吗?怎么都快正午了你人还在这?”初月一走,殷老爷拧着眉立刻追问道。

    “这——”殷步青脸色一僵,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殷老爷直觉有事不对劲,一双浓眉拧得更紧了。

    反正横也一刀、竖也一刀,这事很快就会被发现,他还是老实招认吧。

    深吸一口气,殷步青破釜沉舟似的宣布道:“商商把我迷昏,私自跟着进贡使团去了长安。”

    “商商去了长安?”闻言,殷老爷跟殷拓风不约而同发出惊喊。

    殷步青羞愧的点点头,原原本本的交代事情始末。

    “商商昨晚突然带了壶酒说是给我饯行,谁知道她却在酒里掺了蒙汗药,我一时不察就被商商那丫头给设计了,昏睡到刚刚才醒来——”

    “她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代替你去?更何况,有哪个脑筋清醒的人会带她同行?”殷老爷粗着嗓子吼。

    正当殷老爷大发雷霆之际,殷步青派去的家丁正巧来回报。

    “老爷,大少爷、二少爷!”

    “奴才刚刚到城门外去看,支使大人一行人已经走了!”家丁一五一十的报告道。

    闻言,殷步青的脸色铁青,一旁的殷老爷跟殷拓风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

    “简直荒唐!”闻言,殷老爷立刻爆出一声怒骂。“这丫头平时无法无天,谁也不放在眼里就罢了,这回竟然胆子大成这样,她是不把我给气死不甘心是不?”殷老爷又急又气的骂。

    “爹,您先别生气,或许商商只是一时好奇,说不定过几天吃了苦头就会乖乖回来了。”殷拓风还算沉得住气,冷静的想缓和殷老爷的怒气。

    正在气头上的殷老爷闻言转头望向两个儿子,不满的开始对着他们数落起来。“你们这两个做哥哥的,平时尽宠着她,简直把她宠到无法无天啦,现下怎么办?一个连锦城门都没出过的姑娘家,只身跟着一群素昧平生的男人去长安,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爹,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才让商商做出傻事,我相信商商是太想表现才会出此下策。”殷步青低声下气的道歉。

    “爹,这事也不能怪二弟,是我疏忽,我身为大哥应该善尽照顾弟妹的责任,明知道商商个性好强却没注意着她,让她冲动之下做出这样的傻事,如今出了事,我责无旁贷。”

    “够了!事到如今,你们一人一句还帮着她说话、抢着替她扛责任?我说你们这两个当哥哥的是怎么回事?不让你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把天给掀了,把地给翻了不甘心是不?”殷老爷气急败坏的指着两人骂。

    兄弟俩互望一眼,识相的立刻噤声不敢再帮妹妹说话,只怕是往火上浇油。

    僵持半晌,殷拓风终于打破沉默。

    “爹,我看还是由我去把商商带回来吧!”殷拓风展现兄长风范,挺身而出。“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又从没出过远门,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糟了,况且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餐风露宿的,商商怎么吃得了这种苦?”

    “不,还是我去吧,是我疏忽才会惹出这么大的风波,该由我负责去把商商带回来。”殷步青也急忙争了起来。

    孰料,沉着脸好半天不语的殷老爷,却绷着嗓子开口了。

    “你们都别去!”

    “爹!”殷氏两兄弟不敢置信的惊喊。

    “就让她去吃吃苦头吧,让这丫头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们总不能一辈子护着她啊!”殷老爷深深叹了口气。

    殷家两兄弟无言互望一眼,心知肚明,这声叹息包含了多少一个当爹的担忧女儿,却又必须狠心放手的无奈。

    “爹,让我去雇请几个护卫暗中保护商商吧!”殷拓风还是放不下心,平时娇生惯养、众人呵宠到大的妹妹,谁能真正放得下心?!

    “不需要。”殷老爷决然回道。“既然她决定要出去闯一闯,那就得自己承担后果,我们总有一天要放手。”

    “可是,爹——”

    “别再说了,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去做自个儿的事吧!”

    殷老爷不给两兄弟求情的机会,毅然转身而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

    前往长安进贡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往长安的路千里迢迢,而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的,若依他们这样的脚程,恐怕最快也得花上一个月才会到。

    顶着寒气逼人的隆冬赶远路不是最辛苦的,辛苦的是一行人一路上都得听个人不停的数落抱怨,嫌天气太冷、路太颠簸,篷车不够舒适。

    往往一早启程没多久便嚷着要休息,还指使随从大老远去汲水来洗脸,一会儿又吵着肚子饿,嫌带来的干粮难以下咽,非要找个城镇吃一顿像样的饭菜不可——

    裴玦忍无可忍瞪着那个坐在树下,正为了几餐吃不到像样的饭菜而大发雷霆的身影,一张脸铁青得像是随时想冲过去掐住他脖子似的。

    “别白费力气了,就算你把他瞪穿一个洞,也不会突然变出一顿像样的饭菜来让他闭嘴!”

    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陡地传来,打断了裴玦的瞪视。

    一转头,殷商商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一脸悠哉的啃着硬馒头。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冷冷丢回她一句,裴玦绷着脸不再看她。

    离开锦城几天以来,裴玦对她的态度依旧疏离冷淡,如非必要绝不开口交谈,但其实他对她几天来的表现很是意外,对她原有的偏见也慢慢改观。

    他原本以为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只是存着好玩的心态想来找乐子,不出几天大概就会受不了餐风露宿、啃干粮度日的生活,嚷着要回家去了。

    谁知道,看似娇贵的她却出人意料的坚强,几天的长途跋涉下来,她跟着大伙儿一起啃干粮、在荒山野岭打地铺过夜、喝的是山泉水。

    但毕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他看得出来她也不好受,白嫩得像是可以掐出水的皮肤,抵不过几天来凛人寒风的摧残,已经开始干裂变粗,原本秾纤合度的身形也消瘦了一圈。

    是的,喊累、喊苦的人不是她,反倒是杨钊那个老仗着采访支使这官衔狐假虎威的无赖,不但累翻了一干随从,也严重拖延了行程。

    想那杨钊,几天前也不过还是个街头的无赖混混,如今得势,动不动就端起一副官架子,对人动辄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教人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这东西又冷又硬,本官怎么吃得下?拿点像样的吃食来,否则我一个个砍了你们这些奴才的脑袋!”

    一颗馒头被杨钊丢了出来。一路滚到裴玦脚边。

    众人望着那颗馒头,没人敢多吭一声,最后是裴玦弯身捡起它。

    “支使,带来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若您再这样浪费食物,恐怕往后几天就得饿肚子。”他面无表情的提醒道。

    “怎么?你是吞了熊心豹子胆,敢用这种口气跟本官说话?本官想丢就丢,轮得着谁管?更何况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谁吃得下?”杨钊横眉竖目像个无赖似的对裴玦咆哮。

    “你——”袭玦咬牙切齿,搁在身侧的拳头紧握得像是快把自己捏碎,但最终他硬是把一口气忍下来。

    出门在外要应付的状况太多,他不想跟杨钊起冲突、节外生枝,免得这厮又借故吵得鸡犬不宁。

    裴玦忍住气,但一旁的商商可忍不住了。

    “支使大人,我们带的粮食要应付二十几张嘴,万一我们被困在荒山野岭、或者有了个什么万一到不了城镇,都得靠这些。您怎能随便糟蹋食物?”商商挺身义正严词的指责道。

    闻言,裴玦惊讶的微挑起一道眉峰。他一直以为殷商商是个骄纵任性、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但如今她竟说出这番晓事的话来,简直教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看错了她?!

    “本支使是什么身分,怎能吃这些连给猪吃的馊食都不如的东西?再说,你又是什么东西,敢用这种口气教训我,你不怕我一声令下让你脑袋搬家?”不堪在众目睽睽下,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指责的难堪,杨钊恶形恶状的对着她又是叫骂又是威胁。

    孰料,商商却丝毫没有惧色,反倒不耐的堵他的话。

    “就算我掉了脑袋也换不到一顿让你满意的吃食来,所以就拜托你闭上嘴,安安分分的让大伙儿启程,早点抵达二十里外的城镇,替你安排一顿像样的饭菜。”

    一旁的裴玦眼中闪过一抹像是惊异,又像是喝采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原有的平静无波。

    “你——”商商这番话合情合理,说得杨钊好半天说不上话来,也找不到理由生气,身为采访支使的面子一时之间不知要往哪儿搁。

    窘着脸好半天,杨钊才终于不情愿的吐出话。

    “不是说二十里外有个城镇,还不快动身,饿坏了我看你们谁能担待得起?!”趾高气扬的撂完话,杨钊一溜烟的爬上马车,好一会儿见众人还没有动作,又从布帘里探出头来吼:“你们还愣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启程!”

    众人目光全望向一旁的裴玦,才短短几天,一行人已经把沉稳的裴玦当作值得信赖的头儿。

    裴玦沉声宣布:“大家启程!”

    “是!”

    一群随从闻言立刻准备动身。

    “这群蠢奴才是怎么回事,才出门几天就搞不清楚主子是谁,简直是反了!”

    见一干随从全转而听从裴玦的指令,杨钊自然不是滋味,嘴里又碎碎念起来。

    见众人即将启程,商商迈着沉重的步伐,百般不情愿的转身准备上马车,在马车前,商商偷偷从腰间拿出方才留下来的两小块馒头,努力的搓成两小团圆球,小心翼翼的往耳朵一塞。

    面对那个满嘴牢骚的杨钊,最好的办法就是耳不听为净!

    做好万全准备,商商这才心情好了些,俐落爬上了马车。

    原以为这个小动作神不知鬼不觉,但她方才的举动,却全落进了裴玦的眼里。

    看着那个小人儿躲在马车边偷偷摸摸的举动,尤其是把两团小馒头塞进耳朵里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竟让他差点笑出来。

    及时阻止了即将拉开的唇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为那个如同死对头的女人孩子气的举动而失笑——

    当他意识到那股异样的复杂情绪,心一惊,刻意逃避似的遽然一转身,俐落翻身上马领头率先启程,把那股难以厘清的复杂情绪远远丢在身后。

    “到底还要多久才会到城镇?不是说二十里外有个城镇,都走了多少里路了还没到——”

    才启程不久,篷车里再度传来喋喋不休的抱怨。

    几天以来众人对他的沿路抱怨牢骚,都已经练就一身充耳不闻的本领,可对与杨钊同坐一辆马车的商商而言,可再也忍无可忍了。

    一个多时辰下来,就在杨钊又一如往常的开始对着马车、天候、路况、吃食逐一数落抱怨之际,突然间,坐在马车一角的小人儿一骨碌的跳起身,不由分说的跳下马车冲到裴玦的坐骑前。

    眼前突然窜出的小人儿,让裴玦紧急勒住缰绳,在受惊仰天长嘶的马背上气急败坏的大骂:“你这蠢女人不要命了吗?你这样莽撞跑到马蹄前,知不知道很有可能会被马蹄踩死?”

    “我只知道再不离开那辆篷车,我会先被吵死。”商商忍无可忍道。“我要骑马!”她理直气壮的宣布道。

    “骑马不如你所想像的轻松跟舒服,你还是乖乖去坐马车,别自找罪受!”裴玦讥讽的丢给她一记冷眼。

    “跟他同坐马车才是自找罪受,我宁愿跌断脖子,也不要再听那无赖数落抱怨了!”商商意志坚定的依旧杵在原地,一副不坐上马背绝不甘休的态势。

    看她这副比无赖好不到哪去的样子,他铁青着脸撂话:“我绝不会去坐马车,你休想要我让位。”马是他的、两条腿也是他的,没道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牺牲自己的权利。

    “你不让位,难道要我走路?”她不满的拧起眉与他对峙。

    “你要坐马车还是走路悉听尊便,但要我让位——免谈!”对她,他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你骑马却要女人走路,你——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商商不满的控诉。

    “你说得对,我不是男人,而是这匹马的主人。”他干脆挑明了说,要他“让马”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僵持半晌,她退而求其次的说。

    跟她一起坐?

    脸色顿时一沉,裴玦想到要跟她骑坐同一匹马,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神经紧绷起来。

    “两个人有多少重量?我不会虐待我的马!”他不带情绪的回道。

    他才不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让他的爱驹多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虽然她看起来比一张纸片重不了多少。

    “算了!”小气鬼!她才不希罕。

    气冲冲的转身,她也不回篷车了,反倒跟着一干随从徒步走着,但气鼓鼓的小脸、嘟起的嘴都显示着她火冒三丈。

    他硬起心肠不理她,这是他的马,任何人都休想要他让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个原本精神抖擞,遥遥走在前头的小人儿,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最后竟慢慢落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个,脚步蹒跚得像是随时快瘫到地上去似的。

    该死的,她爱逞强、爱睹气都随她,就算昏厥在地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谁教她不自量力硬要跟来,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根本用不着同情她!

    但话虽如此,他阴郁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的,不时往走在最后头的身影扫去,就怕她会突如其来的瘫倒在地。

    在僵滞的气氛跟杨钊的牢骚声中,这二十里路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小镇出现在众人眼帘时,不只一群随从发出欢欣鼓舞的鼓噪,连裴玦紧绷的脸部线条都悄悄松开来。

    闭上眼轻吐了一口气——总算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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