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转眼一想,到如今,她那点装模作样的脸皮早就叫人撕得个干净,有何不好讲?索性就扇着睫毛,眼巴巴地仰望他,“儒学里可讲月俸几何了?”
想她就是要打听这个,只有提起功名利禄,她的眼睛才会如月坠水,落满一湖波光。席泠举步错身,落到石案旁,“月俸八两、粮食三石。”
三石粮食吃不了的,下剩的能折算个二两银子。箫娘检算一番,立时眉开眼笑,殷切切瀹了盅茶与他,“哪个日子到任呢?”
“明日。”
席泠睇她一眼,见她风鬟滴翠,檀口含粉,那两片婉翘的嘴皮子得寸进尺地唼唼唠叨,“瞧,这不就好了?日子是一点一点好起来的,急不得。虽说咱们失了教谕,好歹也比先前你在私塾教书强不是?娘么,苦心为你经营这些,也不要你孝敬什么,你下月领了月俸,给娘买盒胭脂成不?”
她每回有求于他,总爱把“娘”挂在口中,非要刮带点子亲密瓜葛来辖制他。席泠似笑非笑,睇着她腮畔空洞洞的耳洞不搭腔,那目光,像瞧个在他面前跳脚的雀儿。
箫娘被他瞧得略有不自在,眼皮子直翻他,“一盒胭脂膏子,能花你几个钱嚜?你就做出这幅样子。我给你裁的那件衣裳,搁到铺子里请师傅做,不也得几十文钱?罢罢罢,还没飞上枝头呢,就忘了本了,我还指望得了你什么?”
“我说了不给你买么?”席泠一个指端绕着盅口打圈,杏影蒙上他的眼睛,静怡的目光成迷,“明日就买,你喜欢哪家铺子里的?”
箫娘见过许多男人,很多时候,她都能透过他们的眼睛望进他们心里。可席泠的瞳孔总似蒙着夜霜,她唯独看不穿他。她也懒得去揣摩,反正,他们已经在某种默契里达成了共识。
她欣欣笑起来,浓卷的睫毛抬着,望着叶罅里滗撒的阳光,“嗳,隔壁陶家听说就是做的脂粉料子之类的买卖,咱们是邻居,好歹给个脸面,买他们家的来试试。”
说着,她抚着腮,眼眸稍垂,如莲花垂露一般娇羞,“想我花容月貌,胭脂不过是点缀点缀,用什么倒不打紧,添点颜色罢了。年轻媳妇,到底不该太素净。你说是不是呀?”
席泠忍俊不禁,吭吭大笑起来,惊呆了箫娘。在她骇目流光的眼中,他吊起一侧浓眉,“你一向都是这样自不量力?”
晴光折晃,箫娘喜极生恨,咬着腮狠捶他臂膀一拳,“谁自不量力?我这相貌,又比谁差?!我告诉你,我在吴家时候,他家小公子还爱我不知爱成什么样子呢。”
“是么?”席泠敛了笑,仍是那副凉如静水的面庞,“太遗憾了,吴县丞调任扬州,阖家迁居,昨日乘船而下,你恐怕难再见他了。”
“谁想见他?那是个中看不中用没出息的货……”箫娘不以为意,复转笑颜,往他手背上拍一拍,“我儿,我摘了杏,用井水镇着呢,拿来你吃。”
那杏咬一口,酸得沁人心脾,又从肺腑里,泛起一丝甜,萦绕口齿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缕蜜意。
吃得陶家绿蟾连连称赞,“我睡起来正想这个吃呢哩,酸酸甜甜的,爽口的很,比外头买的好吃。晴芳姐,谢谢你呀。”
慵慵午后,绮窗朦胧,如梦如幻的夏光笼着真正的花容月貌。这便是陶家的大姑娘陶绿蟾,生得眼如波翦,唇含樱桃,倩影婀娜,纤腰抱月,端得是比花生香,如玉有韵。
时年十七了,是陶家的宝贝,陶老爷舍不得将其外嫁,只等着挑一德才兼备的青年,招赘入门。
宠得这绿蟾如今娇滴滴的,指不沾尘,貌不染风,性情良善又和顺,连待晴芳这等浆洗下人亦是有礼有节的客气。
她还待要吃,却被屋里丫头劝住,“姑娘吃一个就罢了,酸得呢,多吃肠胃受不住的。”
绿蟾倒肯听劝,把杏且搁,使丫头抓了把散钱与晴芳。晴芳接在手里,连连福身谢过,“我也是借花献佛,这杏是隔壁席家院子里结的,刚熟,他家媳妇现摘了一筐与我,我先紧着拿给姑娘尝尝鲜。”
“隔壁席家哪时候多出个媳妇来?是他们家泠官人娶媳妇了?怎的没听见动静呢?”绿蟾把腿叠在酡颜的裙里,摇着把鹅黄苏罗扇,上头绣着百蝶穿花花样,艳影惊春。
“不是泠官人,是他爹。”
绿蟾与丫头对望一眼,杏目圆瞠,“那个赌鬼讨女人做什么?他还有钱呀?”
姑娘家倒不好与她明讲,晴芳只得尴尬笑笑,“男人么,跟前哪能没个女人呢。听说是赢了几两银子,先赶着买的。我与那妇人倒常来往,是个机灵人,听说往前在吴县丞家做丫头,家中丢了东西,底下婆子拿她顶缸,太太就给她发卖了。到吴家前,还在仇家使唤过几年呢。”
“是表姑娘定的那仇通判家?”
“可不是?您说赶巧不巧?”
真是赶巧!恰逢那表姑娘辛玉台这两日往陶家来住,此刻正往绿蟾屋里来。进门听见,忙捉裙落在榻上,“你说隔壁那妇人在仇家当了几年差?”
这辛玉台今年十六的年纪,江宁县丞之女,仗着家中做官,又有几分惊鸿之貌,不大把陶家这些下人放在眼里,平日拿乔拿态,甚少拿正眼瞧晴芳这等扫洗打杂的仆妇。
因此晴芳等下人皆不爱她,把眼稍瞥,勉强福身,“说是十三岁就进了仇家,别的我就不晓得了。”
“那你使她来,我有话问她。”玉台摇扇,目光烁烁。
晴芳却不大理会,正要借故婉拒,绿蟾却在榻上把她两个睃一眼,婉媚一笑,“晴芳姐,有劳你,玉台定了那仇九晋,却不大晓得他的脾性,倘或有什么不好,岂不是误了终身?我看这样子,就在我屋里摆一席,请了她来,一则咱们邻居款叙款叙,二则,我还要谢她的杏呢。”
如此这般,晴芳应承下来,由后门绕转席家院内,但见箫娘在灶台和糙玉米面,预备蒸馍馍使用,满手沾着黄面,一行搓,一行请她石案上坐。
晴芳满园睃一眼,“席摸白还没回?”
“不晓得死在哪家窑子里,不管他,我瀹茶你吃。”
晴芳忙拉她坐下,喜气扬眉,“告诉你个巧盅,我们姑娘与表姑娘为谢你的杏,要设席请你上我家去坐,还为打听那仇九晋的德行相貌。你只管去了,我们姑娘最是心善和顺的人,倘或与你谈讲开怀了,少不得赏你些什么!”
箫娘暗一思量,这些个深闺小姐她是晓得的,没见过没经过,最好拿捏,要哄她们些东西,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便把袖口挽下来,一头应下,问了日子。那日子正也打发了席泠赴任,闲着无事。
一番计较下来,晚饭时节便与席泠在院中将如意算盘打得叮咣响,“隔壁请我去,正好,他们家是富户,与他们家姑娘处得好了,少不得往后银钱上还能有个帮衬照应。”
席泠听在耳中,冷在面上,“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用人银钱帮衬。腹中贮书一万卷,安能低头向草莽1?”
淡淡冷语将箫娘满腹如意算盘打乱,似有一口气卡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默了半晌,把竹箸一丢,“你读书人,你清高,你有骨气,我佩服你!可我没念过书,不懂你这些气节道理,我只晓得,哪里有好我就往哪里爬。”
斜阳静立,蝉渐渐歇罢,蛙递嬗轻起,墙外清溪潺湲流逝,席泠冷硬的态度亦有些缓和。他捡起那双被油腥浸深了颜色的竹箸递给她,“吃饭。”
箫娘素日最会察言观色,这时候,对于她唯一的指望与靠山,她就该俯首服帖。
她接过箸儿,却又不是因为这份“应该”,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资格骄纵任性。从前没有,今番面对她冷漠的盟友,她更没有。
她捧着碗,将噎人的玉米面馍馍咬一口,抬眼小心翼翼窥他淡泊的脸色,“我晓得,我去了,不给你丢脸面就是了嘛。”
席泠却扭转谈锋,倏地问了个尖锐的问题:“你与那位仇九晋很相熟?”
尖锐得戳疼了箫娘的心,她抱着缺了口的碗,把脸埋进去,“不太熟,就是从前在他家伺候,难免打照面。他们家三位小官人,他不大爱听戏,二爷爱听,倒是与二爷熟一些。”
“他如今顶了吴县丞的缺,在上元县衙里任县丞。”
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条长江水,把青山繁荣,绿水孑贫都围困其中,避也难避开。
箫娘的脸被圈在碗里,从碗的缺口间,席泠仍然留意到她闪避的眼。她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彼此便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一话题。
沉默吃罢饭,赶上席慕白归家,像是输了钱,脸色愠怒,瞧见案上的残羹剩饭,跳脚打骂,“好啊,你两个只顾着自己填肚子,竟把我个一家之主抛在脑后!老子白养了你两个狗东西!”
说着将席泠怒指,“我入你娘的白眼狼!老子喂养你这样大,你考了功名,就不记得老子的天恩,挣几个银子,只顾自己使用。你欺祖忘父,天理难容!”
席泠冷目淡然,踅进西厢,阖拢房门,怄得席慕白院中三尸暴跳。箫娘在灶上洗碗,隔得老远嘲讽他,“又输了几个钱,值得你这样动肝火。要我说,索性把家底都掏出来,一并送了那些庄家去,省得见天翻腾来翻腾去,我也替你累得慌。”
“你个淫/妇!”席慕白正叫席泠堵得气无处撒,恰箫娘接了话,便连跳着蹦到灶台,指着她鼻尖骂:“你也是个没良心,老子八两银子买的你,你在家连口饭也不给我留!”
箫娘笑眼瞪他,刻意挑衅。她在灶后冷观,席泠却在屋里静听,两个人似乎都在等,等席慕白动起手来,他们就都能心安理得、泯灭天良地——杀死他。
哪有人是天生的坏种?都需要被逼入绝地,才能战胜生而为人的那点良善。
可是怪哉!席慕白今日却十分克制,倏地仰头大笑起来。笑一阵,跑到灶后搂着箫娘“啄啄”亲了两口,“小淫/妇,老子今天赢了十两银子!说,要什么,脂粉头油,老子给你买!”
箫娘挑衅的笑颜顷刻崩塌,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恨过他,像憎恨无端戏耍她的命运,总在临到悬崖边,将她反复推拉,无数次碾碎她的希望后,又将它拼凑起一角,从不肯给她一场痛快淋漓的绝望。
实在太可恨了……
她恶狠狠地咬着牙关朝席慕白瞪来,啐他一口,“呸、买你娘的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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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颀《送陈章甫》 原句: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第9章 犹未死 (九)
夜短,隐有天光,满月仍在,四顾悄然,秦淮河岸的行院人家上了灯,送去夜宿的良人。
箫娘用荷叶包了两个卷好的春饼,点着灯笼,将席泠送至溪前,“路上吃些,别饿着。”席泠接过,在昏暝的天色里,像是笑了,看不清。
她也笑,听着涓涓的溪,心里忽然不知哪里闯来两分安宁,好像是这昌盛而荒乱的人间终于收容了他们,他们成了这世界上两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和女人。
她又再嘱咐两句:“早些回,别耽搁。你过两日要在河边春晖阁里设席答谢何盏,可别忘了。”
席泠浮灯而去,听见阖院门的声音。老远地,他站在木板桥上回首,箫娘的倩影已没院墙,墙上圆月西落了,东天有白光。
他有些分不清,是因入儒学做了训导的缘故,还是箫娘闯入他冰冷世界的缘故,他的日子好似在某个拂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从计较,索性就不计较了。
冒着黯天赶到县儒学时,业已晨曦照墙。踅进正门,立着孔子像,两侧杉槐葱蒨,鸟语花香。进二门,则是一番广阔场院,生员来往众多,或提书蓝,或背褡裢,巾纶纷飞,衣袂翩跹。
绕过学堂,再后两间屋舍则是教谕训导及嘱托1们歇息秉公之所。席泠整衣进去,因前两日来上交扎付时,教谕不在,是另一位训导代劳,此番适才见到那位姓白的举人教谕。
白教谕独坐上案,身宽体胖,有些斤两,年纪三十啷当岁,留着一字须。席泠在下朝他拱手作揖,他便睨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听说你是进士出身?”
这白教谕全名白丰年,家中有四五十亩田地,是位不大不小的财主。早年间想混个功名,不想才及举人,再不能勉强。在家闲赋几年,朝府台衙门陈通判许了厚礼,补了这个缺。
席泠从何盏那里知事原委,瞧不上这等肚内草包、靠趋炎附势出头之人,只淡淡以礼相对,“卑职席泠,字碎云。”
前几日听见有个进士来补训导,惹得白丰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前见席泠既年轻,皮貌还生得十分好,更有些泛酸,“不得了,是几甲的进士呢?”
“回教谕,是第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
不听还罢,一听这白丰年酸气愈发不打一处来,“原来仅次探花……可惜可惜,凭席训导的相貌,若果然才华出众,金殿上,恐怕能挤了探花郎。”
席泠听出些酸意,不作答。却是另一位常训导上前斡旋,“没几日便是十五释菜礼2,夫子庙里已来人下贴,叫咱们儒学呈录生员名单。这事情不好再拖了,还请教谕派个嘱托遵办了,卑职好紧着上呈交夫子庙。”
白丰年肥手便将席泠一指,“二甲进士,想必字也写得比那些个嘱托好许多,不如就叫席训导去办,也好见过生员。”
席泠方才到任,便领命而去。在大太阳底下安放案椅,铺陈纸墨,登录生员姓名。一行飞笔游龙,一行过问生员姓名生辰,其后叮嘱:“近十五,三日内不饮酒、不食葱韭蒜薤、不吊丧问疾、不听乐、不行刑。”
学生一一作揖应承,偶有吊丧问疾者,不得祭祀。登录至正午,适才事毕。席泠早晒得满身汗,常训导瞧不过眼,走来宽慰,“新官上任三把火,白教谕初初到任,请碎云体谅。”
席泠摇首淡笑,“无妨。”
“碎云是二甲进士出身,自然胸襟宽广。”
这句夸赞正巧叫预备出衙归家的白丰年听见,更是怀怨,几步走来,将名单拿起来瞧一眼,丢在案上,“瞧瞧这纸,怎好呈递夫子庙,岂不是有失我上元县儒学的体面?重新誊录在帖子上,写小楷,抄完搁在我案上再归家。”
常训导听见,大太阳底下朝他拱手,“白教谕,这时辰也该归家吃饭,可明日誊录了,卑职再送去不迟。”
“不好。”白丰年见他帮着席泠,益发来气,“明日就得递交夫子庙,若有差错,可及时调改。”
那常训导还欲再劝,却被席泠摁下手腕,拱手道:“卑职遵办。”
白丰年适才满意,摇摇摆摆拖着壮硕的影去了。席泠谢了常训导两句,将案椅搬回后堂,研磨誊录。
这一写,便至下晌,箫娘在家左等他不回,右盼他未归。晚饭摆在院内,被风吹冷,她又收回灶上,搁在锅里,用余火温着。
席慕白进院嗅见饭香,却不见摆饭,急吼吼走到灶前问:“饭呢?我分明闻见味道,你自己吃了?”
说话就揭锅,惹得箫娘提刀,作势要砍他的手,“你是猪么?就惦记吃。你儿子今日往县儒学赴任,头一天当差,就不能等等他?”
“他往县儒学当差与我屁的相干?”席慕白冷笑两声,“别说县儒学,他就是做了宰辅,与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凭哪样管他?小淫/妇,别以为我瞧不出你安的什么心眼,你打量他是个进士,要巴结好他,叫他往后升官进爵,少不了你的好处。”
箫娘叮咣将菜刀丢在砧板上,叉起腰笑,“又怎的?我倒想巴结你,可你有哪点值得我巴结?也不晓得你是烧了几世的高香,能生出这么个儿子,这也算你为祖上积德了。”
席慕白肚里饥荒,不得饭吃,索性拿葫芦瓢舀水喝,喝完横袖把嘴一揩,“生了他,才是几辈子造的孽。我告诉你,那是个没心肺,连他亲老子也敢动手。”
“你卖了他亲娘,要换我,索性提刀砍死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