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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杏树结了好些青疙瘩,箫娘搬了根竹凳在树下啃一块甜瓜,穿着湘色苎麻百迭裙,鹅黄的对襟,细听墙那头陶家的仆妇在窃议主人。

    正暗暗嗤笑,忽然清风卷地,卷来墙那头纷纷琼花,箫娘仰头望着,倏忆起何盏说的那句诗: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碎云……她咂摸着这两个字,好似有一片冰清轻吻她的唇。

    颔首间,院门扫兴大开,席慕白忿忿走进来,唇上的胡须被他的怒火吹跳,箫娘不必猜,也晓得必定是输了钱。

    他这些日子不知是触了哪里的霉头,时常输,十五两银子如今输的、花销的,就只剩余五两银子。

    煎熬一月,今番是箫娘瞧他穷光蛋,他瞧箫娘倒霉催,彼此都没好脸色。箫娘不去理他,他倒偏要找些气来生,怒冲冲夺了她手里的甜瓜,狠掷在地,“吃吃吃、就晓得吃!老子买你来是吃白饭的?!”

    甜瓜叫他一跺,溅出汁水,他也趔趄几下,险些摔跤。箫娘瞧见,憋不住掩嘴嬉笑两声。

    席慕白登时肝火大动,忽地弹地三尺,狠狠掴了她一巴掌,“笑你娘的腚!要不是你个灾星,我能输那么些银子?!也不是知你是我哪世的报应,我真他娘的瞎了眼,买了你这么个私窠子1回来!”

    一掌打得箫娘晕头转向,她素来脾性也不小,五内立时蹿起一把火,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

    “我去娘的鬼头癞□□!你输了钱,与我有屁的相干。噢……我没来时,你都是赢钱的?既赢钱,如何又是这么副烂泥没斤两、屁股也调不转的家业?!”

    “我入你娘的烂牝户!你没来时,老子有赢有输,你来了,老子见出不见进!”

    来了一月,正横看他不顺眼竖看他不顺心,恰好此刻席泠往私塾去了不在家,箫娘益发不管不顾,踩上竹凳叉着腰,高高地提出气焰来,将一月里憋的恶气一股脑往外倒:

    “你就是个口里进屁股里出的狗头烂汉,银钱哪里存得住呢?你那牛黄狗宝里,除了装几斤大粪,还能存得住哪样东西?说出来嚜,我也替你臊得慌,你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家,怎的偏就出了你个鳖羔儿2?老娘告诉你!你可怪不到我头上,就是金山银山,也早叫你输光了,祖宗没来问你的罪,你倒先往王八壳里缩,推到我头上。呸!我入你娘的臭尿坑眼子!”

    那席慕白虽粗鄙,却笨嘴拙舌,有些骂不过,急得撸起袖子就要揍她,“小淫/妇,看老子的拳头,今日就要打得你服个输!”

    见他白眉赤眼要动手,箫娘忙由杌凳上跳下来,满院里跑,一头扭着还骂:“你今日不打杀我的,你就是生了儿子……”

    说到此节,她咽了口,恶狠狠地吐出别的,“你就是只长屁/眼没长心眼的王八汉!”

    晴雨洗净的碧空下,箫娘没心没肺地跑着,嗤笑着,越笑越痛快,声音险些把旧墙震倒。

    她越笑,席慕白越恨得咬牙,几步在院门处追上她,一兜手将她摁到地上,拳头跟着狠狠往下砸。

    痛似暴雨袭击了箫娘,可她就是咬着牙关不肯哭,只用刀尖似的瞳仁仰面盯着他。在他暴躁的拳头下,她要以无能为力的目光杀死他、戳烂他!

    恰逢正屋靠右的绿瓦上腾腾升起一片娇滴滴的、温柔的笑声、是邻居陶家的女眷在嬉戏。箫娘的目光被这阵莺鹂之音吸引,恶狠狠的眼色有了些微涣散。

    她忍不住幻想着,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罗扇扑蝶,锦裙飞旋。她不禁也在席慕白的拳头下泄出一缕笑音,可这笑声确是雨后的薄烟,凄凄地笼罩着这左右夹击的方寸之地。

    辗转午后,席慕白挥了半晌拳头,腹内愁郁一扫而空,兴兴又往窑子里去赌钱。箫娘鼻青脸肿地坐在杏树底下,百无聊赖,复切了快甜瓜吃,甜丝丝的汁水和着一丝血腥,尽数被她吞咽进肚。

    赶上陶家的晴芳进院来,看见她斑斓的脸,唬了一跳,“呀!我就说在隔壁听见这里吵架,席摸白跟你动手了?!”

    箫娘捧着月牙似的瓜对她一笑,目中含恨,宝靥无神,“不妨事,往前学戏,不知被打了多少,就是些皮外伤,过几日就好的。”

    “脸都肿了……”晴芳走近窥她,愁眉紧攒,“你坐着,我回去拿个煮鸡蛋来你滚滚脸。”

    未几晴芳回来,果然带来两个滚烫的鸡蛋,搬了根长条凳在她面前坐下,“我在那头里扫洗呢,听见你们家里好大的阵仗。我就想八成是席摸白输了钱不讲理,想着要过来劝一劝,谁知我们姑娘在园子里玩耍,找不着人,向我要盅茶吃,我去瀹茶,就给耽搁了。要早来,你也不至于挨一顿打。”

    箫娘似乎把这顿打全不放心上,滚着鸡蛋朝正屋屋檐上递个眼,“我们正屋后头是你们家花园子?”

    “我们后花园,前门那头还有个大园子。”

    “你们家姑娘多大,长什么模样呀?”箫娘满目向往,那是一种,恨不得成为“她”的迫切想象。

    晴芳凤鬟稍垂,捧着她的手擦了血痕,“今年十七,还没说人家呢,叫陶绿蟾。家里宝贝似的,虽有个弟弟,到底不如她,她是先太太生的,老爷与先太太夫妻情深,如今剩了她在膝下,不知怎么宠好,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想法子摘去!因此舍不得放她去,要等着招婿上门呢。相貌么,不说貌比西子,那也是难得一见的美貌。”

    杏树上砸下来一颗青疙瘩,溅起箫娘满腹酸,她听在耳朵里,恨不得化身成这陶绿蟾,口里酸不拉几长吁,“唉,这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是不?有的人天生就是富贵小姐,像咱们,天生的奴婢命。”

    晴芳亦跟着笑叹,“这都是祖上造孽,咱们这样的,是坏在根上。”

    箫娘已经记不得她的根在何处,唯记得浮萍半生,她不断在泥地里打滚,从这个坑到那个坑,她蹲在黑洞洞的泥潭,仰望锦绣人间,关于那些“凭什么”的诘问,她已不再问。

    但她也断不肯认这“孽”,就是孽!也得自己造的才肯背。

    她将鸡蛋滚到唇边,顺势咬了一口,云淡风轻问晴芳:“秦淮河那头有没有药铺?”

    “别吃呀,这个鸡蛋哪里吃得?”晴芳剜她一眼,“巷子里穿出去,药铺子倒有两家。你也不必去,我回去管我汉子要些跌打的药来就是。”

    “哪里好麻烦你呢?我自家买去,一点药才值几个钱?”

    于是下晌,箫娘便走到河岸找了间药铺子,买了点子外敷的药,踞蹐着不肯走,好半晌才壮足了胆子向伙计开口,“你们家,有没有砒/霜卖呀?”

    那伙计立时打起精神,眼珠子上上下下往她身上滚了好几圈,“这味药可有毒,不留神就要死人的,你买来做什么?”

    踅进的半片光铺陈了箫娘半张脸,满目温善地笑着,“我还不晓得有毒啊?就是有毒才买的,家里闹耗子,房梁都要啃榻掉了呀,还不治治,就要翻天囖。”

    那伙计转背封了一小包,冷冰冰丢在柜案,“二十文。”

    不觉黄昏又到,箫娘思索半日,到底有些胆怯,把那包药搁在了灶台下的砖缝里,就这么坐在门前,晦暗的眼几如一片平静黑海,盯着它、盯着它……

    沉默地等它能像一头野兽,冲出来,将她的良知踏碎,赐予她狠毒的勇气。

    等来的却是“吱呀”一声,席泠归家,穿一件云灰的苎麻圆领袍,像夜晚湖畔蓊薆的芦苇丛,野风一吹,偶然露出湖面上冷的月辉。

    在他面前,箫娘已不留余地暴露了她的自私贪欲、市侩庸俗。大约是这个缘故,他进门的一瞬,箫娘翕然有种冲动,索性也暴露给他她的委屈与伤痕。

    但她还有理智,坐在黑漆漆的门槛上,倔强地别了头。席泠原本没想瞧她,可余光瞥见她肿得似含了颗胡桃的腮,目光便定在了她脸上,挪也挪不开。

    他早料到她迟早得挨席慕白的拳头,席慕白毕生的耐心都搁在了赌桌上,早没了温情对待一个女人,起初的新鲜与色心途径一月,早消磨殆尽。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递了张洗得褪色的帕子给她,“挨了多少拳头?”

    残缺的月亮浮在他肩上,照不明的他的表情,但箫娘仍然有两分受宠若惊,仰着桃花挹露的眼,“少说二十来个。你爹,就是个无奈鳖孙王八!他自家输了钱,反说是我克的他……”

    席泠跨进门内掌灯,箫娘说得起劲,尾巴似的踩着他的影子,喁喁不休,“嗨,这臭不要脸的,往常算命的说我是福星,有旺夫命,偏他那张啃蛆的臭嘴说我是祸患。他自家手气不好么,就不要常去赌桌上坐着好了呀!瘾又大,哼,指望着靠赌钱发家?做他老娘的南柯梦!”

    说到此节,席泠擎灯回首,目光微冷,唬得箫娘缩缩脖子,“我说‘他老娘’,就是白骂一句,不是有意要说你祖母。”

    昏昧的光笼着席泠不冷不热的半副笑脸,什么也没说,又去点了一盏灯,“我劝你,不要得罪他,他发起疯来,可不顾什么夫妻情分,能把你卖了。”

    “卖我到哪里去?我被卖惯了,可不怕他!”箫娘叉着腰,鼓着腮逞强。

    “卖到窑子里。”席泠照旧笑着,声音带着一缕抓不住的遗恨,“我亲娘就是给他卖到窑子里吃药死的,我找到她时,尸首又冰又硬。”

    箫娘怔了少顷,没被吓到,反轻声试探,“他要是把我卖了,你会去找我么?”

    “不会。”

    “为什么?”

    他转来半张笑脸,目光冷硬,“你是我什么人?”

    “你这人,心肠真冷,我好歹也算你娘呀。”箫娘轻蔑地撇撇唇,眨眼间,他已走出门,她忙在月下追赶他,“隔壁何盏说的那教谕的事情,可有信了没有?你哪个时候上任?教谕的月俸几何?有没有补服穿?嗳,你说话啊,怎么哑巴似的?”

    席泠沉寂的半生忽然聒噪起来,有些不适应,额心攒愁千度,“你的问题怎的这样多?”

    “我是关心你呀,傻孩子。”箫娘青红斑驳的脸嘻嘻笑起来,扯着伤口,柳眉皱巴巴地“嘶……”了一声。

    她顾不得痛,强行挤进西厢的门缝,“你看你那个混账羔子的爹,他会过问你?只怕他记得他半辈子哪副牌好也记不住你。我儿,也就是我了,咱们母子俩,就该相依为命,我为你操劳,你孝敬我,母慈子孝,有什么不好?”

    “母慈子孝?”席泠坐到书案前,指端揉着额角发笑,“亏你想得出来。你一向都是这样明目张胆不加掩饰地算计人?”

    箫娘泠然飘至床前,撑着床沿晃着脚,湘色的裙便如水中落叶,飘零无港。

    她不以为耻地笑,脸上满是五彩斑斓的淤痕,“你这样聪明,我还装什么样子呀?大家直来直往好了。我呢,没爹没娘,又喜欢银子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就指望你为官做宰,我好跟着你一步登天呀。你放心,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你身边也缺个老娘照料你,我就当你老娘好了,你的衣食起居尽管教给我,我服侍人好在行的。”

    上回坐在这间床上被他拆穿,她还十二分的义愤填膺。可是此刻,她却生出一股松快,再不用粉饰良善,也不必修辞天真。

    她只是她自己,一个绵里藏针、损人利己的小小女子。

    关于她直白的贪欲,后来席泠是这样品评的:可怜、可恨、可爱。

    但当下,他仍以冷眼睨她,“你还真想做我老娘?”

    “我也是头回给人做娘,要有什么不到之处,”箫娘没皮没脸站起来,冲他端正地福了个身,“请多赐教。”

    逗得席泠笑了,这回是温暖的、和煦的笑。他自幼读书,见过太多虚伪的善、有礼的恶,竟然开始有些欣赏她坦诚且愚蠢的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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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私窠子:旧时指暗娼。

    2鳖羔儿:王八羔子。

    第6章 犹未死 (六)

    淡淡春衫楚楚腰,此是清风好时节。箫娘脸上的淤痕已消,自那日夜谈,席泠默许了她带着私欲的示好,她便将买的那匹孔雀绿绢布拿出来,为他裁新衣。

    是一件窄袖圆领袍,衣襟领口镶滚细细一圈月魄苎麻边,正收针脚。却看晴芳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只白玉小炉篆、并一小匣子香塔。

    这厢搁在院内石桌上,拂裙与箫娘对坐,“这香炉跌碎了盖,姑娘不要了,叫拿去丢。我晓得你这人,虽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偏好这些文雅东西,拾起来给你,你搁在卧房里玩耍吧。”

    那炉篆除了没盖,别的倒都精致,兽耳上雕着繁脞的藤蔓,对着日头尤显晶莹剔透。箫娘瞧得眉开眼笑,捧起来里外翻看,“你们家还真是不得了,这样好的东西,跌了个盖,就不要啦?”

    “不值钱,”晴芳障帕笑她,“瞧着是白玉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这种东西,讲究个四角齐全,失了盖,也典不了钱,不然还能有你的?早叫那些婆子丫头拾去了。来,点个香塔试试。”

    香塔也不知是什么炼的,蜜香隐隐,箫娘纤长的手扇着袅袅烟,阖着眼笑,“是水沉香,莞香,广州府的料。”

    晴芳轻提眉黛,“哟,你还懂这个呢?我也不知道哪里的,朝我汉子要了些,他管着库房,有些使不上的散料。”

    见黄的杏散着一缕酸楚,萦绊在箫娘心甸。她淡淡一笑,过往就在不经意的一挥袖间散出来,“嗨,我到吴家前,是在仇家伺候,他们仕宦书家,最爱这些香啊墨的,不懂也学了些。”

    “应天府仇通判仇大人家?”晴芳乍惊。

    “南京城,还有多少姓仇的?”箫娘翻着眼皮笑,树荫匝在西厢窗户上,将窗纱映成一汪绿水。

    斑驳的光影里,她的乌髻影在窗户上笑得颤颤巍巍,“我十三岁给他们家买进府里学戏,我们拢共八个人,后来太太嫌小戏子们搔首弄姿的带坏家里的爷们,就都给卖了,我就给卖到了吴家去。”

    晴芳点着下颌笑叹,“南京城就这样大,大家兜兜转转的,总有些瓜葛。我们家的表姑娘就与他们家有婚约,你又是我们家的邻居,叫表姑娘晓得,恐怕要偷偷向你打听他们家爷们的习性如何呢。”

    “他们家爷们也多,有三位公子呢,你们表姑娘定的哪个?”

    “大公子仇九晋,今年二十有一,年前就定下的,表姑娘如今十六了,定的明年过门。”

    箫娘的笑颜一瞬僵滞,仿佛还陷在一个烈焰焚身的火坑里,身怀坠楼之痛,没来得及抽身。晴芳窥一窥她发怔的脸,推一把她的胳膊,“怎的,这大公子习性不好?”

    她适才有遥远的回忆里拔出神魂,心肺里涨满恨,只想把“吃喝嫖赌打老婆”之类的恶名都给他编排一遍,以泄遗恨!

    可抬眼西厢,席泠将来是要入仕的,不好得罪官场中人。她便咬碎了那些旧日情仇,往肚里咽,嫣然一笑,“将将就就、勉勉强强吧,说不上好坏的。”

    晴芳安定心,“将就也罢了,你不晓得我们表姑娘那蛮横性子,又不过是江宁县县丞的家室,配人家六品通判的门第,还想怎的?得,我回了,你空了往我们那里去坐坐。”

    比及人去后,箫娘仍坐在原处,怀抱着孔雀绿的圆领袍,把一张刮愁带怨的脸埋进袍子里,深深一吸气,便是五月的阳光、与杏酸的味道。

    仇九晋——

    这是她众多不光彩的过去里,最想遗忘和抽剥的一段。天长日久无人提及,她以为这个名字与她的心皆已被世故尘封。

    可在今日,一个日影昏昏的正午,仍然被晴芳几句话惹得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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