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问他为何穿得素净,他走来熏笼上烤手,“江南巡抚在南京有门子亲戚,他家前几日死了个尊长,我奉父亲之命去祭奠。才刚归家就听小厮说你往这里来,我衣裳没及换赶来。你吃了午饭不曾?”
箫娘思及大清早往辛家去情形,肚子里窝着恚怨。眼前看他,一想他是玉台的未婚夫婿,就好像在后头暗暗地给了玉台一记闷棍、敲得箫娘大快人心!
于是,她越是要与他要好,半颦半怨娇滴滴嗔他一眼,“哪里得功夫吃饭呢?也不想吃,气也要气饱了。”
“怎的?”仇九晋走到门口,叫来华筵吩咐,“你往秦淮河边好的馆子叫几样饭菜来。”
说罢,复朝箫娘走回来,“这里还未开火,馆子里送来吃吧,我耽误一早上,也没吃两口,正有些饿。你方才说气,谁气的你?”
他顺势挨坐在她身边,要搂她。箫娘却把纤腰一别,楚楚可怜撇嘴,“还不是你那个未过门的奶奶嚜,她要我做双鞋,我做好了送去,她却挑三拣四,非说我做得不好了,赖我几个钱。我晓得,她就是故意整治我,把我折腾来折腾去!”
仇九晋敛定笑,“好个闺门小姐,心肠竟坏得如此!你不要再去给她做了,何故去找这个气受?”
那么一丝丝的凝重,箫娘却想到别的地方。她搦回腰,笑不似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囖,我去她府上,是我们两个针啊线的干系,与你不相干。”
他叹一声,顷刻搂过她的肩,“瞧你说的什么话,怎的平白多心起来。我不是怕我们两个的事情叫她家晓得,我是怕你吃了她们的暗亏。我早说过的,等娶了她进门,再将此事一并告诉家中,我不瞒他们。”
话里的真假,箫娘也不大计较,她顺势倚在他怀里,抬眼窥他脖子上起伏的经络,那里也有个喉结上下滚动。
她笑着去摸,仇九晋觉得痒痒,笑着抓住他的手,垂首看她。一瞬间,又恍如当初,她像个猫儿赖在他怀里,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琐碎。
他往她嘴上亲一口,声音温柔得能挤出蜜,“你东家跑西家的,也混不到多少钱,别去了。年前我把你接来,你拣几个丫头,在家安安稳稳的呆着,闲了就与丫头们说笑,无趣就请几个唱的来给你取乐,岂不好?”
箫娘记得席泠还要通门路,脱口便道:“不成。”
她由他怀里退出来,认真看他,又觉得不单是为席泠跑门路,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些恍在梦中之感,这富贵,总叫她不踏实。
她摇摇头,“不成,好多姑娘奶奶交托的活计还没了事呢,况且我闲着也闲着,不如混点钱使。”
“我既接了你来,还会叫你吃苦?愁什么银子使呢?要吃什么穿什么,使唤人去买了来就是。”
箫娘固执地笑笑,“还是不成,银子哪有嫌多的?”
仇九晋把搭在她肩头的手垂了下去,笑眼带着调侃,调侃里,似乎又透着那么点嘲逗,“你怎的跟个钱串子似的?从前可不这样。”
提起从前,箫娘冷笑着射他一眼,“就是从前不这样,才吃了大亏。倘或我当初晓得攒些钱财在手里,你娘卖我出去,我还能为自己赎个身。”
从前像困住仇九晋的一个牢笼,他登时亏心不已,心酸难捱,搂她在怀,“对不起,叫你受了苦,往后再不了。”
箫娘暗暗牵起唇角笑一笑,心里却很平静,似乎没有起伏。
比及香断灯昏,霜华月明下,箫娘的心却吊诡地挹动起来。她将两个胳膊肘撑在炕桌,跪在榻上,凹低了腰,一双眼在烛下波动如春水,两片嘴皮子跃跃翕合:
“你说是不是巧?咱们正愁哪里去攀这柏通判的关系,偏他家小姐就送上门来,这可不是神兵天降?我与她说好了,赶在年关底下,做些帕子送到她府上去。你放心,到时候别说他家的人口,就是猫儿狗儿我都给你探听清楚囖!”
塌下小炉红炭,上头墩着个变形的铜壶,伴着她窃喜的声音发着滋滋的微响。席泠提笔抬头,却把谈锋忽转,“你的脸怎么回事?”
他一问,箫娘才觉脸上还是有些火辣辣的,早上那几个巴掌,又受了凛风吹刮,还有些红痕未散。
她晓得,说给他听,他心里必定又添忧虑,更不忍告诉他。便无所谓地抚抚腮,扯个慌,“叫风雪刮的,不妨碍。嗳,我刚才说的事情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席泠握着笔杆子挑她的下巴,左右窥一窥,“什么风能刮得这样?”
箫娘一把打开笔,挥了滴墨在他的袖口,“你管它哪样风!说正经事情嚜!”
席泠凝望她须臾,接着俯首行笔,“他家的人口我想探听外头也能探听见,我是意思,是要你把他家的底细摸清楚。”
“你指的什么底细嘛!”箫娘拎不清,撑起身来撅着嘴。
“就是,你觉得不寻常的事情。”
那厢正好水沸,箫娘捉裙下榻,寻了盅替他瀹茶,“到底也不晓得你说的哪样意思,只好我多留心。嗳,眼瞧着年关,咱们家如何过年?”
席泠盯着眼前袅袅的茶烟,洇着些苦涩的清香,“你不到旧花巷去过年?”
箫娘稍怔,蓦地有些心虚,“那头里屋子还没收拾好呢,你急着赶我出去?”
他似笑未笑,烛火映在他半张脸上,淡淡温暖,“我不赶你,你想呆多久都行。”
正愁寻不到话回他,倏闻外头叩门声,箫娘要去开,“这大晚上的,谁啊……”
“我去,你坐着。”
席泠打帘子去,外头积雪映月,恍如梨花装点。院门外是何盏,提着绢丝灯笼溜门缝进来,却不是找席泠,说有事寻箫娘。
两个人在外间屋里嘀咕,箫娘擎灯将他照一照,见他里头只穿一件单袍,外头披一件灰鼠斗篷,半束着发,大约是要睡没睡。箫娘望着好笑,“这大半夜的,小官人不睡觉,来寻我作甚?”
“不是要紧事,也不敢这么晚叨扰伯娘。”何盏椅上坐下,屋里不跟他家似的架着熏笼,冷得他搓着手。心却是热辣辣的,直烧到面上,有什么话含在口里,迟迟含混着。
箫娘见他啻啻磕磕,把灯搁在中间的案上,“你有事情就说嚜,你与泠哥儿什么样的情分,未必有事托我我会不依你?”
“我……不怕伯娘笑话,我照实说了。我想见一见绿蟾,托伯娘给带个信。”
箫娘晓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她点点头,“我应你,明日告诉她一声,她见不见你,我按她的话回你。”
何盏忙拔座起来作揖,谢了又谢,提着灯笼辞去。箫娘阖了院门,仍回正屋卧房。席泠正在盘腿坐在榻上看窗外的人影,眼色格外迷蒙。
箫娘以为他是在想何盏半夜造访所为何事,笑嘻嘻走来解说,“何小官人想拜会陶家小姐,托我给他带个话。”
银釭跳动在席泠偏着的眼,照不明他眼底黯色,箫娘知道他这个人心事很重,也不问。他却往院外朦朦的东墙上望去,鼻稍哼出缕笑,是个轻微而复杂的叹息——
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何陶两家,开始挽起情仇恩怨的死结,把他席家交错在中间。
到这天,趁着府里头为年节忙乱,绿蟾躲到后门上一间屋舍里,箫娘去请何盏来相会,晴芳就在外头把门。
屋子里原是放些杂物,晴芳收拾出一张旧榻,绿蟾梳着乌溜溜的髻,缀着花钗碎钿,情丝昏昏眼倦开,熬等着茶汤凉了又温来。
半日听见开门声,她朝门处张望,来人不是何盏是谁?她欲待迎上去,又羞答答站在榻前,挪动不得半步,瞟着眼望何盏一步一步过来。
何盏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往前书信往来,不过是借景抒情,隔纸喧心。兀突突面前见了,叫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呆了半晌,倏地朝她摆袖,“你请坐。”
惹得绿蟾噗嗤笑出声,穿着件银鼠桃粉长襟,低婉地嗔他一眼,“外头怪冷的,快来炉子上暖一暖。”
倒是晴芳仔细,还在榻前点了个炭盆。何盏拱手道谢,过来时不防叫堆起的块门板磕了脑袋,痛得他龇牙咧嘴地揉。
抬头一瞧,绿蟾正望窥他笑,他立时垂下手,挺直了身板,落到榻上。
两个人兀的又不讲话了,榻对面的墙下堆满了门板木料,遮了半面窗,上一半窗户的棂格里射来好几束斜阳,尘埃在光束里乱舞,绿蟾的羞怯怯的心也在光束里扑腾。
第29章 吹愁去 (九)
门外尘光暗渡, 屋里悄然得能听见两颗心咚咚跳动。
绿蟾最好诗词,此刻却有些词竭,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躁动的尴尬。
却是何盏闷了半晌, 把她桃腮暗窥,啻啻磕磕启口, “你家, 预备着如何过年呢?”
一出声,自己也嫌傻。
好在绿蟾总算扭过脸来,赧容含笑,“我家人口不多,就是爹、太太、弟弟和我, 再请一班戏子搭台唱戏,就混过去了。初一歇一日, 初二开始送礼人情,往各家拜年, 在家招待亲友。你家呢?”
“我家也是一样的。”何盏有些发窘,俄延半晌,倏地想起来, “你上回那句‘罗帏寒更梦, 绿窗半亩雪。’我有了下句, 满庭黄昏月, 静听人声绝。”
绿蟾障袂轻笑,他忙歪着脸问:“我的不好?”
“不是不好。”她暗嗔一眼,递了个眼风, “只是这时候你还想着这个。”后这一句, 低得险些听不见。
偏生何盏耳力好, 蹙眉嘀咕, 像是真琢磨,“那我该想什么呢?”
绿蟾暗暗发急,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到这是个呆子!恨得脸红扑扑的站起身,“我要往前头去了,久了丫头寻我。”
门只开了条缝,何盏就追了上去,两步前又止住。绿蟾又将门阖拢,扭过蜜桃似的脸,“你还有什么话?”
何盏思来想去,一把抓住她扶在门上的手,“我、我也没什么话要说,只是想见见你,等年关过后,我还来见你,行么?”
绿蟾赧眼低垂,手没大使劲地抽着,半日抽不出来,他掌心滚烫,把她的腮都要烫融了,“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何盏乍惊,垂眼一看,忙把手松了。她抿抿唇,怯怯地睇他一眼,“还在这里见,这屋子,少有人来。”
这厢开门出去,晴芳迎来,送她过角门,又送何盏后门出去,顺道走去席家院内。临门见箫娘坐在灶台下烧火,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响。
晴芳也搬根小竹凳去挨着灶火,手往火前伸着烤一烤,“我的天老爷,这样的事情你都敢应,两个人在屋里私会,倘或不防闹出什么事情来,你就不怕吃我们老爷的官司?”
箫娘翻着柴火满不在乎地笑,“有哪样好怕?你且等着吧,有这一遭,你们姑娘必定少不了好处给我,也少不了你的,你等着领赏就成。”
晴芳只笑她是要钱不要命,两个相坐打趣,欢声笑语在薄雪清霜里回荡,震下来热热闹闹的年关。
年关几日,席泠私塾里放了一石粮食、两只熏鸭、两只腊鹅、两只烧鸡并两坛子茉莉花酒。箫娘欢欢喜喜搁在旱缸内,又往街上办了些猪肉纸钱之列,对席泠讲:
“你在家不往学里去了,正好,买些瓦来把厨房上头补了。上回我补了些,做得不好,这几日化雪,有些滴水。”
席泠见她又办年节里的东西,又张罗补房顶,倒像长久要住下似的,心里有些回暖,点头应承,“我这下晌就办。”
“你进来。”箫娘帕子揩着手,引他往西厢进去,翻了件新做的银鼠镶滚蜜合色直身比在他身上,“过了年,还要冷一阵,新添件衣裳你穿。这银鼠毛料子还是为元巡检家的太太做衣裳剩下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做来穿呢。”
那衣襟上的毛茸茸的,柔软暖和,席泠向来不爱使抠墙缝得来的东西,这回却不拒,把衣裳折了。见她俯腰在帐里收拾东西,因问起:“你要出去?”
箫娘将为柏五儿做的帕子汗巾包了,抱在怀里笑,“柏通判家的东西,我这就送去。年节下头,他家中必然亲戚朋友多,娘儿们坐在一处说话,我正好探听探听他们家事情。你等我回来烧饭你吃啊,你也往隔壁何小官人家坐坐,他家可比咱们家暖和。”
因柏府在江宁县,脚程个把时辰,席泠不放心,搁下衣裳去请了马车来送她去,又不知几时买的个汤婆子,灌了热水叫她抱着。
是个刻葡萄缠枝纹的鎏金汤婆子,南瓜样式,十分精巧。箫娘举着望一望,瞧着与陶家绿蟾使的那个也不差哪里,心里便也热起来。
她将车窗帘子撩了条缝瞧,席泠还站在院门前,剪着条胳膊,风袖宽广,迎风招展,衬得天地也窄。箫娘见过经过那么些人,从前不觉得什么,当下将他们提在心里与席泠比一比,席泠简直天下无双。
这样的人,合该当官的,就该在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里叱咤风云。箫娘咬着唇笑,赍怀着这份暗暗的骄傲,午晌走到柏府来。
柏家又与陶家辛家元家不是一样,宅内种了许多杉树槐树,讲究个层叠错落,步步换景。到那柏五儿的闺房,说是姑娘在太太屋里,又引着箫娘往柏太太屋里去。
正屋门前放着口大缸,里头培着睡莲,各色鲤鱼对着太阳,琉璃溢彩。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莺声喧阗,好不热闹。
箫娘跟着进去,见榻下坐着好几位妇人,柏五儿从榻上下来拉她,“母亲,几位娘,这就是我说起的箫娘,做得好针线!”
箫娘将几条帕子汗巾拿出来,妇人们传看,客套夸赞两句后,问起箫娘家中情形。箫娘皆照实讲答,趁势把夫人姨娘一通奉承:
“哪里比太太姨娘们好福气,自家不去提它了,只说嫁了柏通判这么位好老爷,阖家圆满齐整,膝下子女也多。大节下,又不忙着操持哪样,一应都有下人跑腿,是享清福的命!”
正经太太在榻上端着腰拈着红玛瑙念珠,不大讲话,只是笑。
底下像是第四房姨娘,生得伶伶俐俐的好模样,又比别人年轻俏皮些,“你门外人,哪里晓得我们大家的烦难,人口多,亲戚往来杂。你到前,才来了一帮子亲戚,张罗摆席吃饭,又预备东西打发他们去,闹了一早上呢。”
可巧早晨来的那门子亲戚是第三房姨娘的娘家人,三姨娘听见她如此抱怨,眼睛乜她一眼,“家里的事情原是该大姐张罗操持的,要不是大姐近一年身子不好,老爷又心疼四妹嘛,把家里的担子交给四妹,不劳累四妹,去劳累谁呢?”
这话听来有些酸,箫娘在杌凳上暗暗揣测,这三娘像是与四娘有些嫌隙。
那正经太太又在上头咳两声,“年关底下,太平些罢,何必吵闹?”
箫娘益发笃定这几位姨娘是有些面和心不和。赶上外头人来报,说是请的姑子来了,太太请其进来,使丫头递了本手抄的《华严》与她,叫她带去菩萨座前供奉。
那姑子姓徐,都喊她徐姑子,也常在各门户走动,往前与箫娘在别家碰过面。
姑子也向箫娘问候,当着几房小妾,诵了《金刚经》,到下晌领着了赏,与箫娘一同出去。